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与上神逢场作戏后   作者: 大米糕   简介:   小凤凰九千年来都顺风顺水,直到这一天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盏,灯芯破天光而落至凡间。   好消息是只烧了一个破庙观。   坏消息是庙观里住着的是下凡历劫的辰虚帝君。   那个以一人之力,贡献了天庭十大恐怖故事的辰虚帝君。   譬如,时常去鬼界,回来时怨气缠身,差点让守天门的将士以为是哪个魔头擅闯天门。   譬如,自己座下弟子犯错,二话不说,亲手抽了徒弟的仙骨。   譬如……   总之,自从帝君下凡,连天阙上的祥云都轻盈了许多。   小凤凰眼睛一黑,自己才九千岁,难道真的要成为三界当中第一只短命凤凰?   她连夜去找司命天君商讨对策。   司命老神在在道:“此事或许还有些周旋的余地。帝君他现在尚是凡人,凡人的心向来软些。小殿下,你趁现在去套一套近乎。或许他日帝君念起你的好,便不至于太为难你。何况……你还有一个小优势。”   小凤凰:什么优势?   司命:你和他那死去的徒儿,长得十分相似。   小凤凰:……你不会是说那个险些成魔,在最后关头被帝君抽了仙骨又“咔嚓”的凤三殿下吧?我的优势是去激发帝君的战意吗?   *   为了去套上这个近乎,小凤凰陪着帝君除魔卫道,斩三千幻境,走万里山河,足迹遍布仙界人界鬼界。   一路上她奉承又不失礼貌,热情又不失分寸,几乎修成了三界著名励志陪玩。   直到有一天,八卦传遍了三界。   “凤族又出了个痴恋帝君的小凤凰啊。”   “从天界追到人界又追到鬼界呢!”   “那不是又要被剥皮抽骨了?”   重重压力之下,她悄悄传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帝君单恋我,不是我单恋帝君。感情这种事很难说的,大家都是神仙,这么有空不如想想怎么拯救苍生?”   众人齐齐看向忽然出现的辰虚帝君。   帝君冷着脸,说了个嗯。   众人震惊:……帝君应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   在很多年后小凤凰才晓得,当初他们同走的万里山河,她与李青燃都曾独自走过。   三千幻境里的每一道声音,自己也曾产生共鸣。   就连她打碎的那盏灯,也因她而点,因她而灭。   她以为的初遇,是李青燃在世间等了许多个百年的重逢。   阅读指南:   HE,传统仙侠,不是修真。   插叙解密式行文,正文内容不建议跳章,有些微阅读门槛   文案并非全部,狗血含量低   是个温柔的故事。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甜文 爽文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青燃(辰虚),宴厌(凤三) ┃ 配角:求预收《佛修大人何必非要渡我》 ┃ 其它: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那个堕魔徒儿她她她她回来了   立意:携手同行,真诚相待。 第1章 短命凤凰   “你可知错?”   这声诘问,声音不大,语气中既无责备也无愤怒,只有扑面而来的冷寒。   话音刚落,低沉的钟声响起,浑然厚重,带着天地罡风,将百里之内的生灵都震慑得驻在了原地。   在这钟声的最中心,有人答话。   “我何错之有?”   凤三半跪在诛仙台上,红衣十丈肤白胜雪,眼角稍稍上扬,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而在诛仙台下,厉风作响如同鬼狐狼嚎,那是不久前被烈火焚尽的三千孤鬼的哀鸣。   在这不绝的哀鸣声中,她仰头,轻声反问道:“诛邪除恶,错了么?”   一旁有人实在忍不住搭话了:“殿下,诛邪除恶没有错,但是人家在鬼界规规矩矩呆的好好的,你非得冲到人家的地盘一把火烧干净干什么啊……”   看有人帮着说话,原本缩在远处的小鬼扯着嗓子道,“我从出生,哦不,我从死了开始,连鬼界的门都没出过。呜呜呜,我就在家洗澡,然后忽然天上就掉下来好大的火啊,把我魂魄都烧碎了,呜呜呜……”   旁边有其他小鬼呿了一声:“放屁,你不是被五马分尸死的吗,你魂魄本来就是碎的。”   “那也好痛好痛……我的修为倒退了五百年!我老婆本来就只有三百年修为,现在真的变成了灰灰了!”   ……   “吵死了。”凤三一扬手,炙热的玄火从她指缝中肆虐而出,将发而未发,明明周身仙辉缭绕,赤红凤息中却带着戾气。   瞬间没有小鬼再敢吱声。   看着那一排委委屈屈,缩来缩去的小鬼,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   仿佛此刻俯跪在地,如一团烈火的凤三才是恶名昭昭的邪魔。   “自鬼界从人界剥离后,三界互不相扰,各界自治……”司命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这个道理连天阙上最年轻的小仙官都懂,没道理身为凤族三殿下的凤三不懂。   于是他顿了顿,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殿下,你因何擅闯鬼界,涂烧三千恶鬼。”   东皇钟又一震动,凤三手中玄火化成一道屏障,抵御了第二次钟响。   她笑得明艳又张扬,尾音极轻,语气轻蔑,“恶鬼邪祟,我想杀便杀。难道还要挑日子吗?”   这看来是问不下去了,司命果断放弃,转身道:“插手鬼界之事,是我们不对在先,你们算算要赔偿多少。”   “不能这么算啦!”   “不是赔钱的问题!”   “实在太侮辱鬼了!”   司命:“……那你们想如何?”   小鬼眼睛里闪着绿光,指着凤三,“我们要她!我们要她!”   凤三闻言抬头,难得一愣,又忽然嗤笑了一声,“要我?你们没被烧够,还是被烧上瘾了?”   小鬼高声兴奋道:“你好强!来我们鬼界!来当大王!保证不这样欺负你!”   “对对对,大王!我们给你跪下,你不用给任何人跪哦!”   ……这鬼界自治的结果,看来属实一般。   就算是挖墙脚,也没有这样到家门口挖的。   但大家也就笑了片刻,因为正半跪在诛仙台上的凤三并没有出言嘲讽,赤红的凤息萦绕着她莹白的指尖。   她一下一下理着袖口,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当真在考虑这一个选项。   但随即大家又默默摇头,不可能。   谁堕魔凤三都不可能堕魔。   凤族从上古时期开始便是诛邪战将,一直以来至阳至刚,齐日而行。   几万年来都不曾有过堕魔的先例。   可……佛子都还有弃佛入魔的呢。   谁说,没有先例就永远不会出第一个呢……   这样一想,气氛似乎突然凝滞了起来。   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一处。   那个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你可知错”的辰虚帝君身上。   他眼神平静,仿佛还在等着这句话的回答。   凤三却站了起来,脚步稍稍有些虚浮。她周身的凤息全数收敛了下去,独自地站在诛仙台中央,如瀑的黑发披落至脚踝,显得有些单薄又孤傲。   “放心各位,我既然回来认罚,就没打算堕魔。”她顿了顿,开玩笑般地又加了一句,“至少今天没有。”   大家刚松了一半心,顿时又提上了半分。   这一点也不好笑。   辰虚一瞬化形,挡住了她的去路,随之而至的是一股比东皇钟声更盛的威压。   他行过之处仙辉冽冽,带着昆仑山巅不曾融化的碎雪。   “无缘由,但凭喜怒而生杀。无论你身在天阙还是鬼界,与魔无异。”   话音刚落,青金色仙辉暴涨数丈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而在阵中,数千道寒刃重重叠叠,乘着万钧之势砸下,连带着诛仙台也猛地一震!   金石相击,凤三的护体灵光被砸出一道细裂。   她却毫不在乎,仿佛在欣赏这一瞬间。   “好威风。”她久久凝望着辰虚,竟没从对方眼中看出任何情绪。   无怒,无嗔,无悲,无喜。   于是她笑了笑,仰头时漏出了一节洁白的颈线,用着极慢的语速对着辰虚问道:“师父,你对我用这一招‘问灵’,是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厉鬼,还是得而诛之的邪魔?”   这是凤三殿下,在天阙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由于诛仙阵被金光隔开,其实其他人并不晓得具体阵中发生了什么。   随着一青一红的亮光先后闪了一下,等尘雾散去时,众人只看到辰虚帝君那终年不染尘埃的袖子上沾上了几滴极红的血。   他从光雾中走出,手中握着一根白如暖玉的长骨,隐隐发着红光。   而诛仙台下厉风骤熄,那是有神明坠落才有的景象。   *   司命将手中的书一合,拢进袖中,“这就是位于天阙十大恐怖故事之首的,‘上神手刃亲弟子,血溅三尺诛仙台’的故事。”   小凤凰抖了抖羽毛,好奇道,“那后来呢?”   “大家都以为三殿下一怒之下当真弃仙入魔,可几万年过去了,鬼界并没有出现一个元神为凤凰的新鬼王。”司命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语气陡然转冷,手指张开,做了一个狰狞的姿势,“所以,也有传言说帝君当日除了贬去她仙籍外,还亲手捏碎了她的元神。”   小凤凰干笑了两声,缓和气氛,“可我们凤族不是可以涅槃吗……凤三殿下应当不会这么容易死吧。”   “帝君为了以防万一,特地立了琉璃盏引魂,只要凤三殿下的魂魄在三界之中聚形,琉璃盏便会发出异光提醒。”司命抬手,朝小凤凰背后的方向一指,“这盏灯,哪怕帝君如今亲历凡尘,转世轮回也不曾熄灭。”   她连忙回头,却见身后的大殿正中,气势恢宏宽敞空旷,并没有看见什么灯台,“在哪儿,没看到灯啊?”   “本来在那里的,琉璃盏一直都立在薄光殿的最中央。小殿下,你昨晚擅闯结界,又在阵法中乱飞,碰碎了,自然就没有了。”   小凤凰:……   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好消息。   “而且灯芯落到了凡间,烧毁了一座山。”   小凤凰:……   “那座山,正是辰虚帝君下凡历练之地。”   小凤凰:……   好了,别再说了。   昨日她误闯了薄光殿,至今肉身都还圈禁在其中,还是靠司命想尽办法才分得一缕神识出来。   小凤凰仰天长叹,“司命,我才九千岁,难道我当真要成为三界中第一只短命凤凰?你可是三界最聪明的仙君,快……救救我。”   几杯清酒下肚,司命老神在在道:“此事倒也还有回转的余地,帝君他现在尚是凡人,凡人的心向来软些。小殿下,你趁现在去套套近乎,助帝君早日飞升归位。或许他日帝君念起你的好,便不至于太为难你。”   “真的?但是那灯……”   “几万年都没有动静,凤三殿下的魂魄恐怕早已经消散了,这灯不过是个习惯罢了。”司命顿了顿,在运薄上勾了几笔,“何况……你还有一个小优势。”   小凤凰振作道:“什么优势?”   司命顿了顿,“小殿下,你和当年的凤三殿下长得有几分肖似。”   ……   几分肖似她能理解,天地万物,向来都是丑得可以千奇百怪,而美的都是类似的。   她们虽然隔了几万年,但同为凤族同血同脉,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优势……   难道是要靠自己去唤醒帝君,“凤三殿下回来寻仇了,快快飞升来砍死我吧。”这样的热情吗?   凤凰一族历来天生神格,三千年一劫,三劫算成年。   她平平顺顺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应劫,凤帝凤后都说她是凤族万年难遇的福星。   呵呵,没想到,九千岁这一道坎自己终究是迈不过去了。   ……   小凤凰从一重天盘旋到了九重天,又从九重天盘旋到了十三重天。   可见怎么下凡,的确是一件讲究的事情。   一直等到司命千里传音道:“诛仙台在九嶷山上,你跳下再东行三十里便是帝君转世所修行的渊鱼观。”   小凤凰一下子便想到了方才司命说的“血溅诛仙台”的故事,她颤颤巍巍地往下看了一眼。   诛仙台下浓云密布,偶有炸响雷霆穿透云层,留下一闪而过的虚影。   “诛仙台?那不是犯了天道天条的仙君才走的吗!?”   作者有话说:   有恋爱,但不是光谈恋爱。   感情剧情各占一半。   本文的主线是倒叙回溯,跳看结局会少很多乐趣。   评论区基本上没有剧透,遇到迷惑的地方可以翻评论区。   较为慢热,不是传统爽文。   同好不易,每个评论都会回复   一个小小的收藏就可以让大米糕开心一整天哦!   预收文:《佛修大人何必非要渡我》(疯批,火葬场)《魔尊产后护理》(沙雕甜文)求家人们收藏呀~ 第2章 恶霸抢婚   “啧,等南天门修缮好,帝君怕早就历劫完飞升,来问你的罪了。”司命压低声音道,“小殿下,你放心去便是,德武真君正在我府中赴宴,不会被发现的。”   但司命没告诉她,即使德武真君不在,即使诛仙台上没有十八道雷霆,那诛仙台下的厉风也是带着刀刃的。   所以当她跌落至九嶷山时,几乎要秃了。   为了避人耳目,她将自己身形化小了些,拖着稀疏的尾羽,费劲地飞过千重山脉。   终于看到前方司命口中那一处“被烧毁的山头”,此刻正冒着浓浓黑烟。   总算赶到了。   她刚落到地上,两脚却忽然腾空,被人抱起。   而后,她头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鹌鹑?”   “老子是凤……”她说道一半便打住,天上地下凤凰已经不多了,且以自矜高雅闻名于三界,现在自己的形象十分给凤族抹黑。   她不耐烦道:“老子就是鹌鹑!快放我下来!”   那人又轻轻笑了一声,将小凤凰重新放到了地上,“既然你通灵性,那么就离这焦土远些,这边煞气很重。”   废话,煞气能不重吗。   这又不是普通山火,琉璃盏的灯芯可是燃了几万年的。   热浪扑面而来,她挥了挥翅膀,心情烦闷,丢了下一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凡胎肉/体离这里远一些。”   她扑腾了几下翅膀,一下就飞上了最高的一处枝丫,自始至终也不曾回望过一眼。   那人也不勉强,嘱咐了一声注意安全便独自离开了。   小凤凰举目四顾,山火将灭而未灭,目及之处延绵十里焦土。   但同时,这山火又似乎被某种东西禁锢在这十里之内,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并未向外蔓延。   所以在九嶷山脚下的这个小镇,虽然离山火极近,却如同荒漠之中的绿洲,与周围的焦土相比,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色。   小凤凰化作人形,在踏入小镇的一刹那,热气散尽,周身顿然一凉。   一种专属于凡尘的喧嚣扑面而来,让她有些许不太适应。   小镇街上车水马龙,百姓生活一切如常。   小摊小贩自顾自地做着买卖,茶点面铺烧着热水,腾腾热气混合清香弥散在空中。   人群熙熙攘攘,喜事丧事敲锣打鼓从城东延伸至城西。   既热闹又闲适,似乎全然没有被这场奇异的山火影响。   她带着些许新奇走在街头,不太费力便寻到了帝君转世修行的道观。   此处大山延绵,清净之地众多,但此观却并不避世,反倒是紧紧挨着街坊四邻。   道观黄墙黑瓦,门檐悬挂“渊鱼”二字牌匾。   临街观世,一如临渊观鱼。   她定定地站着看了片刻,自从司命和她说了那个故事之后,她满脑子都是辰虚帝君面无表情地一手捏爆凤三的元神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的画面。   她不禁十分担忧,这得是个多大的契机,才能和帝君那样的人“套上近乎”。   最起码也得是两肋插刀,舍身相救这个级别的。   所以她一边担忧,一边又有些害怕。   兴许是她在路边站得实在有些久了,路边客栈的店小二热情招揽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小凤凰迟疑了一下,闷闷道:“来碗茶水。”   小二连忙将桌凳擦了擦,等到抬头看清楚眼前人容貌时,呆愣了半晌。   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只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过什么沉鱼落雁,倾国绝色。   此刻,他觉得这些都形容不及眼前之人。   “……不能吗?”   小凤凰看小二呆愣着不动,又补充了一句,“不能要茶水吗?”   小二猛然回过神,“可……可以,客官,啊不,姑娘稍等。”   小二上茶时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牌匾,红着脸颇为热心道:“渊鱼观在我们青山镇落了百年了,灵验得很呐。”   帝君转世那也算半个帝君,亲自坐镇能不灵嘛。   小凤凰叹了口气,随口奉承了一句,“连山火都烧不进来,自然是很灵的。”   小二却忽然愣了片刻,“什么山火?”   小凤凰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自踏进这镇上起,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久不经凡间事,加之任务在身,有些心烦意乱。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的确有异常。   正常来说,十里山火延绵,虽然并未波及此镇,但隔得也实在不远,此地居民多少都应当关心一下火势的走向的。   可这里每个人都从容不迫,不见半点担忧,甚至从来不曾抬头看一眼。   与其说是没有被山火影响,不如说是……   他们根本不知道周围有一场山火。   他们看不到。   这道屏障,既把山火隔离在外,又将镇上的所有人囚困其中。   小凤凰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刚想开口试探几句,忽然被一声高亢的唢呐声打断。   随着唢呐声响起,小二脸色瞬间一变。   唢呐只响了一声,等声音落下时,小二已经神色如常。   但渊鱼观那扇檀黑色的木门却应声开了一个小缝。   天色渐暗,有小道童从那门缝中愁眉苦脸地朝两头望了望,又准备合上。   小凤凰来不及多想,一瞬闪至门前,“砰”的一声,用手肘抵住了即将关上的门缝。   小道童似乎受了惊吓,脚下踉跄,一副立马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凤凰这才恍然,她刚刚喝茶的座位离这观门,其实隔着一条宽敞的街。   她方才赶得急,落在旁人眼里,她便是眨眼的瞬间凭空消失又出现,那的确是有点吓人。   于是她换上一副颇为和善的笑,轻声哄道:“别害怕,我打小就腿脚快,小师傅……今日观中可否求签?”   小道童呆愣着看了她片刻,果断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   可这扇门明明只是轻轻被抵住,却任他怎么用力也关不上。   小道童嘴巴一瘪,似乎又要哭了,在那颗大滴的眼泪落下之前,唢呐又响了起来。   于是他的表情立即由着急变成了惊恐。   凤凰将手松开,神色忽然冷了几分。   小道童着急这关门可能并不是怕她,而是怕这声唢呐。   这次唢呐声并没有停,而是由远及近,越响越高亢。   凤凰寻声望去,一顶艳红花轿缓缓从小巷抬出。   此时已经过了戌时,哪有人大晚上接亲的?   红轿前后空无一人,没有人迎亲,没有人送嫁。   只有四位轿夫满脸笑容,神情僵硬,抬着孤零零一顶轿子走在马路正中间。   明明是喜事,却说不出的诡异。   仿佛将这满街的爆竹碎屑颜色一换,就是分撒的纸钱。   然后,那顶花轿晃晃悠悠,停在了渊鱼观门口。   几乎是同时,渊鱼观的檀黑木门吱呀一声,自里而开,走出一人。   一缕天光残存的余晖照在此人脸上,冲淡了些清冷的气息。   黑眸墨发,下颌瘦而锋利,容貌与辰虚帝君有八分相似,一身白衣广袖长袍无风自动,若清尘上仙。   红轿子“啪嗒”一声放矮,新娘独自掀帘下轿,走了过来。   她盈着笑意,含情脉脉地望着门口。   这新娘明明看上去年轻,唇上胭脂如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相称的暗哑,笑嘻嘻道:“道长,我来嫁你啦,你该不会后悔了吧?”   随着这一声疑问,街上乍起的长风将鞭炮碎屑高高扬起,如同红色帘幕笼罩在二人中间。   帝君?新娘?嫁?   ……不是吧,什么情况?   小凤凰还来不及适应与帝君转世的初次相见,就呆愣在了原地。   帝君不是修道吗,司命不是说帝君飞升在即吗,为何……为何在娶亲。   到底哪一步搞错了?   这震惊持续了片刻,她便冷静下来。   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帝君迎娶这个怪新娘,倒不如说是怪新娘强嫁帝君。   听说凡间有许多邪魔修炼,便是走的这一条歪路,专门强抢灵气充沛之人与之合欢来提高修为。   而眼前这个新娘,可能就是其中一只十分注重仪式感的邪魔。   小凤凰后知后觉,这不就是上天赐给她挽救帝君于水火的天赐良机?!   于是她大步上前,狠狠地把握住了这次机会。   她拿足了恶霸抢婚的气势,一脚踢翻了花轿,横亘在两人中间,“慢着!我不答应,你们不能成婚!”   新娘稍稍皱了一下眉,有点不太高兴,但又马上平复了下来,似乎是觉得这一件小事不值得耽误她的正事。   她无视了凤凰,也无视了翻倒的花轿,朝前走了一步。   凤钗流苏随着她的步子颤颤巍巍地晃动,空气中布满着劣质的胭脂香气,她眼中满是欢喜。   “道长……”   她努力笑着,却因妆容太过浓艳显得有些怪异,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改口道,“哦不对,道长娶了我就是还俗了,你的俗名是什么呀。”   安静了片刻,就在凤凰以为帝君并不会回答她的时候,一道沉缓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李青燃。”   她得到回应后,似乎更加高兴了,眼神越发痴迷,一把推开了凤凰,着魔般朝着李青燃靠近。   这一问一答,让凤凰心里有些不舒服,准确的说,像是受到了一些冒犯。   她向来是个没有什么架子的神仙,“受到冒犯”这种感觉对于她而言并不常见。   就在那新娘伸手即将触及李青燃时,凤凰忽然敛眸,本能地一抬手,腾腾金色凤息自她指尖而起。   至阳至烈的凤息对邪物有着与生俱来的敌意,倏地一声伴随滋滋细响,一道隐约透着玄火的结界落下,将两人隔绝开来。   新娘终于转过头来,给了凤凰一个正眼。   其实不是头转了过来,而是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她的声音暗哑,如同嗓间含着一口砂砾,“你说什么?”   街道两侧的火苗乍起,猛然窜高数丈。   暮色乍起,煌煌火光映着众人侧脸,肆虐窜高的火苗点燃了那些尚在半空之中的碎纸,顿时漫天火星飘摇。   此时帝君毕竟是凡人,凤凰一把拉住将李青燃的手腕,将他扯远些。   凤息从她脚底腾起,金光流转隐约透出凤凰的灵相。   她半阖着眸,尾音很轻。   却像是直接贴在众人耳畔,一字一句放着狠话:“我说,今非吉日,不宜嫁娶……”   那未说完的话一顿,凤凰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白袖下,她感觉李青燃的手腕在她的手中稍稍转动了一下。   然后,那只骨节修长的手,顺着她的腕线反握了上来。   “!?”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收藏还是有红包~没有发的都是后台没有查到收藏哒~其他都会发^^ 第3章 若如初见   “?”   ……   她下意识想抽手,但却没有挣开。   凤凰维持着镇定的表情转头,眼神在李青燃脸和他的手之间来回扫了扫几眼。   然而,李青燃没有理她。   准确的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   循着李青燃的视线望去,凤息凝成屏障的另一头,那新娘头顶凤冠的已经稍稍歪斜,霞帔鲜艳,艳得刺眼,仿佛被血浸染过一般。   她以极其快速的频率转动着脖子,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口中念念有词。   “十一、十二、十三……”   她在数数。   紧接着她歪了一下头,似乎是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低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多一个呢?”   而后,那凤冠下的面容逐渐狰狞起来,声音越来越尖锐。   随着她情绪的波动,天地忽然变色,一阵极大的狂风平地卷起,屋瓦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断梁横木掀飞在半空中,哐啷作响。   烛火颤动,鬼哭狼嚎,飞沙砾石肆虐在青山镇的长街之上久久不息。   混乱之中,只有那四个轿夫仍然在东倒西歪的轿子后方站成整齐的一排,一动不动保持着喜庆的笑容。   他们静静在一旁看着新娘,看着从她身体里散发的巨大怨气,不断将周遭搅动得一片狼藉。   她口中一声声的叠问语调逐渐变形,仿佛糅杂着哭诉,哀嚎,尖叫和怨恨。   “怎么会多一个呢?”   “怎么多了一个?”   “为什么……”   凤凰挥了挥衣袖将飞尘隔绝在外,才能勉强睁开眼睛。   寻常之人,死后怨气缠身变成恶鬼或者邪魔,大体是因为生前执念过甚,比如深情被负,所求不得。继而因妒生怨,因怨生恨。   年岁久了,便由恨一个人,变成恨所有人。怨一物,变成了怨万物。   更有甚者,一心只想毁去所有世间圆满。我一人痛苦,那所见之人便随我一起痛苦。   所以怨恨杀意通常伴随而生。   但奇怪的一点是,这新娘怨气冲天却并没有杀意,只有胡搅蛮缠和横冲直撞。   非要形容的话,像是一个胡乱撒脾气的小孩,只是这动静也实在太大了些。   凤凰下意识想要出手压制,但只要她一动,李青燃握她的手就更紧。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李青燃要一直拉着她。   与其说是表明立场并肩作战,倒不如说更像是随时制止她去伤害这个新娘。   她稍微皱了皱眉,凤族伴日而栖,天生对这些阴暗的邪物不太看得惯,尤其是怨气如此之重的。   但李青燃握着她的那只手轻轻在她腕骨上拨了一下,似在安抚。   她只得将凤息收敛了几分,袖手在旁,安静地等着这阵混乱自己平息。   直到一连环的细微声响在周围响起,有点像琉璃瓦被踩碎发出的咯吱声。   这是幻境支撑不住,破裂的声音。   四周在某一声细响后瞬间归复平静。   没有花轿,没有轿夫,也没有那个诡异的新娘。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烛火顿熄,坠入黑暗,如同无数个月光晦暗的寻常夜晚一般。   片刻后,李青燃略带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又破了。”   这个“又”字很值得细品。   凤凰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松开,李青燃纯白的衣袖原本交叠在她的手背上,她下意识在那抹白色完全离开前抓住了一只袖口。   她动作很快,也没有收力,李青燃的罩衫一下子被她扯下来了几乎半边。   ……   他稍微驻足了一下,又默默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凤凰手中的这一片衣角有些脏污,看上去像是走进厨房时袖口不小心扫到了灶台,沾染上了一些柴火灰。   于是她扬了扬手,抬眸看着李青燃,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九嶷山上的火几时起的?”   李青燃回道:“七日前。”   七日前,九嶷山的上空落下一枚红信,起初谁也没太在意,后来山中浓烟四起,延绵烧焦了十余里。   一开始还有百姓说要去救火,有年长的拦着不让去,说这山火的势头太大进去了就是送死,救不得的,等它自己熄吧。   或许是为了印证了这句话,山中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山火却丝毫不见减弱。   山火以席卷之势,连烧了两天两夜。   却在第三日里不再蔓延,被圈禁在了方圆十里之内。   直到十里之内草木涂炭烧无可烧,火势才逐渐小了下来。   它烧得蹊跷,灭得也蹊跷。   也就是那一日起,整个青山镇入了幻境。   世间幻境三千,有的自生于灵气之地,有的生于人手。   幻境中人五感丧失,如坠大梦,随织境者意念而动。   而青山镇显然是后者,至于为什么李青燃没有坠梦。   说实话,他自己也很奇怪。   他不但没有坠梦,甚至道心更加清明,以及以至于对幻境之中的某些瞬间,生出些奇怪又模糊的隐隐熟悉之感。   一般而言,人在幻境之中可以出入自由保持神志清醒的,就只有幻境的主人。   所以在李青燃准确地回答出“七日前”的那一刻,凤凰是有一瞬间戒备的。   但在那缕金色凤息即将窜出指尖刹那,又被她收敛了回来。   不是李青燃。   不光因为他是辰虚的转世,还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十分纯冽。   像被雪覆盖住的白松,没有一丝怨气和业障,和那个鬼新娘散发出的怨念太不相符。   这样的气息即便他是一个普通凡人,也离得道飞升不太远了。   所以,实际上她只戒备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又放松下来。   但这微妙的一瞬间还是被李青燃捕捉到了,他任由凤凰扯住自己,甚至随时准备让她出手查探。   而凤凰只是愣了愣神,又将他的衣袖放了下来,看向了四周,开口问道:“帝君……咳咳,青燃道长,整个青山镇,就你一个人是清醒的吗。”   不等李青燃回答,他们身后的黑檀木缓缓开了一道缝,那个小道童愁眉苦脸的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李青燃朝小道童点点头,转身间隙,朝凤凰轻答道:“不止。”   ——只要在幻境将破之时,被他拉住的人,都能醒。   凤凰朝渊鱼观看了一眼,紧随着李青燃一起迈入大门。   李青燃的身形忽然一顿,险些让凤凰撞到了他的背。他回头扶了一下,后知后觉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   凤凰这才想起来,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才是她和李青燃初次相见。   她在九重天上确有仙衔,那些不熟悉她的一般便尊称她一句元君。   不过长居在天阙的只有她一只凤凰,大家便更习惯叫她小凤凰,或者小殿下。   此刻她稍微想了想,从记忆里抽了一个几百年都不曾用了的名字,笑着回答道:“宴厌,厌倦的厌。”   就在她以为对话已经完了的时候,又听见李青燃朝着她问了一句,“我们曾经认识?”   她迟疑了一会儿,极轻微地点了一 下头。   其实更准确来说,辰虚帝君是她在九重天上,见到的第一位上神。   虽然……在随后大约五百年的年岁当中,她见到活着帝君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并且无一例外,每次他出现,周遭都伴随极其寒冽的仙辉,几乎等同于将“生人勿扰”写在脸上。   修为浅些的年轻仙君若挨得太近,衣袍上都要结一层霜。   加上天阙之中流传的恐怖故事版本颇多,许多都绕不开辰虚帝君的名号。让他们这一众晚辈一点的神仙练出了一闻到雪碴子味就立马神隐的本事。   好在这位上神并不经常出门,她也不爱打听这些事情。   若非有一天从司命那处听到辰虚帝君历劫期满即将飞升,她甚至都不知道辰虚下凡历劫了。   她抬眸仔细看着李青燃,这样的一个衣不沾尘的上神也需要历劫,她是想不明白的。   所以此刻,对他追问的这一句“我们是否曾经认识”她有些迟疑。   五百年只见过三次面,其实应当称作是“见过”,还远远没有到“认识”的程度。   但出于要套近乎的初衷,她又不太想点破这一层。   渊鱼观的檀黑木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关上,房间内的烛火颤动了一下,烛光中除了方才的小道童外,还有几个寻常的农妇与老人。   见李青燃进屋,热闹了一小会儿,中间夹杂着几句似怨非怨的话,“这回还没能成婚?”   破镜之法最直接的,就是了却织境者的夙愿。   那个鬼新娘,不知为何布下了这奇怪的幻境,每日重复。   目的也很简单,在日落时分被花轿抬出来,只为了嫁给李青燃。   而这幻境又极易破碎,仿若不管是织境之人还是坠境之人,都被困在了某个片段里,说不上谁更惨一点。   说白了,只要李青燃十分配合地在幻境未破之前如了鬼新娘的愿,那么至少幻境之中的其他人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要如愿道什么程度呢?   接她下花轿?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最重要的是,万一这鬼新娘当真是看中了李青燃灵力充沛,非要和他合欢怎么办?   ……   凤凰收敛了笑意,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带着不太友善的神情回看了一眼房中众人。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投其所好   似乎感受到气氛有些僵硬,有人低声嗫嚅,“我们……也是想快点找到破解的办法。”   这不说还好一说,农妇又带着哭腔抽泣道,“小宝……我家小宝还没醒过来呢。”   那人又接着嘀咕了一句,“其实,不过是假装娶她一下。我方才偷偷看了,那姑娘也不丑。”   小道童奶声奶气,在旁边急急跺了跺脚,“我们师父修的是清道,不能犯大戒的。”   这些人看上去早知晓这一层顾虑,没说什么,只是叹气的声音又大了些,直直传到在场之人的耳朵里,将气氛搅得不尴不尬的。   凤凰斜斜虚倚在门框上,手指随意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扫了一眼房内之人。   她说话的尾音一直很轻,带着些撒娇的语调,但此刻的神色实在称不上和善,“修道之人,当然不可成婚。”   其他人还在七嘴八舌想说些什么,凤凰稍微生出了些不耐烦的情绪,连带着房中的烛火悄悄都窜高了几寸。   李青燃十分果断地将她领到了厢房之中歇息,与其他人隔开。   月光洒入观中,映着李青燃的眉眼,他皮肤很白,但下颌分明并不柔弱,即便此刻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也依稀显出几分凌厉的疏离感。   仿佛独行世间良久,只是恰巧走到了这里,又恰巧伸手救了一下百姓。   凤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通了一点。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的。   李青燃的境界只要他愿意,便能做到眼中无物心中无想,就是那怪新娘硬将李青燃推进洞房,扒光了衣裙在他旁边跳舞也难以乱他心境,心境不乱就算不上破戒。   就像他今日牵了自己许久,平常来说已经是越了男女大防的逾矩行为,但在他眼中大约牵男,牵女,牵猫,牵狗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小凤凰忽然想起司命临行前交代她的话。   套近乎就是要投人所好,譬如给爱财之人投以钱财,好色之人献以美女,贪食之人奉以美食。   但是如帝君这般即将飞升的大乘者,这几样俗好都不占着。则只需在关键时刻送上几句由衷地赞美,细微之处表现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见解,言谈间显示出自己的风趣幽默,便极有可能被帝君引为知己。   那近乎自然也就套上了。   于是小凤凰将厢房的门一关,往床榻上一躺,似乎是练习一般,感情充沛地赞美道:“真不愧是帝君啊!哪怕转世也这么优秀!”   尚未走远的某人听到了这气沉丹田的一声感叹,脚步一缓,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次日清晨,青山镇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又恢复了昨日的氛围。   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百姓自顾自的做着买卖,喧嚣又热闹。   凤凰和李青燃走出渊鱼观时碰到对面的店小二在揽客,他一边打着哈切又热情熟络地朝凤凰扬了扬搭在肩上的白巾,“路过的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凤凰道:“要一碗水。”   小二抬头,露出了昨日那般惊艳过后略微呆滞的表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但仔细一看,又有细微不同。   小二精神似乎比昨日萎靡一些,哈切打得有些频繁。   街上做生意的百姓,眼下也似乎泛着乌青,那个推车的老伯似乎是三天没休息,仿佛下一刻就会昏睡过去。   她看了一会儿,恍然猜测出了七八分,但又觉得不是很合理,本能地回头朝李青燃看了一眼。   李青燃也恰好抬头,开口验证了她的猜测,“这个幻境由境中人的精力支撑,剩下在幻境中的人越少,幻境持续时间越长,就越疲倦。”   这,就是不太对的地方。   所谓幻境,便是蒙蔽境中之人的五感,所思所为以境主的意念控制,所以一般能同时影响十人入境便已经要耗费相当大的灵力了。   而这个鬼新娘几乎控制了青山镇上的所有居民。   实际上她不但控制住了镇里的人往外逃,还同时抵挡了山火往里烧。   那至少说明一件事情,她的力量十分强大。   凤凰稍稍蹙眉,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既然她有能力布下如此大的结界,为何还需借助其他力量去支撑,尤其是聚众人之精力,极不稳定。”   李青燃点头,将茶盏放下,“也许正因为此,这幻境才如此容易破裂。”   凤凰忽然拍了下桌案,接道:“青燃道长观察细致入微,心思细腻,令人佩服。”   李青燃:“……”   “那鬼新娘只在落日十分出来,说不定是白日里有什么破绽。这些修邪道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忌讳。”凤凰又补了一句,“当然这一点道长肯定早想到了。”   随后,她又满身正义,拍了拍桌案,“刚好我平生最是嫉恶如仇,你在这里守着百姓,我去会会她。”   李青燃稍顿,“一起。”   二人起身,朝那铺满红绸的小巷走去。   小巷尽头是一座朱门紧闭的大院,每天暮色四合时分,新娘就会从这扇门里出来。   朱门前停放着一顶花轿。   那几个扯着嘴角的轿夫,整整齐齐杵在轿子旁,人来人往都不曾侧目一下,看上去让人隐隐生出些不舒服。   她原以为这四个轿夫也是青山镇的居民,只是受到鬼新娘的控摄。   待二人走到近处,凤凰稍稍皱了一下眉。   他们脸上不知是涂抹了什么,皮肤煞白,不像是男子模样。   但肩臂隆起的肌肉扎实,也绝非是女人。   四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和两腮异常红艳,不笑时是喜庆的,此刻满脸夸张的笑反倒有些诡异。   凤凰指节微曲,一丝玄火点燃了轿夫的衣角,火舌瞬间蔓延,轿夫大笑着迅速坍塌在火焰中。   是纸人,粗陋的纸人。   鎏金凤息萦绕在二人周身,他们脚步未停,目不斜视的经过了纸人堆,直径推开了那扇门。   无论门后是人是鬼,她都打算速战速决。   大门砰得一声被推开,但门后只有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鬼新娘蜷缩在最浓的雾里,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全无煞气,此刻竟然显得有一丝诡异的无辜。   以至于凤凰踏进门的瞬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李青燃虽然没有说什么,显然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新娘,心里是有些吃惊的。   这一点从他佩剑中渐起的嗡鸣就可以看出来。   四周极其安静,随着嗡鸣,剑意将二人又罩了一层。   李青燃此时毕竟还没有真的飞升,只是个凡胎肉/体。   进而凤凰自认为能力在他之上,理应护他周全,便将凤息释放得盛了几分。   李青燃微怔,未说什么,只是佩剑的嗡鸣声又大了一点。   不一会儿,裹着两层护体灵光的他们像两个极大的移动火炬,硬生生在浓雾中照出一小片地方来。   可一直走到鬼新娘身前三尺处,她还是缩在浓雾中,没有半分要醒的意思。   所以一个不成熟的猜想在凤凰脑子里形成了,她戳了戳李青燃的手臂,“你说,她每天昼伏夜出,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太能睡了?”   等一会儿没有回应,在凤凰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大约并不怎么能显出风趣幽默的时候,她听见李青燃回道:“死人不用睡觉,还有……”   “还有什么?”   “不要忽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否则我会以为你也被幻境摄住了。”   “哦……”   凤凰的话没过脑子,这才反应过来,哦什么哦,凤族是上古战族,越是邪魔她凤息越烈,战意越浓,怎么会被轻易摄住。   她这样应下来,岂不是给凤族丢脸?   她轻咳了一声,眼神示意李青燃看她操作。   凤凰在指尖捏了一个诀,诀印极快地亮了一下,半空之中倏然化形出一只凤凰的半透明灵相,正在腾腾吐着凤息。   华光流溢的长翅一展开,留下了一大蓬残影碎星似的散在白雾之中,既有气势又十分漂亮。   凤鸣如昆山玉碎响彻天地,随着这一声,凤凰灵相从她身后振翅飞出,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画出一道残影后,堪堪停于鬼新娘一尺前。   堪比大鹏的身形几乎将那蜷缩的鬼新娘遮了个严严实实。   而后它忽然一抖,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炸着毛又飞了回来。   ……?   凤凰的手略僵了一下,继续结了一个印,再放出去。   凤凰灵相飞到一半,又窜了回来,似乎是为了躲避再次被赶出去的命运,它甚至回来的时候哼哼唧唧地躲到了李青燃身后。   凤凰:?   嗯……不得不说,现在这个情况有点尴尬。   她,如假包换根正苗红的凤族小殿下,灵相居然被一个凡间的怨魂给压制了。   并且是一个不带煞气,一动不动,甚至还没清醒的怨魂。   她气得脑袋有点晕。   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不是她晕,是这个房子在震颤。   准确地说是地在震颤。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拱破土地,乍惊而出。   李青燃一手拎着凤凰,佩剑应召而动,悬立在半空,片刻后猛然插入地中,稳住了他们脚下这一小圈。   就当他们以为幻境又要破了的时候,周围的浓雾倏忽消散。   鬼新娘忽然异动,一道青金色光印,如同飞蛾破茧一般,从她眉间破出。   那道光丈腾空而起越来越亮,带着清冽寒意和来自于天地道法的威压,几乎照亮了整个青山镇。   凤凰心头一紧,有些慌张地回望了一下李青燃。   她认得这道光,天阙里仙辉是青金色的且带着如此苦寒气息的,只有他身旁这一位。   只有百年前入早已经入轮回的辰虚帝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宽衣解带   可是,为什么堂堂帝君的一道仙辉,会在这个道行浅薄的鬼新娘手中?   这一世的李青燃将飞升而未飞升,那么这道来自九重天上的仙辉,又是何时到的她手中的?   片刻后,光丈骤然一收凝聚成一点,似乎感应到李青燃的气息,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朝这边飞过来,瞬间没入了李青燃的左手掌心。   李青燃眉间神色微变,剑气乍起,似乎在抵御这缕仙辉,凝滞片刻后,他的左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霜。   小凤凰暗道了一声糟糕,辰虚的仙辉极寒,连道行浅些的仙君都受不住,何况李青燃这一个凡人。   她连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渡了一缕凤息帮他抗衡。   金色的凤息顺着李青燃的右手掌心流入脉搏,可与此同时他左手的寒霜并未衰减,顿时呈现冰火两重之相。   小凤凰心一横,将他的袖子撸起,由凤息的渡口由掌心换至臂上的曲池穴。   两两相抗,寒气总算有了明显减缓,但仍然在以极慢的速度往心脉的方向蔓延。   李青燃此刻已然入定,小凤凰轻轻道一声得罪,便果断扒下了他的道袍,直接手直接压在了他心脉之上,凤凰指尖感受着胸肌之下的律动并随之收放凤息,总算暂时逼退了寒霜。   可她有些担心,将帝君仙辉如此压在凡人血脉之中,必将对李青燃造成极大的冲击。   那鬼新娘喜怒无常,恐怕就是因为仙辉力量太盛,被其反噬失了神志所致。   寒意下沉后,凤凰命灵相卧在李青燃怀中。   被当做暖手炉的凤凰灵相喷着鼻息,就这样卧了一炷香,李青燃仍未清醒。   他不时蹙眉,时而又有极其轻微笑意,复又进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上神无悲无怒,所以李青燃顶着这张与辰虚帝君八分肖似的脸浮出笑意的瞬间,凤凰下意识道,“这……不会烧傻了吧。”   仔细想一想,她发现,真的有这种可能。   李青燃虽是帝君的转世,但终究也只是凡胎肉/体,人常说忽冷忽热最容易坏脑子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伸手向李青燃额间探去。   李青燃就是这时候醒的。   他睁开眼,垂眸瞥见自己敞开的白袍半搭在臂上,几乎露出了整个胸膛,肌肤因刚才的冷热交替正泛着微微的红色,怀中正卧着一只凤凰灵相。   而小凤凰将伸未伸的手,堪堪停在他眼前。   ……   她被忽然睁眼的李青燃吓得顿了一下,手的方向一转,鬼使神差地将他眉间的一缕落发拂开。   目光相接片刻无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咳咳……就是,帝君……哦不,道长你刚才忽冷忽热,然后自己把衣服脱了。”凤凰比划了一下,顺手把灵相收了起来,生硬地转移了一下话题,“你刚才入定得很不安,可是看见了什么。”   “你。”李青燃安静地看着凤凰,回道,“我看见了你。”   小凤凰当即放弃挣扎,“你的衣服确实是我脱的,但是……”   李青燃打断了道,“我看见你死了。”   “……”   仙辉有灵,有灵则有记忆。   在入定接纳仙辉的一炷香里,他看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画面。   时而自己独自站在极高的天阙之上,受着万仙朝拜,时而自己置身于浓重的黑雾之中,长久的不见天光。   时而又是一片血色,凤凰穿着一身红衣,血从她的胸膛喷薄而出,漫天的血雾加持在寒霜之上,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   他本能地觉得,他们应该是更加亲近的关系,而自己却并未伸手去扶一下她。   只是垂眸站在咫尺之处,听她笑着问,“你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厉鬼,还是得而诛之的邪魔?”   再然后他醒了,相似的脸,上一刻还在凄切地质问他,下一刻便在手忙脚乱解释她故意没有扒他衣服,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   小凤凰也有点错愕,怎么李青燃醒来就对着自己放“你死了”这种狠话呢。   直到李青燃模糊地念出“凤三”的名字时,她才反应过来,这道仙辉既然是来自帝君,那么带着帝君的感应也是正常的。   “不是我,你看到是凤三殿下。”她并不晓得李青燃看到的是什么画面,于是想了一会儿,捡了一个最温和的解释,“凤三殿下陨落前,是帝君最得意的徒儿。”   “那你……”   “长得像罢了,凤族长得都差不多好看的。”凤凰微微仰着脸,左右动了动,让李青燃看得更仔细些。   “……”   李青燃默默撇开了眼睛。   他这一瞥,便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本安静蜷缩在一角的鬼新娘,此刻不在了。   他顺手召来了佩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凤凰觉得此刻李青燃的剑诀竟带了一丝霜雪的气息。   而佩剑尚未出鞘,他们便听到角落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是故弄玄虚的丧哭,而是被吓到,实实在在的抽泣声。   ……   二人寻声而望,那失了一缕仙辉借力的鬼新娘,此刻战栗着瘫在地上。   一边偷偷往这边看,一边哆哆嗦嗦地哭,她流不出眼泪,便只发出了细微的嘤嘤声。   凤凰抬到半空的手一僵,将出手的灵诀一变,放了一个灵障将她罩住,顿时有些无语。   无语中又带了些恨铁不成钢,换个人得了帝君的仙力,少说也应该是个鱼肉百姓,占地为王的魔君。像这种强度的怨魂,应当乖乖转世投胎才对,何苦为难自己。   小怨魂在灵障里养了一小会儿,稍微缓过神来。   凤凰蹲下趁机恶狠狠道:“你是谁?”   “我……我……”   小怨魂“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反倒是蜷缩着越缩越小,眼神惊恐不安,几乎让人担心一眨眼她便要魂飞魄散。   李青燃终于看不下去,将凤凰往旁边带了一下,“你的凤息太烈,这样问不出什么的。”   言罢,他掷了一下剑,剑意如春风抚过,怨灵身上被覆盖了一层极淡极柔的华光。   这个动作太轻柔,似乎在安抚,以及于凤凰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帝君在问灵。   当年帝君司善恶惩戒,每每遇到乱天道的大恶妖魔,将其制服后需代天问责,捋顺清楚业障的来龙去脉。   能解则解,不解则除。   但往往入魔坠道的心结,又是让邪魔宁死也不愿提及的。   是以这一招问灵,通常十分霸道,天威坠下,灵魄共鸣,不得不说。   凤凰在这一瞬间莫名难过了一下。   只见先前浮在半空的白雾,复又聚拢,逐渐呈现出一道光幕。   这是一道基于小怨灵的记忆,在问灵中生出的“境”,瞬间将二人拉入其中。   凤凰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看来小怨灵出生在一个战乱频发的年代。   尸体之下,是久未下雨千里龟裂成片的黄土。   一道道黑裂像是仰天张口的怪物,迫不及待吞食着将士的一地血液。   战乱伴随着荒年,这样的年代没有人是好过的。   田地无收,但人们总要生活,于是胆子大的村民就会去战场上捡些能用的东西。   兵器,甲胄,或者是些遗落在地上的小钱。   小怨魂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打着赤脚飞奔在战火刚歇的战场之上。   她神色紧张,时不时地抬头,仔细观察着四周。   手熟练地在尸体上摸索翻飞,飞快地将什么东西捡进兜里。   忽然,她起身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跌在尸体堆里,一只杵着的箭尖差点儿戳穿她的眼睛。   她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发现是自己的脚踝被一只血手卡出了。   就在她挣扎的时候,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青山问灵   拽着小怨魂的尸体看上去刚死不久,满脸血污,连睫毛都被血糊住,整个上半身红红的一片。   她起先以为诈尸了,将街上捡来的符咒猛往他脸上胡乱拍了数十张,可拉住她脚踝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是没死透。   在这种战争与饥荒并行的时候,死是最常见事情。   当活比死更难的时候,人们对死亡的敬畏也就消失了。   连自保尚且吃力,谁会有空管别人死活呢?这时候谁都应该一脚踢开这只死人手,躲得远远的。   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那只血手慢慢是松开了,只在小怨魂脏兮兮的裤腿上留下了一只红掌印。   小怨魂皱着眉头,她看到过很多死人,但却没有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过。   如果这样放着不管,大约她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他的。   出于这种想法,她最终还是一步一拽地将他拖了几里地,拖进了自己的茅草屋里。   她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如果你还是死了,我最多再把你拖到乱葬岗,你有怨气可别缠着我。”   有些东西,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变的。   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捡垃圾之外终于存在了些别的。   小怨魂将这个少年浑身的血污擦干净,意外地发现他眉眼俊挺,居然十分好看。   虽然说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但他还会捕鱼,这就很值得炫耀了。   捕鱼能够吃饱饭,小怨魂自然也不怎么要去战场上摸死人了。   她经常朝着少年傻乐,心里想着,这大约就是好人有好报。   邻居总爱调笑一两句,“囡囡给自己捡了一个小夫君啊。”   少年总是笑笑,回道:“娘娘少说几句,莫要坏了囡囡的名声。”   然后邻居们便更大声的笑道:“囡囡摸过的尸体比见到的男人都多,饭都吃不饱咯,还有谁讲究名声啊。”   但每一次,少年都是一样的回答。   其实小怨魂有几次也想同他说,名声这种东西她确实不在意的,但又生生忍住了。   不过,这样平和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大约是天底下的人做的坏事太多了,所以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了。   四时无序,不可耕种,吃不饱饭自然就没力气打仗了。   他们说这是天道,是神仙定下的规矩。   “今天那个王二,涨潮时没来得及上岸,一个浪把他压在水里,人就没了。”   不知道是谁随口这么一说,小怨魂的心猛的一跳。   她心神不定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她心中也渐渐焦虑起来。   等到少年背着渔网的身影出现在茅草屋门口的时候,她眼泪都掉了一地了。   少年身上湿漉漉,带着些鱼腥气。   他没有着急晒网,而是红着脸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粗糙但红艳的胭脂,甚至香味闻起来也过于浓烈。   她下巴还挂着眼泪,两手捧着胭脂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如同芙蓉花一样灿烂。   少年将她的眼泪擦了擦,催促道:“快,快许个愿,过生日的时候许愿神仙能听到的哦。”   “哪有什么神仙啊。”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要是有神仙,我们的日子怎么会这么苦呢。”   “大约是有的吧,你救我回来的那天,就是我的生辰。”少年挠了挠头,“要是没神仙,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你就摸了我的兜呢。”   她一下子就被说服了,想了想认真许了愿,“希望明年风调雨顺,让地里大丰收。只要风调雨顺,地能好种了,我们就不打渔了。”   少年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好。”   可是后来两年,仍然没有好转。   天下大荒,路有饿殍,人竟相食,邪祟四起。   胥山派就是这个时候下山来广招弟子的。   胥山派是凡间的修仙大派,只要中选入门,就每年发放十两银子给弟子的家人,以减少弟子修行时对凡间的挂记。   那天,在山脚下报名的俗家人,足足排了三里地,人人都惦记着那十两银子。   她也没料到,那个她从尸堆里拖回来的人,当真可以被选上。   两人相对着又哭又笑,断断续续说了一整夜的话。   次日清晨,少年背起行囊上了山,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拿着银子多买些好吃的!”然后停顿了一下,笑意便敛了下去,“你等我回来。”   自从被救回来之后,他从不曾开口求诺过什么。   所以这句“等我回来”落在小怨魂的耳朵里的那一瞬间,她便极快又笃定地答应下来了。   少年稍愣,白净的脸上片刻后挂上了羞赧的笑。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少年的笑。   再后来几年,天下逐渐顺遂,地里长出了庄稼,没有人再冒险去激浪沟里打渔。   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出落成了小有名气的小美人,也依旧没有等到少年的半点音讯。   只有每年十两银子,一分不少地送到她手上。   她追着来送银两的小道童问,“他还好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道童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直到有一年她将银子拒了,小道童被逼急,隐晦道:“姐姐,师父要我们每年给弟子的家人送银两,一来是免去弟子修行的牵挂,二来是还清弟子在俗家的恩情。”   二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家奴,这些年他已经还了百十两,怎么算都算两清了。   “可……不是这样算的……”她回过神,笃定道,“他说要我等他回来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忘。”   她不知道这句话最终传没有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那年秋天,她仍然没有等到归人,却等到了王员外的聘礼,强行下到她家门口。   王家的正室夫人十分厉害,只许她半夜从偏门进门。   没人送嫁,就孤零零的一顶红轿,配上四个轿夫。   穿得再红,也看不出半分喜庆的样子。   少年就是那日下山来的。   不是来抢亲,不是来送嫁,只是来了却尘缘。   他高了一些,穿着白色长袍,道了声道号,目不染尘。   站在她身前几尺处,就像画像里的仙人一样。   面对着她泪眼迷离的一声声叠问,他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开口,甚至没有哄她一句。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却让她无端想起,那些站在高楼上垂眸看着乞丐的贵人,那双眼睛疏离又带着悲悯。   等不来她想要的回答,她一赌气,便当着道长的面上了花轿。   听说穿着红衣死去的人,会变成凶灵久存于世间。   于是她死在了那顶花轿里,像一朵落花打翻了一地胭脂。   小怨灵是那一刻才带上怨恨的。   她本懵懂无邪,即便摸过死人堆,吃了这顿没下顿,她也不觉得难熬。   她以为这个世间本就是这样的,她以为这天下的每一条路都是难走的。   却只因好心救下一人,初尝人间欢喜,便平白生出了挂念。   又因这些年复一年的挂念而后知后觉怨憎会,爱别离。   这个人告诉她,原来一条路再难走,碎石再多,有人陪着,时不时相互搀扶一下,就不太难了。   以至于她原本独自走了很久的路,在大梦初醒的时候,就忽然不想走下去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一阵穿堂轻风,她就要做被惊引的山洪。   凭什么那个口口声声要她等着的人,那个曾经染了最多血污的人,与她有着最深亏欠的人,就要剐尽尘缘,道了声道号,就能和她两清。   “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你生辰为什么要许那个愿,你为什么要我捡到你?”   “我怨恨你,我因你而死,不入轮回。”   “你的尘缘断不了了,小道长,我不管你修的什么,你都入不了道。”   小道长愣怔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仙,是真的神仙。”   她阖眼在小道长的怀里,似乎听了一个笑话,笑着笑着几乎要委屈了。   “可救你的,不是什么神仙,是我啊。”   *   白雾散去,小怨魂怯怯地缩在角落似乎沉沉睡了过去,口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都是骗人的,好人没好报。”   凤凰睁眼,沉默了一会儿,确定再无其他,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当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理清楚这些情绪是什么,是不解。   “何至于此。”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是想问李青燃,还是单纯地自言自语。   战荒马乱,被将死之人拽了一下衣角,为何要救?   相处不过数载,人本就各有机缘,为何非要苛求相守?   那少年不过偶然得见了一回神仙,既然明明曾经动过凡情,又何至于抛心入道?   小凤凰生来神格,也曾久住过凡间,但仍然不懂。   凡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几乎称得上是一瞬。   对于她自己而言,即便有过一瞬间的一时兴起。   但如果放眼在九千年的岁月当中,其实没有什么是真的非要不可,非求不可的。   她才九千岁就有这样的感悟,帝君是万万年的神仙,自然更不会懂这些百年间就会消散,却又如此浓烈的感情。   不过帝君不懂,李青燃不一定不懂。   小凤凰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问:“你说,他当时说的话,是真心的嘛?”   队伍排了三里,少年从黎明等到了黄昏。   胥山派长老坐在树下,眼睛也没有抬一下,问:“为何修道。”   他手里捏着一道符,答:“望天下无祟,风调雨顺,四时有序,土可耕种,民可安家。”   围观的人觉得有些无趣,又来了一个说大话的。   可那张入门符却亮了起来。   凤凰又问,“帝君,你觉得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想着天下,还是那个许下了生辰愿望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大梦一场   其实凤凰只是当下好奇,随口这么一问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个回答。   何况她本来就觉得,李青燃可能也不太懂。   剑修嘛,是这样的。   李青燃却认真想了一会儿,仿佛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听过一两次这样相似的疑问,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静默。   双方都没有说话,就有了忽然安静的片刻。   恰巧此时一块晶莹剔透的碎片从房顶的悬梁上坠落,发出叮当脆响。   小凤凰弯腰捡起,发现这块碎片带着灵力,边缘还沾着一朵她的绒羽。   而碎片跌落的地面,应声炸开了一道裂缝,一副棺木半遮半掩显露出来。   棺木中人瘦瘦小小,已经看不出相貌。身上的霞帔早已经腐烂成尘,双手合在腹上,交握着一团碎木,依稀能辨别出是脂粉盒之类的东西。   棺中无其他陪葬的珍宝,堪称寒酸。   所以尸骨旁的这一柄精良的拂尘就有些显眼了。   凤凰握着这块碎片,忽然眼中一沉。   她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眼角微微上翘,抬眸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但此时垂着眸便显得有几分不大高兴的样子。   李青燃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回道:“或许一开始是想人,后来便想天下了。不过他既然将拂尘留下,应当还是放不下的。”   凤凰一愣,想了一想才恍然过来李青燃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她将手平摊开来,那块琉璃碎片晶莹剔透,安静地躺在手心。   平地起风,原本沾在琉璃碎片上的那朵绒羽,在此刻被风吹落,如同蒲公英一样在半空中晃荡。   李青燃下意识伸手接了一下,绒羽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然后红光轻微地闪了一下,在他掌心中留下了一点极小的凤羽印记。   凤凰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而是一直垂眸盯着这幅棺木,口中喃喃,“我觉得我这次可能闯大祸了……”而后,她一把薅住李青燃的手腕,又连忙放开了,转而十分规矩地恳求道,“帝君……你不能见死不救。”   这棺木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   人间总是如此,隔三差五地分分合合,百年前的确乱过一段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战伐饥荒,轮回交替,抱憾而死的人数不胜数。   小怨魂的这点怨气,说到底只是求而不得的小憾。   比起那些国破家亡的无数人而言,某种程度甚至上称得上一句幸运了。   而她更非大恶之人,这口怨气,是撑不了她在世间飘荡三百年的。   能撑这么久,说明这个地方,地下有极深的灵气,她不愿入轮回,地府的鬼差也找不到她。   凤凰拉了一把椅子放到李青燃身后,又将他按在上面,极其认真道:“帝君,我要和你论道。”   ……   李青燃点头。   凤凰半蹲在椅子的旁边,仰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件祸事,一般是由多方促成的,对吧?”   李青燃再点头。   凤凰顿了顿,神情严肃,“比如说,一个人他走在路上,路过一个茶馆,茶馆的招牌摇摇欲坠,被风一吹,咣铛一声砸在他头上。虽然何其无辜,但是这个路人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点点责任。”   “……”   凤凰循循善诱,“退一步,这个茶馆的招牌好端端的挂着,这个人他非得在招牌下面站上个一百年,然后招牌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脑袋上。你说,他是不是自找……啊不,他责任是不是就更大了。”   李青燃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凤凰硬着头皮,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帝君,你三百年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你是不是自己把仙辉埋在了九嶷山下?”   除了帝君自己,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可以做这一件事情。   李青燃手指微动,一缕剑意夹带着青金色寒霜轻轻在他指尖炸开,他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良久他道:“或许吧,我不记得了。”   “现在不记得是正常的,毕竟还没有归位……”小凤凰顿了顿,伸手在他们中间比划了一下,“但是,我们先假设,三百年前,你将仙辉埋在山底。三百年后,我不小心将琉璃盏打破,触动了灵脉,仙辉溢出附在了这个小怨灵身上。这件事情里面,你是不是也要承担一些过错。”   李青燃侧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为何会打破琉璃盏。”   小凤凰一僵,“……就,呵呵,不小心去了一趟薄光殿。”   李青燃从善如流般地做了一下总结,“也就是说,你擅闯本君的主殿,打坏了本君的琉璃盏,再将本君的仙辉砸到了一个怨魂身上。”   说实话,就连小凤凰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情乍一听,确实有一点荒唐。   于是她尴尬一笑,“我不是擅闯……就……唉……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就事论事嘛。”   此时已经到了半夜,重重白雾散尽,月华如霜般洒在李青燃身上,将他墨般的眉眼黑发都染上了一层银色。   小凤凰蹲在一旁,极为耐心的等着他说话。   凤族在上古时期主战,一向以容貌昳丽性格孤傲著称于三界,但此时凤族小殿下倒露出了几分可怜讨好之意。   实际上,她的确在讨好,并且是抓紧时机讨好。   甚至如果此时她是凤凰本体,大约尾巴也是展开的。   李青燃此时尚且还有耐心听她胡扯,等他归位飞升成那位辰虚帝君,那就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李青燃垂眸看着蹲成一团的凤凰,明明只是在安静地听她说话,却因为反应慢了半拍,让人生出一种他在怀念什么的错觉。   终于,李青燃开口道:“此事,的确不能全然怪你。三百年前若是我亲自埋下仙辉,那么祸端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凤凰大为欢喜,浅金色凤瞳微扬,闪着熠熠光华。   她盯着李青燃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是同样一个人,怎么端坐在九重天上时就那么可怕,现在又如此通情达理。   司命果然有一事说对了,凡人比起神仙而言,的确要心软许多。   她笑容浅了些,复又蹙眉,李青燃似乎并不太记得天阙上的旧事,等他飞升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毕竟,帝君迟早要飞升的,而凡间种种与他而言不过是大梦一场……甚至连大梦都算不上,或许只是打个盹。   看着凤凰仍然蹲着发愣,脸上神色忽喜忽悲明灭不定。   李青燃十分顺手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要是不放心,你可以拿笔墨来签一道免罪诏,我亲自签的总不至于不认数。”   半空之中,一道青金色卷轴展开,简略的写了青山镇的事项和一个“免”字。   李青燃在卷轴右下的一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凤凰抬笔顿了顿,在他旁边签下了宴厌二字。   卷轴收拢的瞬间,李青燃随口问道:“你为何会有凡间姓氏,凤族一向冠凤姓,以山水,或者数字为名。”   凤凰将卷轴拢进乾坤袖中,言简意赅道:“我小时候长在岐山,宴是岐山土地的姓。”说完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颇带着些翻脸不认人的感觉,便又添了一句,“是些旧事了,以后有空讲给你听。”   山间传来鸡鸣,皓月当空,银光乍盛一照百里。   明明是月朗星稀的时分,云间又隐隐传来雷霆。   凤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拔下一根凤羽,打了个响指升了一簇玄火在指尖。   玄火直通九天,火光之中隐约看到众仙云集,瑞光重重。   她压低声音道:“司命,你又去什么赴仙会了?”   那边传来司命更低的声音:“宴什么会,马上帝君就要飞升归位了,我们都在恭驾呢。你不是和他在一块儿吗,讨到一点情分没?”   ……现在还有,你再问下去可能就没有了。   凤凰尴尬地笑了笑,啪的一下吹灭了火苗。   或许是李青燃笑意有些明显,她忽然大胆了起来,抬头问,“内个……帝君,可否再将这个幻境撑上半盏茶的时间。”   李青燃沉默了一会儿,凤凰还以为他有些生气,片刻过后才意识到他是默许了。   她连忙召出灵相直奔南海,向菩萨借了些甘霖,十万火急地在半盏茶内跑了个来回,将甘霖撒遍九嶷山中的十里焦土。   甘霖生万物,虽不能说恢复得一模一样,好歹也补了些许罪过。   大功告成,凤凰抖了抖羽毛松了口气。   毕竟李青燃现在脾性再好,也不过是一张蒙在冰冷石头上的纸,霜雪之上的面具。   等时辰一到变回辰虚帝君,究根溯源起来……   这些拿捏不准的事情,把柄总是越少越好的。   当半盏茶后,灵相喘着粗气回到青山镇时,天上已经压了数道雷霆,伴随着华光瑞彩,隐隐腾升在朗月之下。   天下的道法众门都不约而同在此刻举头望月。   这是凡间有人要飞升的瑞兆。   是许多凡人,修道求索一世,也不曾见过的景象。   这也是凤凰第一次在天阙之下,亲眼看凡人飞升。   虽然见到神仙于她而言,实在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或许是刚看过小怨魂的记忆,如此切身地感受了一她短暂又喜怒哀乐充沛的一生,她竟然读懂了一丝凡人眼中的希冀。   于是此刻,她就像无数凡人仰望神明一样,长久地微仰着头,额间神印煌煌,与月下的万丈瑞光照相呼应。   仿佛她既在目送着他脱离尘世,又在安静地迎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假装清白   李青燃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青金色仙辉腾腾升起,他周身袍摆翻涌如怒云,本应席卷而来的寒霜却因他右手至胸口流动不止的凤息而敛下了几分。   他冷着神色,只是抽空稍稍抬眼望了一眼明月便将视线收了回来,仿佛他才是那个置身事外之人。   这个气氛,就连凤凰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就算李青燃是帝君转世,生性脱俗淡泊,但这毕竟是飞升是喜事。   而他现在的表情,甚至比方才他要娶鬼新娘时还要冷上几分。   难道这层包着石头的纸说掀就掀,在这飞升之际,露出了辰虚帝君的本来面……神性?   小凤凰下意识捂了一下袖里的免罪诏,试探着开口,“帝……”   李青燃朝凤凰走了一步,两指抬起,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悬停在凤凰额上。   凤凰额间顿时一凉,她立马回过神来,解释道:“我的仙骨神印是当年您亲自应许的,所以在此刻有些异动。”   看着李青燃的表情,她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一句,“不……不是我要死了的意思……哈。”   甚至还特地笑了一下。   ……   如果说仙辉是用来朝显身份的外放灵力的话,仙骨上的神印则更像是隐晦的护身结印。   一般情况下神印都是不显形的,只有主位大悲大喜,神性不稳时才会发生异动。   当然大家都是数万年的神仙了,六欲寡薄,凡间戏文里动不动就生生世世的羁绊几乎是不存在的。   以至于如此程度的大悲大喜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神祇的陨落。   其实即便是陨落,也通常是伴随着以身殉道,压制世间大恶大邪,亦或者是背负拯救苍生之类的天命。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和几位长辈聊过这些。说辞都大体相同,在他们神仙眼里,这死得很其所。   重新羽化归息于三十三重天之外,或许有朝一日灵气复苏重入轮回。   如此循环往复均为天道,并不算是憾事。   当然,也偶有例外。   听说当年凤三殿下陨落时,她的神印化作风,在最后一刻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席卷而来,带着比坠魔还霸道的戾气。   她的仙辉红光自碾成碎星,乘风而上九万里贯彻天地,九重天之上的祥云在那一阵风里尽数被点燃。   于是她死后三天,一贯冷清的九重天阙上彤云笼罩,霞光万丈,显得十分喜庆热闹,就连辰虚帝君千万年不变的清寒霜辉也染上了一点粉色。   她的凤凰灵相在最后一点微芒之中,振翅而起,拂过凡间千万山河,像是一场漫不经心又十分仔细地告别。   与此同时,尘世间万鸟悲鸣,久久不息。   “凤三殿下向来爱开玩笑,就连死的时候都故意弄了一副半喜半悲的景象。要是没走到那一步,她是个很有意思,很值得结交的仙君。”   这是司命再说完那个“血溅三尺诛仙台”后,曾经同小凤凰说过的话。   也或许是司命对凤三殿下的态度与旁人不同,后来他同小凤凰也十分投缘。   凤族为上古战族,一贯以孤傲冷清自居。   说得好听是孤傲清冷,说得难听些便是脑子一根筋,不太合群,所以出一个性格热情些的殿下,实在是不容易。   自从三界自治,仙界不太同鬼界交战之后,凤族就只有凤帝和凤后在九重天上挂了仙衔。   其余大多凤族都离居瀛洲,非大事不会相聚。   凤三殿下的事过后,更是如此。   虽说凤三当年已经隐约已有入魔的征兆,但凤族最骄傲的殿下陨落,实在很难让人不介怀。再后来,就连凤帝凤后都不怎么在九重天上走动了。   直到万年后的宴厌这一辈,才有些缓和。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种“缓和”,小凤凰的神印甚至并不由天帝封赐,而是由辰虚帝君封赐,就和当年的凤三殿下一模一样。   以至于在几千年后的今日,在李青燃飞升,帝君归位之际。   如此近的距离下,她额间的神印与李青燃产生了共鸣。   小凤凰并不晓得此时李青燃想起来了多少天阙上的事,这些最低级的散仙都明白,可以被统称为“常识”的东西,一下子解释起来,似乎就有点复杂了。   就在她准备磕磕巴巴开口的时候,李青燃“嗯”了一声,神色缓和了下来。   他将手收了回来,淡淡道:“这个,我记得。”   以凤凰的角度看,那实在是很久以前了。   还是她头一回上天界的时候,她扑腾着双翼从九重天飞到十三重天,又从十三重天飞到九重天,觉得什么都很新奇。   凤帝凤后远居在万里之外的瀛洲,那日也难得地一同来了天阙。   或许是因为小凤凰生活在岐山,自小同岐山里的麻雀精、乌鸦精、山灵犬豹一同玩耍,接了几分地气的缘故,同正常的凤族画风不太一样。   天帝觉得这是一个机缘,便开口道凤族难得出一个活泼的,留在九重天上当一名仙使也好。   凤族重新有小殿下在天阙上封衔,这事说大也不大,但是十分有象征意义。   于是那一天,天宫里的仙君仙娥们都喜笑颜开前来祝贺,一口一个小殿下,很是热闹。   小凤凰揉着揉自己笑得有些僵的脸,侧头一瞥,就看见了远处的辰虚帝君。   重重雾霭之中,辰虚帝君青色的仙辉清冽。   寻常仙君的仙辉只是意思意思,给自己镀上一层微光,而他几乎连带着宽大的袍摆和偶尔扬起的银白色发丝一道都裹进了密不透风的寒霜里。   让她想到了岐山顶上那雾气终年不散的冷泉,也像她最不喜欢的岐山上的冬天,枯木覆雪,稍稍走近几步,都忍不住打寒颤。   东皇钟轻快地响了几下,在众仙的祝祷凝成万道华光,辰虚在煌煌华光中沉默地垂眸看着她,然后轻轻抬手,指尖从她额间极轻地划过,袖袍带起的霜雪的气息扑了小凤凰一脸。   清冽的仙辉自上而下,挟着碎雪的长风包裹住两人,片刻就在她的霓裳裙摆上结上了一层薄霜。   辰虚的手悬在凤凰的额上,一缕青金色流光从他的脉搏处流出,围着他的腕骨和修长指尖交错流转,等到盘绕成印记的模样时那一缕青色全然褪去,只留下了金色的华光,明明灭灭浮在半空之中。   在他收手的那一瞬,印记一顿,猛然下沉,瞬间没入了凤凰灵相。   其实并没有预想中的刺痛,而是灵台深处一震后顿然一轻。   像被什么东西按着额头压了一下,力道不重,但小凤凰当时有些腿软,所以差点跪了下来,还好被辰虚隔空托了一下手臂才没有丢脸。   这就是当神仙的感觉,周身轻灵如微风,无需展翅便能踏云而行,如雾霭,如交织的细雨,散发着淡淡的浮光。虽然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更习惯化成凤凰一些。   她还多了一些奇怪的感应,后来她才晓得这感应的另一端是她在凡间的封地。   凡人对着她朝拜,祈福,许愿,她便能多多少少能听到一些。   “恭谢上神。”   她双手交叠,俯身朝辰虚行了一个大礼。   便在她低头的恍惚间,周身寒意一轻,再抬眸时,眼前已经无人了。   她当时年纪小,对此还介怀了好一阵子,猜测辰虚这位上神帝君是不是不太喜欢自己。之后几千年每每一嗅见寒霜的味道,便下意识地绕道而走。   众仙君倒是早已经见怪不怪。   她不过是千万年间,帝君封神赐印的仙君中寻常的一个。   而他此刻,居然说他还记得。   这让凤凰有些吃惊。   李青燃悬空的手忽然朝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凤凰的额头,然后沉声问了一句,“你的本体呢?”   他先前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凤凰要化作灵相来往,为何她施咒要借助凤羽,凤息似乎也比寻常凤族更弱一些。   不过她才九千岁,在凤族左右不过刚成年的年纪,可以解释为灵力不精。   但若真的灵力不精,她留下的凤息并不会留存在他身体这么久,甚至将他的冷霜都化开了几分。   直到方才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凤凰不是本体,是一张相。   说得更简单些,那些纸人轿夫也是相,只是凤凰的像更为精细,精细到如果不是亲自验证,任谁也看不出她不是真身。   神仙附身于物件,其实也是常见的事。   问题是他刚才探了一下,这相里的是完完整整凤凰的灵相,也就是这张纸相里的不是□□,是真正的凤凰。   这就不太常见了,所以他又问了一句,“你是偷偷下界?”   这一问,还真就问到点子上了。   小凤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   “肉身锁在薄光殿……您待会儿飞升归位一睁眼就能看到我了。”她指尖下意识收紧,显得有些紧张。带着万分歉意,又郑重补充道,“帝君,你千万要冷静。你可能会看到,我躺在你怀里,但是我们绝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李青燃:……?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越描越黑   凤凰还来不及看清楚李青燃的表情,便恍惚听见了一声轻微的细响。   她起先以为小怨魂醒了,几乎在她转身的同时,她就发现是那一把棺木里的拂尘抖动了一下。   九重天上清光汇聚,祥云在李青燃脚下升腾,除了她之外谁也没在意这个小动静。   小凤凰原本还想看看,李青燃此刻凡性尚未褪去,飞升之时,是什么表情。   可她目光所及只有耀眼的一片光雾,李青燃的眉眼在逐渐耀眼光华当中隐没,青色道袍翻飞成不落尘埃的雪白,衣角上闪烁着极细的金色流光,伴着仙霞直飞云霄而去。   即便是普天之下的修道之人都在同时仰望着这轮瑞月。   也只有极少数真正有机缘之人能以凡胎肉眼,目睹到这一幕。   连她此刻都心绪有些起伏,何况是头次得见仙缘的凡人。   那柄小怨魂身侧的拂尘又动了动,幻化出一道光影,少年的声音带着欣喜缓缓从光影中传来,而又近乎茫然的重复道:“我看到了仙,是真的神仙。”   其实那一天,还有许多师兄弟们同他一起抬头看着天。   其他人眼中不过是那时月色清朗了些,只有他真正看到了瑞光华丈,有仙人飘然至凡间。   师父说他有仙缘,这句话他有意无意间听过很多次。   但只有这一次,他才真正懂了其中的含义。   他窥见了长久。   便不愿意苟且着眼前,漫无目的地挣扎在数十载的轮回中活着,死去,再活着,再死去。   可他最终也没能入道。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差一步,只要自己了却尘缘,虔心向道,就一定可以飞升。   可这一步,他参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有一天开始怨恨。   他本能安稳一世,等世道太平,娶妻生子平淡度日。   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还不如……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上胥山派。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怨恨,为什么让他窥见长久,又将他生生困在须臾。   就在有一天,他忽然懂了那个曾经救他回家的姑娘,临死前看他的眼神。   于是他重新回到山下,将拂尘留在了她的棺木里。   而与此同时,那道瑞光万丈的身影,在极高的云彩之上停了半晌。   九天之上仍旧华光重重,李青燃停在了天幕下咫尺之处。   两两相近,又不相接。   仿佛是神明在最后一刻留步,深深地回望了一眼人间。   ……   直到他停的这一刻,好像有点太长了。   长到……甚至某一个瞬间,有点像是在对峙。   不过见证飞升这类事,小凤凰也是头一回经历,她只是隐隐觉得好像气氛不大好,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闪过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飞升,难道还要喘口气?   她眯着眼睛,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抬手击掌,金光一瞬炸开,化作凤凰振翅而上。   方及近处,凤凰看到李青燃雪白的衣袍抖落出细雪,细雪都是浮在他的周围,并没有向下飘去,黑发披散张扬在半空,仿佛时间凝滞在了这一刻。   李青燃垂着眼,既像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虚无的某处。   然后,她闻到了灰烬的气息。   这一停滞的一刻在她眼前忽然动了起来,李青燃眼睛阒然一闭,周身光华瞬灭,在她咫尺之处,直直坠下云霄!   ……!?   一声清冽的凤鸣,直贯九霄,这是凤族的粗话。   她活了九千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要么就飞升,要么就不飞升。   就,难道还有能飞到一半能掉下来的吗?   来不及细想,她当即收翼急转,朝着李青燃的方位同坠而去,在他摔得稀巴烂前展翅接住了他。   李青燃只觉得周身一顿,坠下云霄时耳旁的狂风忽然平息,身下传来羽毛温热柔软的触感,凤羽被风吹得乱动,拂得他颈间有些微痒。   凤凰驮着他一个展翅急停,她很想问一问,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停在云端又坠落下来,话至嘴边,又怕触了某些忌讳。   于是她纠结了一会儿,憋出了一个很委婉的问题。   “李青燃,你是恐高吗?”   ……   李青燃语气轻轻的,就像聊了一句什么家常,袍摆翻飞如松涛浮在咫尺处。   “我刚才不小心分神了一下。”   怎么个不小心法?   分的又是什么神?   你的语气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吗?   凤凰真心觉得方才发生的这一切都十分莫名其妙。   如果只有一个地方奇怪,那么她可能会好奇,然后继续追问下去。   但奇怪的地方太多,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   总之,她现在一下子接受了事实。   半盏茶过后,他们停在一座孤峰的山顶。   此刻山间清风徐徐,天地再无异相。   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那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辰虚帝君还是李青燃?   她醒了醒神,很真诚地问了一句:“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若你这一世没飞升得成,下一世轮回成张青燃,赵青燃,你签给我的那一道免罪诏,还有用吗?”   李青燃轻咳了一下,终于漏出了一丝心虚,神色可惜地接了一句,“那,或许是没用了吧。”   小凤凰:……   这个时候不应该轻蔑地笑一下,回一句,本君亲手所签,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用吗?   可李青燃实在太过于镇定,以至于有一瞬间,小凤凰甚至觉得是帝君在故意逗她,实际上他已经飞升了,方才坠天之事不过是他使了个障眼法之,或者是开了个玩笑之类的。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抓住李青燃的手探了一下,没有仙骨……他的掌心温热,还留着一簇凤羽的印记。   一回生二回熟。   她再次认命并且极快地接受了事实。   凤凰连拔了几个羽毛,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一道巨大的彤色火焰直飞九霄披香殿,差点将司命手中的运薄烧掉一角。   凤凰阖着眼,也沾着点李青燃的淡然,徐徐开口道:“司命,我方才想了想,我凤族的确更喜独居,这天阙上的职我还是请辞了吧。那琉璃盏算不得个什么珍贵物件,不光是白色的,青色,红色,黄色凤族都有,等我回瀛洲十倍奉还……至于帝君……”   凤凰话还没说完,司命倒是先激动起来了。   “小殿下!刚才诏你也没反应,你在干嘛!”司命将书“啪”一声砸在掌心,急急来回踱步,“先莫管那什么琉璃盏了!天命有时!天命有时啊小殿下!你怎能……你怎能冲撞了帝君!当着众仙友的面,将李青燃拉下了云霄呢!”   !!?   她猛然回头看了一眼李青燃,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司命,……是这样的吗??   难道是自己错过了什么?还是自己方才受到的惊吓太多,失去了片刻的记忆?   事实证明,当她以为可以接受事实的时候,一定会有更奇怪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她。   凤凰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理解其中的误会。   可能当时在众君眼中,李青燃本来好好地按时飞升,只因低头望了凤凰一眼,凤凰便展翅而起,再到近处时,李青燃便坠下了青云。   这个时间,这个动作,这个地点,都十分微妙。   再加上她先擅闯薄光殿,后又连烧九嶷山。   稍添几笔,便能脑补出好几个版本的缠绵悱恻的故事出来。   在接二连三的刺激之下,她眯了眯眼睛定神。   要是早知道天阙里的故事都是这么来的,那她真的很同情辰虚帝君。   而后,在旁边安静了许久的李青燃很不会挑时机的开了口:“方才你说,清清白白躺在我怀中,是怎么个躺法?”   司命就在李青燃开口的瞬间“啪”的一声将书盖在了脸上,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于是李青燃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回到了小凤凰刚刚稳住神情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误闯主殿   这个故事的真相,完全没有什么缠绵悱恻,只能说任谁听了都会叹一句倒霉。   那日,恰逢王母第七个义子的百日宴。   她向来不喜欢这些场面,随便祝了几句场面话,便躲着了些,但后来证明也没有躲得太成。   或许是那白胖小娃娃着实可爱,凤后看了心生欢喜,便久违地想起了这九重天阙之上,凤族恰恰好有这么一位到了婚配年纪的小殿下。   那天,凤后亲自给小殿下安排了早中晚三次相亲小宴。   而这相亲宴就设在了辰虚帝君的薄光殿前院中。   薄光殿宇占地极广,说是前院,其实是一片十里海棠林,海棠林旁还上接了瑶池流下的曲水长溪,又因主神暂缺,林中悬挂的明珠并未全亮,显得既有些晦暗又暧昧不清。   自从辰虚帝君下界后,薄光主殿自封,浓雾长年弥漫。   弥散开的白雾时不时还能飘到前院里,仙气飘飘气氛十足,实在是一个幽会相亲不可多得的去处。   为了表示对凤后安排的这一次相亲的郑重,小凤凰特地早早的到了前院,遥遥便望见挨着溪水的一隅,有描龙画凤的矮榻设在一颗巨大的海棠花树下,落英缤纷,薄烟袅袅,很是意境。   可坏就坏在第一个相亲对象是夜枭族的乌琅。   乌琅算下来是她当年在岐山那群玩伴当中的一个,只是已经有许多年没见了,哪怕相亲不成也可以当做叙旧。   她依稀记得夜枭族喜黑。   小凤凰看了看暗淡不清的四周,想着乌琅黑衣墨发又披着一身玄羽端坐在黑暗里,不由担心若他皮肤再黑些,会不会对着聊天时,她眼里只能看见一排时隐时现的大白牙?   若她忍不住笑,或是表现得太明显,会不会伤了对方的自尊进而生出间隙?   恰好当下时辰尚早,她便起身想去寻一天灯来照照明。   小凤凰凭着直觉循着灯火重些的方位走了一会儿,绕过几株海棠,不知走到了何处。   半空之中忽然悬浮着许多如薄雾一般的纱帐,似乎用金印写着些什么,层层叠叠附着碎光。   再一抬眼时,她就遥遥看到了主位之上,那位如同沉睡了一般,阖眼入定的上神。   她见辰虚的次数极少,且每每辰虚周身都缭绕着浓重的仙辉。   所以算下来,这应该是几千年来她看得最清楚的一次,以至于她第一时间忽略了奇怪的地方。   比如前院海棠十里有余,她是怎么走了几步就进了自封的主殿的。   薄光主殿中结了一层如细盐般的冷霜,明珠半亮,星辉溟濛。   辰虚宽松的袍摆流坠在地上,银发垂顺贴合着他极好看的颈线,满目银华,便衬得他侧颈上的一小颗红痣鲜艳如血。   他轻阖着双目,眉间微蹙,仿佛随时可能醒来。   但与此同时,整个大殿实在冷清。   不论是寒气还是明珠,都在告诉她,辰虚已经沉睡了很久了。   小凤凰此刻后知后觉,察觉出来不对劲。   薄光主殿自封多年,常年浓雾弥漫,难道没有设下结界?   这不怕有不懂事的小神仙冲撞了上神吗?   周围忽然一闪,像是有明珠飞快地亮起又暗淡下去。   这样闪烁了几次她才意识到,是她额间的神印正发着忽明忽暗的金光。   神印异动,并不是个好兆头。   宫殿忽然微颤,空气之中隐隐浮动着不安。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薄光殿中的结界猛地震动了一下。   短暂的安静后,一道金青色光丈自脚底爆起!极大的威压贯穿大殿上下,直直击中了她的灵台。   光幕中她化形为彤凤,在空中斜飞出去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   金光纵横交织,逼得她疾展着羽翼,上下翻腾。   好在殿宇颇高,并不逼仄。   罡风乍起,青金色光杖拔地而起,强悍的力道将她猝然掀飞出去。   她像一个破布袋一样被重重拍到悬梁之上,又“啪嗒”一声,跌落回了阵中。   “哐啷——”   有玉石翻滚落地,发出破裂的脆响。   小凤凰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尾羽似乎碰倒了什么,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还来不及仔细查看,急忙开口喊道:“帝君我错了,别打了!我这就……”   出去。   而她身后来路雾茫茫一片。   白雾当中隐约流动金光,如同封天大网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冷汗是这个时候从她背上激出的,因为她认得这个印,诛天封界。   诛天,从这个名字就可窥见其厉害程度。   理论上,她应当在踏进这个结界的瞬间就灰飞烟灭,但是没有。   所以她抱着侥幸的心理,从身上拔了一根凤羽抛了出去。   羽毛刚触及白雾中的金光,便听见“滋啦”一声,伴随着一股烧焦的气味,朱色长羽应声化作了一摊乌黑齑粉。   但阵,暂且是安静了下来了。   或许是考虑到是落在自家门前,搞得煞气重重不太好,帝君亲手画下阵法时留了生门,不至于让小凤凰消陨在里头。   她被关在了薄光殿里,这倒也没什么,但是这殿时不时发动攻击,还有一具冷冰冰的仙躯。   说得好听点是仙躯,若是在凡间管那叫做尸体。   辰虚帝君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再这样下去,不久这里面就会由一具变成两具尸体。   或许等到帝君归位时,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具干枯的凤凰残骸。   灵阵中神音不通,她就这般在殿中困了许久。   ……   直到司命回府时偶然碰见被爽约的乌琅,司命又素来八卦,多问了几句一聊才察觉出不对劲。   当小凤凰看到司命出现在殿外时,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   司命研究了许多法子,最后在天录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帝君的阵法无人能破,但此阵为帝君亲手所画又留了生门,同用帝君的亲迹,或许可以将你的灵相渡出来。”   他话音刚落,就将手上的古籍撕了一页,然后“啪”的一声,将那页纸贴在这道阵法屏障之上。   那是一幅凤凰的画像。   不是像她这样的一只雏凤,而是一只长羽曳地,曲颈纤长,凤羽瑰丽到极致的凤凰,正半阖着眼恹恹地栖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枝之上。   几片梧桐叶从高处飘落而下,原本落叶衰败枯黄,但在飘经凤凰眼前时忽然变作了红色。   梧桐叶尚在枝头时也只有新绿色,哪有什么红色的?   于是这一幕便像一个不经意的小玩笑,那双原本恹恹而阖的凤瞳,也恍惚间带上了一层笑意。   小凤凰心中蓦然突了一下,这幅画并不是单纯的传神,甚至有些摄人心魄。   “这是帝君画的?”   小凤凰有些诧异地回看了一眼,那入定在主位之上,周身覆着霜雪的人。   倒不是说她不信辰虚的画工,而是这幅画明显看出来执笔之人十分认真。   三界万物当中,当真存在过什么,曾经让这位洪荒上神这般上心,以至于值得如此珍重地将这一刻画录下来。   还偏偏是也只凤凰。   其实她能想到唯一的答案就是坠魔之前的凤三殿下。   当日,辰虚执笔时是何种心境,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无法窥见一二。   司命挥手,打断了凤凰的分神,“去找个好地方。”   “啊?”   “去把你的……肉身找个好地方归置一下。”   “哦。”   灵相出窍,肉身放到哪里呢,总不能躺地上。   小凤凰抬眼看了一眼,也不能睡到帝君身旁吧……   连想到自己误闯结界,又打破了什么琉璃灯……   小凤凰心一横,直接跪在了上神跟前。   随着司命咒诀低低响起,她呼吸一窒,灵相猛然抽离,下一秒就浮在了半空之中。   她的仙躯没了法相支撑,软软倒下,不偏不倚倒在了辰虚怀中……   辰虚的手离她侧颈堪堪毫厘,这个角度就像是在抚摸她一般。   ……   嘶,可真会挑地方。   小凤凰就这样被引到了画像里。   等到卷轴被重新打开之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披香殿。   司命打开运薄,朝她道:“琉璃盏的灯芯落到了凡间,乱了帝君的应劫。不过只要帝君尚未归位,就还有补救的法子。”   小凤凰点点头,却发现自己……僵着脖子点不动。   “我总不能,这样扁扁的去……”   话未说完,司命弹了弹指。   撕拉一声,画像四分五裂,这只凤凰仿佛被释放出来一般,不再是扁扁的,而是圆圆的站在了地上。   ……   小凤凰看着地上的碎纸屑,浑身一冷,隐约觉得这撕画的罪过可能并不比打碎灯的罪过小多少。   此刻山间长风正盛,吹着李青燃那张眉眼与辰虚相似,又给人感觉十分不同的脸。   她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要趁着李青燃现在比较好说话,再要一道免罪诏比较好?   可天道有时,哪怕是帝君也不是想飞就能飞的……   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一次飞升失败,难道还当真能再飞升一次?   她忽然想开了,事已至此,大不了自己再顶着这张纸皮过了千百年。   只要自己活得久,总有一日可以等到辰虚帝君归位……   可惜,似乎是有意捉弄一般。   这边方才想通,她便遥遥听见司命那头一阵杂乱的动静,隔着玄火传来。 第11章 强行保护   紧接着是凤帝凤后风风火火的声音,“司命星君,本座听说我们家宴厌和辰虚帝君有些不明不白,你向来消息灵通,可清楚些什么?”   虽是询问,俨然端着一副我凤族果然和上神八字不合的语气。   “……”   玄火瞬灭,被点名的某只凤凰脑袋一嗡,只觉得自己暂时又想不通了。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李青燃的眼神火热得如同看救命稻草一般。   她语气中透露着坚定和几分苍凉,拍了拍李青燃的肩膀,“没事,一次失败不要紧,我们再努努力,把握住机会总会再飞升第二次。”   然后小凤凰认认真真地朝他鞠了一躬,“届时,劳烦帝君自解释一番你我的误会,以免凤族和天族再生嫌隙。”   李青燃稍微偏了一下头,“那仰仗小殿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此刻我们不妨先避避雨?”   方才还天朗气清的孤峰之上霎时雾气弥漫,雷雨欲来。   凤凰在雨中眯了一下眼睛,只见山中隐隐有灵光跃动,灵光随雨水流转,又在山坳间有序地汇聚成符阵的模样。   二人此刻皆立于山巅,李青燃顺着凤凰的视线望去,“是阵法?”   凤凰稍顿,“你也能看见?”   李青燃点点头,又补了一句,“第一次见。”   凤凰在他头顶凝出一片避雨障,指着山下灵光闪烁的一片,笑了一下,“别人或许是第一次见,但你肯定不是。”   李青燃的眼眸在山雨中有些模糊。   “这阵法……应当是您亲自画下的。”   *   天界仙君众多,凡有仙衔的仙君一面收纳凡间香火,一面庇佑凡间一方昌盛安宁。   可是大家无意之中都愿意偏颇些人多事少的地方。   长此以往,便有天道不公之处。   后来辰虚帝君以山脉,雨水,长风作为天地三才,立下地界。   散仙在封赐仙衔时,也会将所管辖的地界阵法一并告知,赋在神识当中以感应凡间祈愿,凡胎肉眼一般而言是看不见的。   李青燃能看见,要么可能是帝君转世非同寻常,要么,就是他飞升一半,也左右算半个神仙。   凤凰便也顺口多提了一句,“这是用来指引凡间朝拜的天地三才阵,能吸纳功德香火,也能将凡间祈愿上达天听。”   “挺奇怪的。”李青燃嘴上说很奇怪,但表情丝毫没有看出奇怪的意思,而是遥遥朝下一指,“那些人,也是去朝拜的吗?”   只见幽寂漆黑的林间小道上,有一路行人,他们左手捧香烛,右手端贡品,三步一叩缓缓盘山而上。   雨下得颇大,他们并未打伞。   山路晦暗,他们也并不提灯照明。   只有香烛顶端的一点红星,随着步行与叩首摇摇晃晃。   三步一叩是凡人拜仙的大礼,越是诚心叩拜,此地的仙者所吸纳的功德就越多。   而此刻,从他们烛端与脚步下缓缓流淌出一股浅亮细流,正汇入雨水咒文之中,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可怪就怪在哪有午夜拜神的。   山雨瓢泼,这些人浑身淋漓似不自知,一行人步调一致,像一条黑色长虫绕山而行。   与其说是拜神倒不如说是中了邪。   凤凰蹙眉,左手捏了一个诀,金色流光在她指尖绕了一圈后流入雨水之中,随着山溪一同汇入了符文阵法内。   她凝神了片刻,神识迅速扫过光阵,轻轻嗯了一声,疑惑道:“这个阵法不归属于天阙中任何一位仙君……”   那他们拜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青燃微微点头,剑在鞘中轻轻嗡鸣。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句话说得,正合凤凰的心意。   凡间飞升方法可大体分为两种,其一为机缘所致,生时悟道飞升。   其二为人杰,逢大乱杀敌,逢大妖封镇,可死后飞升。   小凤凰心中的算盘打得飞快。   若这番涉险,能收了这故弄玄虚的邪物那也算累计功德。   若李青燃一不小心以身殉道,那说不定也能走第二条飞升的路。   最差的情况,要是一二都不得,大不了她去趟鬼界,查探一番帝君的下一世,在张青燃,赵青燃上再接再厉一把。   这样想着,她左右都是不亏的。   就在她打定主意,欲前往查探时,被李青燃轻轻拦了一下。   凤凰偏头:“嗯?”   李青燃指了指自己的佩剑,“御剑动静大,有劳小殿下带我一起化形。”   凤凰恍然,忽然生出点不放心来,“你现下与普通剑修士无异,若待会儿遇到危险,自保为上。”片刻后,她又摇头,“还是和我站近点,我保护你。”   李青燃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那有劳小殿下费心。”   说不上为什么,小凤凰总觉得李青燃说这句话的神情,有点微妙。   随着一道金光闪灭,二人便化形至山坳中,那一路绕山朝拜的队伍慢慢悠悠走在他们前头。   这番到了近处,更是能看出这一行人的古怪。   这些人穿着怪异,为首的几个人下半身还围了一块奇怪的红色粗布,乍一看像男人穿了一条不合身的裙子。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眉心被人用朱砂点了一点红,嘴唇和脸颊被涂上了一团胭脂。   明明他们都肢体僵硬,但偏偏两手端着香烛贡品的姿势又十分板正。   凤凰盯着这一队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地方。   “他们,不眨眼睛。”凤凰拉了一下李青燃,低声道。   李青燃轻轻应了一句,随手从道旁捏了一根树枝。   那树枝带着轻微的剑意极快地穿过雨幕,“咄”的一声,将队伍最末尾那人的衣袖钉在了树干之上。   那被钉住衣摆之人,看上去是一个皮肤白净,年岁不大的公子。   他虽不得前行,却仍然机械地在原地走三步,再俯身叩首。   可他眼前是一根百年大树,粗糙的树干挡住了他的额头,他却似乎是不知痛一般,以头击树,砰砰直响。   凤凰捏了一团玄火朝此人眉间一照,顺便拦住了他血肉模糊的前额,神情忽然严肃了几分,“啧,居然是真人,不是纸人相。”   而队伍的其他人,似乎并不能注意到队尾的动静,仍然埋头一路向前拜行。   “你看着他,等天亮了带回山下。”凤凰轻声在李青燃耳畔说道,但眼神已经落在前方,“我去尾随探探,到底是什么东西,闹出这么大阵仗。”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被李青燃挡住。   “不可。”李青燃顿了一下,侧头道,“分头行动,小殿下怎么保护我?”   “……”凤凰眨了眨眼,指了指前方越走越远的队伍,“可是……”   她口中保护,原是指遇到大邪魔,李青燃身为凡人可能需要帮把手这个程度的保护。   所以她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以李青燃的修为,带一个木头人回山下,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被保护”的?   怕木头人诈尸吗?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涌泉相报   可这一次,李青燃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   他收了方才半玩笑的神态,指了指眼前的“木头人”,“此人既然是人不是相,想必其他的也是人。城里一夜之间失踪了这么多人,去山下一问便知。你如今并非本体,万一真的遇到大魔,说烧了便烧了,听话些。”   其实李青燃说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最后这句“听话些”颇有点长辈说教的意味,让她一时间感觉有些怪异。   毕竟如果单算年纪,她可能比李青燃大了八千九百多岁,在凡间被喊一声祖祖祖祖姥姥也不为过。   这一耽搁,那奇怪的队伍已经走远。   李青燃将佩剑取出,此剑上刻“独行”二字,不知何物所制,通体纯白,质地坚硬。   剑身在一阵轻鸣后,稳稳悬停在地面之上。剑鞘陡然变大变宽,可容三人并立。   李青燃立于剑首,御剑而行,凤凰抬手给她身后的两人设下了一个遮雨障。   在天光尚微的时分,三人回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城,一口古泉在城门旁十分显眼。   泉水清澈见底,突突不息已有百年,汇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有石碑立在泉水旁,名为“涌泉”。   不远处,青砖城门上挂着牌楼,上书“相报”二字。   “有点意思。”凤凰指了指两块牌匾,又瞥了一眼身后形似木头人的中邪少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这相报城中之人皆存有此心,不晓得等我们把这人送回去,他们家人会不会重金答谢。”   李青燃稍微走在凤凰前头几步,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一脚跨进了城门里头。   凤凰本也是随口一句玩笑,不料李青燃回头,神情忽然严肃了几分,回道:“未必。”   随着李青燃这一句话落地,两人并立与城门之下,凤凰扫了一眼,便懂了李青燃的那一声“未必”的意思。   这个城很古怪。   此时晨色稀薄,时辰尚早,街上往来的人并不多。   即便如此,一眼望去,这些清晨出现在城里的人都有一个特点。   他们均是不全之人。   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眼瞎,有的缺了一只耳朵。   这景象实在是非常离奇。   李青燃和凤凰几乎是同时回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少年。   虽不知原因,但此情此景,若他当真是此城中人,极可能也少点什么。   可他明明头戴冠玉,虽神情恍惚也称得上一句面朗目明,四肢都好好的连在身上。   李青燃忽然伸手朝他下巴一捏,果然他的口中只剩下一个黑洞!   无舌。   “……什么鬼地方。”凤凰皱着眉,下意识想求助一下场外。   她捏了一只凤羽在指尖点燃,玄火火苗堪堪起了半寸便“噗”的一声灭了。   莫说上通天庭,就连点个柴火都有些勉强。   李青燃眉眼冷冷清清的,声音有些低,“你说只有遇到仙衔更高的,你的仙法才会受到压制。”   凤凰点点头,“就像之前我的灵相不敢接近青山镇的那个小怨灵一样,因为你的……”她话音一顿,继而改口道,“因为帝君的仙辉附着在她身上。”   自从说开了李青燃是辰虚的转世,小凤凰对他的称呼就有点乱七八糟的,道长,李青燃,帝君想起什么就叫什么。   李青燃也懒得去纠正,只要是朝他喊的,他都自然会应一句。   倒是凤凰自己有时候说秃噜嘴了,容易咬上舌头。   李青燃垂眸看着凤凰,似乎想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开口就被凤凰抢了先。   “莫非,这里当真是有哪路仙衔比我高的神仙?”   话说完,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似乎还是想不明白,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天阙众仙君虽各有各的脾气,不乏古怪的,但绝没有哪位正经仙君是喜欢庇佑凡人缺胳膊少腿的。”   说起一个村少胳膊少腿,凡间倒的确是有一种情况比较符合。   常见于频发战乱的时期,将士退役归乡时发觉早已故土不在物是人非,往往便会自发的群居到一起,组成新的村落,而老兵身上就多有残疾。   但相报城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且不说凡间近百年鲜有大规模战乱,就从跨度上来看也对不上号。   城中残疾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更何况,打仗缺胳膊少腿正常,但缺舌头就有些离谱了。   一想到缺舌头……二人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哑巴少年身上。   这人一直这么跟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儿,既然已经回到了城中,最好他是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李青燃伸手,抹开了他眉间的那点猩红。   随着印记消失,那少年猛得浑身一哆嗦,神情惊恐焦躁,竭力挣扎,开口却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啊啊”声。   直到道李青燃将朝着少年额头稍稍用力地拍了一下,将他的惊魂定住,少年才逐渐安静下来。   但等他恢复神志似乎还要一会儿。   在等的过程当中,李青燃忽然开口,说不清是问还是考了凤凰一句,“你昨夜从何处一眼看出他是人而非纸相的?”   “看眼睛。”凤凰指了指少年的眉眼,“纸像纵然再精巧,也不过为人所画,细微之处是不一样的,恩……比如青山镇那些纸轿夫的眼睛就是混黑一团。有的更粗糙些的,甚至连手指脚趾都连一片。”   早些年鬼界没有这么守规矩的时候,邪魔藏匿于人间时就经常使这么一招。   但无论纸相再精巧,眼睛尤其是瞳孔也是极难描画出来的,算是个破绽。   良久无人搭话,凤凰侧头仰头,却见李青燃正垂眸带着轻微的笑意,十分仔细地看着她,清风掠过,将他袍摆与二人的黑发轻轻扬起。   即便对视,他也未收回视线,“但你不是。”   小凤凰稍微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自己也是纸糊的这一事实。   “哦……”凤凰稍稍抬高下巴,让自己昳丽的相貌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微扬的眼眸轻轻眨了一眨,很是灵动,看不出半点描画的痕迹,语气颇为自豪,“好看吧?”   李青燃:……   这个话题过去了好一会儿后,才听见凤凰道:“兴许是帝君画那张凤凰像的时候真的十分认真,才会这般不同。”   李青燃微怔,指尖不由一紧。   随着日头渐高,他们三人也逐渐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时不时有人带着新奇的目光,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不知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因四肢健全反而显得有些异类,还是道士加美女加“木头人”的组合足够惹眼。   自古以来,一个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除了妓院就是乞丐窝。   他们一个道长,一个女人,显然是更方便去问后者。   南墙角正蹲着一个乞丐,他用风布裹着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和墙脚根长连体了。   脚边的位置摆着一只破碗,此刻被风吹落了几粒石子进去,哐啷作响。   仔细一看,这乞丐并非是不想动,而是实在不太方便挪动,他右胳膊和左腿都少了一截。   凤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怎么开口询问。   便看见李青燃直接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抛在蹲在街角的独臂乞丐碗中。   银钱敲击瓷碗的声音同石子敲碗的声音很不一样,响了一声,便立马召回了乞丐发愣的魂,连带着他半耷拉着眼皮的眼睛也顿时一亮。   “劳烦。”李青燃指了一下少年,“打听个人。”   乞丐的眼睛看了看银子,神情雀跃,又瞟了一眼那哑巴少年,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语速极快道:“认得认得,王家公子,王齐风。”   他伸出那只好的左手朝东面一指,“那个,最大的宅子就是王家。”   不等二人再开口问些什么,乞丐似乎是怕他们反悔,连忙将那银子揣在怀里,扶着墙角站了起来,摸过拐杖,踉踉跄跄地迅速走远了。   他虽只剩下一手一脚,也硬生生走出了手忙脚乱的感觉。   李青燃:……   凤凰:……我们这么吓人?   小凤凰看着乞丐消失的方向,朝李青燃扬了扬下巴,感叹道,“其实……他恰好断右胳膊和左腿,可以称得上一句幸运。”   若是同断的是左手左脚,或是右手右脚,那他就很难走这么快了。   不光如此。   仔细一看,街上瞎了左眼或者右眼的人有很多,但同时瞎了两只眼睛的却没有瞧见几个,断手的比断脚的要多,断左手的又要比断右手的要多。   大多维持着一个残废但是又不完全残废的状态。   李青燃忽然转头,看见小凤凰真盯着哑巴少年出神。   “在想什么?”   凤凰顿了顿,“我在想,那王家看到他们家小公子失而复得,是会开心呢,还是会害怕?”   少年木楞地跟着李青燃和凤凰身后,朝东面走了一阵,远远便听到乐器齐鸣之音。   一阵风自远方刮来,吹起漫天柳絮如大雪。   李青燃伸手在空中一截,他修长白净的双指间,夹着一张白色随风刮来的纸钱。   他们这才听清,方才那阵断断续续的乐鸣,是哀乐。   此刻正从王家大院里缓缓传出。 第13章 王家丧事   凤凰往后望了一眼,脚步放慢了些,“怎么,王齐风才失踪一夜,王家竟然如此心急地要给他办丧事了吗?”   李青燃摇摇头,“或许不是他的。”他将手一松,那片纸钱便像大白蛾子,继续扑棱着随风向远方。   先前被抹去朱砂记,重新安了惊魂的王齐风却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猛地奋力挣松了神缚,撒腿朝王家跑去。   二人连忙跟上,远远便瞧见王家大门两侧贴上了白底黑字的挽联。   大门正中央挽着一黑一白两朵绸布花,披下的缎帛从大门垂下一路往里,一直拖到了灵堂之上。   灵堂正中有张供桌,上面摆放着牌位,上头写着“王氏家主王山川之灵位”。   堂中左右跪着两列奴仆,贴着棺材跪着一名身披麻衣的美妇,一个半大的少年正挨着炭火盆跪着。   炭火盆里烧着白烛与香蜡,灰烬伴着纸钱,被风一吹便散至远方。   王齐风跌跌撞撞冲进去的时候,那美妇先是一愣,而后又是一副早有料到的表情,冷冰冰地低声啐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   而王齐风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乌黑的棺木,良久,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句暗哑的啊啊声,瘫坐在堂中。   一旁跪下的仆人中有几个面色难看,几欲开口。   但最终众人又鼻观口口观心,甚至没有人去扶上一把。   气氛十分凝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王家是一个气氛不太和睦的。   但这也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凤凰顿时有一种……有种多管闲事的心虚感。   她碰了碰李青燃的肩膀,细嗡嗡道:“你说,我们昨夜将他截回来,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李青燃嗯了一声,递给了凤凰三只线香,“坏便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脚跨进灵堂,便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身披麻衣的妇人应当就是王家夫人了,只不过无论从年龄还是态度上来看,都不是王齐风的母亲。   果然随后就听到有仆人报道:“二夫人,有客人来了。”   美妇点点头,吩咐下人把公子扶回房间,这才有人敢上前扶王齐风。   王二夫人抬头,便看到了已经走到中庭的李青燃与凤凰二人。   李青燃身着青衣,负手而立,眉目清俊不见悲喜,勉强倒是一副像来吊唁的样子。   但一旁的凤凰,一身霓裳,裙摆之下七彩锦色隐隐可见,发髻半挽,凤钗流苏一步一响,半翘的眼尾自带笑意。   若不是手中捏着三只线香,活脱脱是来参加喜事而非丧事的模样。   ……   或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着装的不妥,凤凰清咳了一声,肃着神情将线香平举胸前,努力端着一副沉痛的神情。   王二夫人见他们二人气质不凡,虽有些怪异,还是客气地点点头,问道:“请问,二位是亡夫哪一支的亲信?”   李青燃看都没抬头看一眼灵位,回了一句,“不认识。”   “……”凤凰连忙接了一句,“咳……我们是王公子的友人。”   众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跪在王夫人旁边的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是王齐风的朋友,一下子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王二夫人正色,露出一个略微歉意的笑,“两位远道而来,王家本应礼待才是,只不过眼下……”   李青燃轻轻偏了一下头,风盈长袖,“无妨,麻烦你准备两间房。”   “……”凤凰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赶我们走。”   又是一声极重的叹息。   凤凰一愣,灵堂之中有抽泣叹息本是最常见不过的事。   但此刻他们站在灵堂当中,便能清晰的察觉到这一声叹息,不是来自身旁于任何一个人。   “唉……”   这叹息又深了一些,带着若有若无的□□和沉闷的回音。   循声而望,众人的视线落在了那副棺材之上。   那棺材似乎是感受到异样,忽然开始左右震动,几欲裂开。   跪在堂中的仆人各个面色惊慌,抖如糠筛,但又死守在原地,老老实实跪着没有逃出灵堂。   白纸纷飞,从那口黑棺里,传出混杂着叹息的一声声叠叹。   “唉……”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烛火应声抖动不息。   不知谁起了个头,他们纷纷对着棺材磕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词,“石观娘娘赐福,石观娘娘保佑……”   那美妇也管不得其他,纵身扑在棺材之上,低声道:“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呢……”   仿佛是在给婴儿唱催眠曲一般,就在这一声声的低哄中,那副棺材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场面嘈杂混乱,但他们二人总算是搞清楚了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古怪那群绕山朝拜的人,应当就是去拜她口中的什么石观娘娘的。   可问题是这天阙上,并没有这样一位元君。   纵使有这么一位深居简出的元君,也不太可能喜欢庇佑凡人缺胳膊少腿,更无可能做出随意令凡人起死还生,这种有悖天伦的事。   凤凰的眼神由棺材,回落到堂中正在磕头的下人们身上。   众所周知,装了死人棺材无故抖动,那八成就是要诈尸。   王夫人同王老爷伉俪情深,不害怕不逃跑还勉强说的过去。   这满堂仆从一个个脸如菜色,惊汗淋漓,还如此尽职尽责。   顶着被吓尿裤子的压力跪在原地磕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凤凰皱眉,在手中捏了一个诀,一缕金芒坠落在脚下,如同滴水进湖面,泛起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涟漪。   随着这一缕金芒入地,庭中跪着的仆人顿时膝盖一松,当即滚带爬地逃出了灵堂。   片刻过后,灵堂之中就只剩李青燃,凤凰,王二夫人与那个跪在火盆前的少年。   屋内一下子少了许多人气,刚平息下来的棺材又开始疯狂抖动。   那棺材无人安抚便越抖越激烈,隐隐有翻倒的趋势。   凤凰一扬手,从乾坤袖中飞出一柄拂尘。   拂尘携带着一层极淡的凤息,接触到棺材的那一瞬间,白芒爆长,一会儿工夫就将棺材缠成了一只茧。   任凭其中挣扎,也如同飞蛾入蛛网,均是徒劳。   王二夫人则被掀翻在一旁,她方才不小心触到凤息的衣角,滋啦一声,燃了半截,此刻正冒着股股青烟。   而她被烧开一个角的长裙下,隐隐露出了一节尾巴。   随着这尾巴猛地一拍地面,地面应击生出千万黑色枝丫,如同干枯嶙峋恶鬼之手,摸索着活物攀爬而上,如同藤蔓般缚住李青燃与凤凰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百鬼夜行   可惜王夫人的道行实在不怎么样,这些鬼手只是样子可怕,但干瘦得几乎有些脆弱。   甚至用不着用力挣,便被尚在剑鞘中的独行剑的嗡鸣击碎,化作了一滩黑色粉末,坍缩回了地底。   在剑鸣声中,缠住棺材的拂尘仿佛嗅到了妖气,迅速分出一缕白芒,和串粽子似的,又将王夫人裹了进去,扔在墙角。   剑气流转之处,隐约盈着一层薄薄的碎雪,锋芒越来越盛。   王夫人被裹在白丝中,被剑气压得呕出一口淤血。   李青燃巡视了一眼,抬手弹了一下独行剑,剑鸣骤息。   但王夫人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神色悲切地看了看那缠成了白茧的棺材,   王夫人抬头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何必要多管闲事?”   地底的鬼手隐隐作动,欲破土再出,   “你身上妖气不重,没杀过人。”李青燃垂着眼眸,给了一个她活下来的理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若想求死,也可以。”   鬼手渐隐,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平息下去。   方才呆跪在一旁的少年,连忙去扶王夫人的那颗“茧”。他身材瘦弱,仍努力往前挪了几步,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了李青燃有些冷冽的目光。   李青燃轻轻扬了一下手,召来长风推了一下少年。   那少年神情害怕又倔强,不知是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笃定李青燃不会伤他。刚被推开几步,又固执地往回走,死死拦在二人中间不肯退让。   “快让开。”凤凰见状,悄悄朝李青燃道:“或许他也是个哑巴,或者聋子?”   话音刚落,却见那少年张开双臂,怯怯地开口,“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   “娘亲?”小凤凰听言稍稍皱眉。   仔细一看,这少年的眉眼的确与王二夫人有几分相似。   她手指动了一下,那缠绕棺材的白芒应召分出一缕张牙舞爪地朝少年探去,却停在他身前一寸迟疑不前。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会打洞。   人生出来的是人,妖怪生出来的是妖怪。   此刻白芒停滞不前,则说明一件事情,这个妖怪生了一个人。   这几天凤凰与李青燃遇到了许多怪异之事,而这一件事情,离谱程度堪比李青燃飞升一半掉下来。   妖怪可以修成仙,修成魔,死了可以变成鬼、魄、缚、魅,却唯独不可能生出人。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就像人不可能生一头猪出来一样。   这无关于修为,功法,因为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几乎是白芒停滞的同时,小凤凰就用缚灵绳捆住少年。   缚灵绳是专门捆邪灵的,对凡人作用一般,所以在少年奋力挣扎之下隐隐有挣松的倾向。   凤凰倒是不着急,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凝聚了一团凤息,金光越来越亮,终成一线连通了她指尖与少年眉心。   王二夫人见状惊骇交加,尖叫着急急欲起身,却被白芒绊住,死死困在了墙角。   凤凰见状宽慰道:“放心,若他真是凡人,这凤息非但不会伤害他,还能福佑他强身健体。”她顿了顿,看着王二夫人的几近扭曲的神情,还是决定将所有情况都说清楚。   “若他是个妖,是你方才用了什么高明的障眼法骗过了拂尘。”她特地停了一下,仿佛给王二夫人留出了足够坦白的时间,“凤息就会化作玄火,将他的妖丹烧的一分不剩,万魄惧焚。”   凤凰活了九千年,在她手上度化的妖魔也有许多只,按照经验而言,左右不过这两种情况。   但事实证明,只要活得够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金光闪闪的凤息迅速地游离于少年的躯体之内,似乎在寻找妖丹。   目前气氛很和谐,金光还是金光,并未化成玄火。   就在凤凰暗自松了一口气之时,那金光却越来越盛,仿佛要爆体而出!   凤凰皱着眉头,金光只要不化成玄火是不可能伤及无辜的。   她在指尖稍微控制了一下,却猛然发现,这爆体而出,当真是字面意思。   问题并不是出在了她的凤息上,而是这人当真是要裂开了。   少年的脖颈,手肘,胳膊,脚踝,眼眶,耳跟,甚至口中,只要被凤息游离过的地方都出现了细微的伤口,这伤口越崩越大,几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开来。   吓得凤凰立马收了凤息。   此地怪异,她凤息中的灵力应当是微弱中的微弱。   哪怕是身体孱弱的小孩,被如此灌入,也仅仅只会感觉到蚂蚁爬过眉间的苏痒,绝不会呈现这般血腥的场面。   小凤凰微微敛着眸,眼前的少年紧咬着牙关,满脸大汗,仿佛是经过了极其痛苦的片刻。   看见体内的凤息金光熄灭,少年眸光闪烁了一下,竟然扯出一个笑来,眼中含着一丝雀跃。   他神情期盼不再挣扎,而是拉了拉凤凰的衣角,声音是不符合他年纪的暗哑,“姐姐,我应当是人吧……我没有被烧掉,我……我不是妖怪对不对?”   他的确不是妖怪,但凤凰眼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凤凰伸手,悬停在他腕间,那素白的手腕之上果然若隐若现又出现了伤口。   让她无端想到了街上那些残缺不全之人。   只是,他们是少了某部分。   而眼前的少年,却像是用七零八落的残肢拼凑起来的。   此刻,他还是瞪大着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眼睛,殷殷期盼着凤凰的答复,汗水从他额角流进眼里,也不多眨一下。   “姐姐,我应当不是妖怪吧?”   “……”话至嘴边,凤凰又迟疑了一会儿,下意识看了一眼李青燃。   李青燃恰好抬眸,接过了话,“你不是。”   他的确非妖,但也非人。   如果一定要下一个定义,叫做傀。   用人体躯干,作的傀。   但李青燃点到即止,并没有再往下说,停在了这三个字上。   这种点到即止的回答,严格来说,都算得上骗人了。   让凤凰无端想到了一则不同于辰虚帝君寻常画风的往事,是她闲暇时从天录上看来的。   说是三万年前下界混沌,鬼人杂居,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辰虚帝君第一次封十方恶境时,便是硬生生把鬼界和人界拉出了一道封口。   那时候人界鱼龙混杂,热闹非凡,习惯了人气的孤魂野鬼们自然是不乐意乖乖回鬼界的。   辰虚倒也十分干脆,站在九嶷山巅,每日在人界封一道印。   印中灌灵沛的仙力化于风中,于凡人而言只觉得春风拂面,与鬼而言,却如同刀割生肉,寒霜刺骨。   可人界如此之广,春风总有不及之处。   即便以上神之姿,如此使用灵力也有些铺张了,便有许多鬼笃定帝君并不能处处照拂。   难不成,他还当真能以一人之力,连封十日人间,压尽数不清的孤魂野鬼?   退一步说,就算最后被逼回鬼界,那也要赌到两败俱伤为止。   可辰虚不但连封了十天,且一日比一日狠厉,丝毫不见力竭之相。   直至最后一日,那春风刀刀带着天地威压,普通鬼魂在风中待上一炷香,便会化为黑灰。   即便是有几分道行的也撑不过半日。   终于在第十天,滞留于人间苦苦死撑的大鬼小鬼们都灰溜溜地滚回了鬼界。   人界与鬼界的交界处,叫做死域。   其中有走得慢些的邪魔,就倒在了这里。   那日,漫天黑色尘絮铺天盖地,带着怨念的黑灰落在死域的地上滋滋作响。   这里原是一片荒地,除了半生半死的曼陀罗,应当什么都没有才对。   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树,甚至还有鸟雀在树干之中搭了窝。   辰虚一身白衣,独立于树下,在漫天黑尘中,静静撑开了一道仙障,黑灰噼里啪啦地打在仙障之上,是那一夜除了引魂铃音之外唯一的声音。   黑灰落了三天才干净,这道障便存在了三天。   落尽那天是凡间七月十五,百鬼匆匆夜行,故在凡间又被称作鬼夜。   或许就是这个故事,让那个在传闻中目下无尘的上神沾染上了一点鲜有的温情。   以至于在这一个瞬间,李青燃的侧脸和薄光殿的那具冷冰冰的仙躯,有了奇异的重合。   灵堂已然安静,小凤凰手一抬,想将展开得像蛛网一般的拂尘收了回来,拂尘却在半路拐了一下,飞进了李青燃的手中。   白芒在空中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因挣扎的时间太短而显得有些敷衍。   李青燃声音有些沉,“是棺材里的拂尘?”   小凤凰点点头。   凤凰在化形离开青山镇之前,想一道把那个鬼新娘的小怨魂带走,可小怨魂一醒来就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佛尘当中。小怨魂有些虚,恰好需要一个容器养一养,小凤凰便直接将佛尘也一道收进了乾坤袖中带走了。   李青燃朝着拂尘落了一道印才递还给小凤凰。   抽走了白芒后,原本干净规整的香案一片狼藉。   落回原地的棺材轻微有些晃动,发出“笃笃”声,回荡空空的灵堂里。   黑白绸布散落一地,王夫人母子跌坐在墙角。   凤凰看了一眼王夫人,带着些遗憾的语气,委婉道:“你这个道行,做不出……咳,生不出,嗯……这么四肢健全又通人性的令郎。”   作者有话说:   手被门夹了,这两天更得可能有点不规律,忍受一下,永远爱你。 第15章 以怨报怨   王二夫人脸色有些发白,扶着桌案起身,静了片刻才道:“复儿,你去看看给两位仙师的客房准备好没有。”   小公子知道这是要支开他,连连摇头。   “听话。”王二夫人抬手推了一把,语气重了些。   小公子被吼了一句才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凤凰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其实是有些跛的。   三人来到了厢房,李青燃给门下了一道封印,随着这一道印落下,周遭瞬时寂静,明明门窗敞开,内外却不再通半点声音。   王二夫人红着眼睛道了声谢,两行清泪挂在她精致的下巴上,开口断断续续地说了始末。   民间对神鬼各有各的拜法,而此地拜的叫做石观娘娘。   这也算不得什么十分稀奇的事情。   有的地方出了些名人义士,譬如张三孝敬母亲,腊月卧冰求鲤;李四正廉仗义,为民除害;王五死了丈夫,三十年守寡没改嫁等等。   这些人虽生前谈不上功德丰厚,死后也并不能立马飞升成仙。   但不少地方会为了他们立上一个小祠堂,用来颂扬忠义孝廉之类的民风,吃的香火多了,便有了些许修为,偶尔还能显一显灵。   这些人未修成仙根仙骨前不能进仙册,一般连散仙都称不上,只能算个“地仙”。   大约石观娘娘也是诸如此类,所以小凤凰在天阙上并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凤凰顺口感叹了一句:“虽然这石观娘娘有点诡异,不过凡人能有如此多的信徒,也算是一桩奇事。”   王夫人却摇摇头,“何止,这座城都是因她命名的。”   凤凰有些没反应过来,“莫非,她有什么生平典故是赞颂知恩图报的?”   “……”王夫人稳了稳即将崩坏的神情,奇怪地看了凤凰一眼,讲了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城里有一对双胞姐弟。   姐姐出生时先天少了一只眼睛,算命先生说她命犯孤煞,是个无子,无夫,无父,无母的命。似乎为了坐实这桩命格,不过短短三五年,他们父母就先后去世了。   周围的亲戚都有些忌讳,没人愿意收养他们。村民觉得他们可怜,故意将剩饭剩菜留在门口,两人就这么靠着捡百家饭活了下来。   姐姐叫阿花,弟弟叫做阿财,是村民就随口给他们取的好养活的贱名。   弟弟聪颖,跟着远乡的教书先生做了书院里磨墨裁纸的学童,不久便独自去了都城求学赶试。   姐姐胆子大,敢守灵,声音又大能哭丧,又说她命里带阴,村里做白事缺杂工时都爱请她,也算是一份差事。   后来,拿着命格说事的人也少了,阿花到了出嫁的年纪,在邻村找到了个真心疼爱她的郎君,聘礼是一头黄牛。   本以为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上天却又开了个玩笑。   相报城四面环山,就算是去邻村也要绕过两座山。   姐姐就是在那条山路上失踪的。   阿花失踪后,村民上山寻了好几次,却只在山道上找到了一只单的鞋子,还有一滩血迹。   “山中多豺狼……唉……”   大家也只能含糊安慰几句,纷纷摇头,果然是孤煞的命。   他们又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感叹,还好自己当年没有一时心软收留阿花,否则这个孤煞就不知道是煞在谁身上了。   那郎君倒是个痴情人,久寻不得后便用那只鞋子给阿花立了个衣冠冢,歪歪扭扭写着吾妻阿花之墓,埋在自家屋后头。   一时传成佳话。   可三个月后,阿花居然拖着半条命回来了。   她不是被豺狼叼走,是被山匪给掳了。   郎君喜极而泣,连夜把墓碑拆了,又将老黄牛交到阿花手上,说愿意娶她,继续照顾她。   可一查,竟然发现她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   也是,被山匪掳走还能活着,这三个月能发生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佳话,成了笑话。   这一事却终成了心结,变成了疙瘩横亘在二人间。   流言蜚语,爱憎由心,而人心又素来善变。   后来,只要是遇到不顺心的事,男人总能找到由头怪阿花身上。   从一开始的心理想想,再到嘴上说说,最后变为拳脚相向,阿花没几年就熬死了。   弟弟倒是聪慧异常,平日里在学堂中偷听了先生教课入了门,后来只身去京中求学卖画,几年下来竟然考取了功名。   可惜弟弟衣锦还乡后,发现姐姐已经惨死。   又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弟弟回来当晚,连锦衣都未脱就提刀砍死了那负心郎君,后又自杀在了姐姐坟前。   凤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报恩的情节,莫说报恩,故事里的主角都死光了,也没听出谁是好人来。   于是她接了一句,“所以……姐姐阴魂不散,成了石观娘娘?”   王夫人摇了摇头,“是阿花肚子里的女儿。”   她女儿不但从小和母亲一起被父亲打骂,还有风言风语说是她是山贼留下来的孽种。   父母舅舅前后相杀,就跟继承似的,她成了货真价实的天煞孤星。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母亲的命运。   不过这一次更惨,没有兄弟姐妹相互扶持,村民早就苦于山贼祸乱多年,就算是把剩饭剩菜掺上沙子,倒给狗,也不愿给她。   “后来呢?”   “死了,冻死在一个冬天。不但死了,还化作恶鬼,把欺辱过她的人都杀了,以怨报怨,故为相报城。”   在一旁听了很久,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青燃忽然道:“正是她对城中百姓怨恨至极,才会化作怨灵厉鬼,为何百姓还会觉得拜她就能保佑自己?”   小凤凰直了身子,“更何况,这种情况属于怨灵作祟,避之不及。应当请附近的玄宗仙门来做法镇压才是。怎么反倒是为了她立庙,甚至改了城名?”   王夫人定了定神,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是请过的,不但没压住,第二日,请来的道士还统统被扒光衣服,倒挂在了元君庙里。”   王夫人刚说完,凤凰的手指便朝上一扬,凤息肆虐开来,将王夫人的命门全数封住。   小凤凰一改平日的语气,垂眸问道:“那王夫人,又是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的呢?”   作者有话说:   手还没好全,我下一章更长一点,下一章有换装play。这章大家多担待一下,永远爱你。   无论单元剧情是怎么样的,男女主的感情线都是甜甜的哈。 第16章 上神染尘   王夫人被凤息激得一哆嗦,声音都变了,“这……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故事被刻在石观庙上,谁都晓得的,你……你们自己去看也看得到。”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王夫人声音稍微高了些,“后来大家索性把元君庙推了,改成了石观庙,日日供奉香火纸钱,没想到当真就平息下来了。不但如此,竟然比元君庙还灵验,去拜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   凤凰此刻身为九重天上的一员,脸上稍微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多问了一句,“那此处之前,供奉的是哪位元君?”   王夫人稍微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凌霄元君。”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影晃过。   李青燃将结界收拢,有下人鱼贯而入,下人排成两列,手中均端着两方木盒,整整齐齐地送了进来。   王夫人将木盒掀开,示意仆从退下。   盒中里平整的放着两套大红衣裳,还有一套齐全的胭脂眉粉。   ……?   小凤凰有些诧异,现在这种情况,无论从哪种角度考虑,似乎都用不上这两样东西。   “两位总归是想亲自去娘娘庙看一眼才安心的,只不过拜庙有规矩,子时出门,丑时开庙。”王夫人一边将物件摆开,一边解释,“即便是守了规矩,也不是每次去都能拜得到的。”   凤凰打开胭脂闻了一下,这就是一盒普通胭脂,并不是伪装成胭脂的辟邪朱砂。   她面带疑惑,“所以?”   “传闻中石观娘娘去世时年纪尚小,心智未全,性格有些古怪。所以越像她母亲的人,越容易拜得见。”王夫人将红衣取了过来,“在传闻里,阿花喜爱红色,就连男子拜庙也要眉心点红,口抹胭脂。两位若不想无功而返,还是信全些好。”   ……难怪,当日她们看到那群怪异的跪拜者,各个都描着花钿大红唇。   王夫人说完,神色一敛,忽然俯身跪下,朝凤凰与李青燃叩了个首,“两位放过我们母子的恩情,在下铭记在心。可我修为低微,也只能帮到此了。”   李青燃不留痕迹地避开,不去扶人,也不受这一拜。   他语气平缓得像是在同她讲道理,“傀,为邪物不可留存。你强行拉着他……”   李青燃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王夫人听言抬头,张了张口,眼中有难掩的悲切,却没有惊诧的神色。人妖殊途,不可结合的道理,她已经听过太多遍了。   似乎这拜地一跪不过是侥幸搏一搏,求而不得也是在她意料之中。   小凤凰垂眸看着她,“徘徊于尘世本就容易染浊,你还做了这么个邪物待在身边,实在可惜了一段机缘。”   王夫人并不曾伤过人,修为不高但胜在妖气清澈,这是十分难得的。   看着王夫人默然离去的背影,凤凰感慨道,“她好好修炼,若跨得过去天劫,说不定以后能修成个散仙。”   李青燃不置可否,“天劫之所以称之为天劫,就是不太容易能跨过去。”   与凤族的天生神格不同,其他生灵修成化形已是十分难得,妖魔一贯重欲,能抑制本性修成仙的,千万中无一。   小凤凰惋惜道:“要是她早认识我几千年,说不定我能罩着她渡劫。”   李青燃转过头看着凤凰,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罩着她?”   说起这个,小凤凰确实有点心得。   她伸手比了个三字,“凤族三千年一劫,我九千岁了,天雷没劈中过我一次。以往我还住岐山的时候,羽族的小辈算着要天劫了都往我那儿蹭。”   ……   李青燃忽然有点不太想说话了。   小凤凰怕他不信,举着三指道,“有一次天雷都快劈到我头顶了,然后就突然不见了。不信你去问司命,他知道的。”   这事小凤凰真的没有撒谎,她顺风顺水的过了九千年,天雷天劫都是绕着她走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被天道偏爱之人。   当然这一切的福气都止步于自己误闯薄光殿那日。   小凤凰并不是个多么喜欢感伤的人,眼下石观娘娘才是要事。   于是她收了话头,眼神又落到了那一叠红衣上。   厢房之中便出现片刻安静。   她穿红衣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点红妆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甚至还可以来一套全方位精致妆容。   可身旁这位……   凤凰用余光轻轻瞄了一眼李青燃,一身月白色长袍,腰封整齐墨发高束,身材颀长相貌俊美,身负长剑,一副尘垢不沾的禁欲出尘模样。   最让人别扭的是……李青燃与辰虚帝君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   当真要他顶着这张脸,穿上红衣,去扮做鬼娃娃的娘?   ……   凤凰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暗道若自己是原相,大概羽毛已经立起来了。   李青燃也垂眸看着桌上的红衣,眉眼中是看不出纠结,但是手一动没动。   凤凰怕他尴尬,开口道:“咳……其实,我们见那王齐风的时候,他也没穿红衣就眉间点了一下,抹了口脂,不见得非要换红衣的哈?”   李青燃还是一动没动。   “咳……嗯……其实也不一定要抹口红,他们毕竟是凡夫俗子,咱们有法力护身,你在我身上施个什么咒法,只要我进去了,立马把你拉进来也行的。”   李青燃摇摇头,“既然要去一趟,信全些也无妨。”   他骨节纤长的手终于动了一下,将独行剑取下。   在红衣堆里拨了拨,然后伸手挑起一红衣一角。   细长的红色丝带在李青燃素白的指尖缠绕了一圈,莫名有些……   凤凰立马夺了过来,是个肚兜。   王夫人这一套裙装也准备得也太……太细致了些。   凤凰连比划带解释道:“……这……这这个个你用不着。”   李青燃叹了口气,将手指松开,几缕红线流苏交缠,长长短短垂挂下来。   他忽然垂眸喊了一句凤凰的名字。   “宴厌。”   凤凰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这是自从她告诉李青燃后,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   李青燃的声音低低在她耳旁响起,“女子衣物服饰我不曾接触过,你帮我更衣点妆。”   凤凰震惊抬头,却见他神色如常,眉眼冷淡。   ……   ……   ……   别吧……   她知道李青燃身为剑修,通常心思不太细腻,又是帝君转世,道心清明,不拘俗礼。   而她自己身为活了千万年的神祇,早就视外相为无物,男相女相乌龟相石头相不过是皮囊容器,灵相之下亦无区别。   但……   但怎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莫非,你也不会?”李青燃的声音又近了些,低沉的声音似乎响在她头顶。   这是会不会的问题吗?   小凤凰道:“会倒是会……”   “你在为难?”   “啊?没有没有……”凤凰手一紧,觉得再说下去有点跌自己的份儿了。   当她刚说完没有两个字,李青燃便开始解开道袍,然后里衣,然后……   “可以了!住手!!停!!裤子,咳!裤子不用,这个这个红裙很宽松不用脱裤子!”还没有想明白哪里到底不对劲的凤凰,一边叫停,一边手忙脚乱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木盘。   王夫人的诚意从这件衣服上可见一斑,红缎流光,金丝盘扣,绣着凤出祥云,这几乎算得上是件嫁衣了。   凤凰在心中默念了数十遍清心诀。   今日的亲近,就是他日自己误闯薄光殿免于受罚的筹码。   尽管做了如此多的心理建设。   当她的手,不小心触及李青燃的肌肤时,仍然微微有些发颤。   偏偏这裙裳精致繁复,内里还有好几层盘扣。   她手一抖盘扣就更难扣上,扣不上她的手就更抖。   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次,她才帮李青燃将裙子换好。   男子穿红裙本应是不男不女,诡诞怪异才对。   但李青燃眉目冷清唇色极淡,只有在说话时才有些许情绪,垂眸静默时几乎称得上有些冷漠。   以至于在大片的艳红衬托下,让人一眼看去,莫名产生了一种青莲着污,上神染尘的兴奋感。   ……   凤凰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立马在脑子里摁住了这种危险想法。   须臾,她也换好了衣裳。凤族本就容貌昳丽,极衬艳色。   其他元君总爱一身素衣以托衬自己超凡脱俗,但她从来都是一身霓裳来往九重天之上。   此时二人并立,虽同着红衣,但一冷一艳极为好看。   李青燃稍稍俯下身子,让自己的脸与凤凰齐平。他摊开手,素白的掌心上躺着一只胭脂盒,然后双唇一开一合,轻轻吐出两个字,“有劳。”   “……”   凤凰伸出无名指沾了点胭脂,轻轻在李青燃的唇上揉开。   这极淡的双唇,就在凤凰指尖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不过就是个地仙小鬼,有必要做这么全套吗?   李青燃眯了一下眼睛,开口道:“你在害怕?”   喷出的气息萦绕在她指尖,比凤息还要温热。   “我……我我这是紧张。”凤凰迅速收回了手,在给自己上胭脂时,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话却已经不过脑子了说了出去,“你在捉弄我?”   李青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语气有点认真,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他顺着凤凰的话道:“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很紧张,你在紧张什么?”   “……”   作者有话说:   以后如无意外,应该更新都会稳定日更辣! 第17章 浑水摸鱼   凤凰一僵,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些被戳穿的尴尬。   “好吧,其实倒也不是紧张,严格来说,我是有些受刺激。”   “嗯?”   “方才王夫人口中说的,此地曾经供奉的凌霄元君……咳,是我。”   李青燃直起身子,听着这句话只是稍稍偏了一下头,连理袖子的手都没有停一下,看上去好像并不觉得这个消息有多离谱。   相较而言,凤凰自己受的惊吓倒是有点大。   自古以来,随着人间香火收纳和凡人居所的迁移,只听说过天地三才阵越画越大的,没听说过越缩越小的。   当然,除了贬谪以外。   仙者触怒天道或是勾结大恶大邪,从九重天上坠下,仙衔作废或是下降,封地自然就缩小或者干脆无了。   那么阵法自然会跟着仙衔一并消逝或者变小。   她尚且九千岁,在凤族正当是耳聪目明的年纪。   所以她十分肯定,自己的仙衔一开始就是明明白白的凌霄元君,没有升迁更没有被贬过。   自己的封地,也只有岐山以北的七座山脉,并不包括此地。   可……王夫人总不至于在这事上说谎诓她。   所以她不由地想,是不是当年封仙衔的时候,辰虚帝君出了什么纰漏。   若当真如此,那么此地后来的种种,什么邪祟作乱无法镇压,什么拜仙不灵不如拜鬼这等给仙界丢脸之事,岂不是也有她的一份责任。   这样一想,她看李青燃的眼神,就有些怪了。   李青燃察觉到目光,稍稍侧头,给出了一个有话直讲的表情。   “唉,算了。”凤凰叹了口气,揉了一下眉心,“等离开了古怪的地方,我真得好好去问问司命。”   李青燃提剑的手缓了一下,“怎么不问我?”   “你……”   小凤凰一愣,或许是李青燃飞身失败,关于九重天上的记忆残缺不全,又或许是这几日相处李青燃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人,而非神。   她虽然嘴上时不时地蹦出“帝君”的称呼,但潜意识中并没有将李青燃与辰虚画上等号。   所以她很难回答李青燃这个问题。   尤其是在李青燃穿着一身红裙子,黑发半束滑落在肩上,唇上还有她刚刚点上的胭脂的时候。   小凤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在想,我的三才阵域是不是不太对,这个地方我真的不认识。”   “没有。”李青燃将剑重新挂在腰间,看向了窗外,“是他们拜错了。”   不等小凤凰作出反应,街道上忽然传来奇怪的“咚咚”声。   十分细微,但又极有规律。   凤凰推开窗,想听得分明一些,恰巧外头打更人路过,远远传来一句“平安无事,百无禁忌”。   这会儿,居然已经到子时了。   那么,方才的“咚咚”声响……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收了之前的话题,飞身跟了出去。   果然长街上有一列行人,一手拿着香烛,一手端着贡品。   三步一叩,前额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声响,整齐划一,朝城外挪去。   队伍约有二三十人人,走在最前端的是身着红衣的女人,盘发整齐,画着极其浓厚的妆,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她的本来相貌。   其后,跟着的是身着红衣的普通女人。   再后面跟着的几个是身穿红衣的男人。   至于走在队伍末尾的那位,则仅仅是眉心点红,连口脂都未抹,衣服也不是很讲究。   凤凰扫了一眼,“看来礼有轻重之分,的确不必非要穿红衣不可。”   李青燃嗓音有些低沉,“大约心中有所求便拜得诚心,无所求便拜得随意。”   队伍走得慢,两人若即若离地跟在末尾。   在走出了几丈后,在吊队伍末尾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二位,你们不知道规矩吗?”   他指的自然是三步一叩的朝拜规矩。   凤凰一挑眉,心想这世间除了天帝佛祖,当真没有人受得起她三步一叩的这份大礼,但口中还是和和气气道:“我们就是好奇,凑个热闹。”   那男人听这么一说,似乎是终于找到知音一般,虽脚下叩拜未停,但也开始小声攀谈起来,“实不相瞒,要不是俺家那婆娘非逼着我来,俺也不乐意来。”   凤凰觉得有些无聊,便和这位兄弟闲聊了几句,“大哥肯为了嫂嫂一句话如此折腾,想必还是极其疼爱嫂嫂的。”   男人一手抱着香烛,一手端着贡品盒子,还要不停跪拜,有些气喘吁吁。   似乎对凤凰的话十分受用,待他喘平了气,才带着些埋怨又有些得意,笑着道:“她上个月摔了一跤,把脸个划破了留了个小疤。就那么一小丁点,要俺说,不仔细瞧,根本就瞧不出来。她非每天唉声叹气的,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嫌弃她,唉。”   他是被逼着来的,也就难怪也没什么诚心,只是应付似的在脑门上戳了个红点。   凤凰笑着摇了摇头。   “的确是一件小事,不过哪有女人不爱惜容貌的。”她宽慰了几句,又瞄到了男人手中的贡品盒子,随口问道:“不知道大哥准备了什么贡品?”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盒子,但凤凰却没听出来里头有什么声响。   他张嘴用口型比划了一下:空的。   ……那当真是敷衍得紧了,凤凰心想。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李青燃轻轻拢了一下她的衣裳,就像是怕她冷一样。   “出城了,小心。”   小凤凰眯了一下眼眸,前方就是高高悬挂“相报”二字牌匾的石拱楼,他们那天进城时还在这门下开过玩笑。   城中本还有零星几家酒楼隐约透着灯火,城门一出,便只剩下天上那轮带着毛边儿月亮照明,晦暗不清的山路盘旋进更浓稠的夜色里,只有手中的一只红烛照亮着眼前一小块地。   队尾的大哥不再说话,凤凰也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四周。   今夜虽未下雨,但得益于那晚留下的凤息,她仍能隐约看到隐埋在土地之下的天地三才阵法的符文。   阵法由五个大环组成,环中套有吉纹灵兽图。   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这灵阵与天阙上常见的不太一样。   各个仙君的属地阵法虽各不相同,但都由辰虚帝君当年画定,会有一些统一的规矩,譬如都是灵兽在内圈,咒文在外圈。   而此地的阵法却是恰恰相反,咒文在内圈,灵兽以环绕的形式在外。   如果非要说,倒更像是由当年辰虚帝君的初式演化而来的,像是一个署名的反阵。   只是署的这个名字,她并不认得。   在凡间画这种反阵作用之一是用来改命,私改凡人命格多少带着点邪性,也并不是身为仙者应该做的事情。   她拉了拉李青燃的衣袖,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没想到一拉李青燃整个人都凑了过来。   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捂住了她的鼻子嘴巴,李青燃低低道:“山雾有问题。”   午夜时分,正是山雾浓时,凤凰方才分心在观察阵法上,并未留意这一点。   此刻才发现,这山雾有些浓得过分了。   加之今日月光迷蒙,原本在前方的长长队伍,现在只能勉强看前方男人的后脑勺。   他手中的香烛正在燃烧着,烛端的隐约红芯随着他的身形一摇一晃。   再往前,便只能看到一团雾气了。   凤凰忽然神色一紧,明白了李青燃口中“山雾有问题”的意思。   若说大家排成一列,一个跟着一个是为了避免掉队。   那走在队伍前边儿的第一个人是看的什么呢?   她下意识想去拍前面大哥的肩,手又停在半空。   不对劲,太安静了。   先前在城中,都是青石板地面。朝拜人三步一叩,前额触地便会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出了城后都是泥地,自然就没有这样的声音了,所以安静得并不突兀。   但此刻一想,前面的男人,在城中平坦的路上尚且气喘吁吁,语气多有抱怨。   如今在这盘山小道上,反倒是没有喘息声了。   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没有呼吸声。 第18章 凤三殿下   一缕极细的凤息从小凤凰指尖递了过去,若对方是凡人,只会觉得脖子微痒,如同被树叶挠了挠。   相接那一刻,凤息瞬间化火,前方的男人整个被点燃,“砰”的一声炸开。男人的面孔极快地扭曲,只来得及转个头便迅速坍缩在火焰里。   凤息遇邪则化作玄火,此刻在安静的山道上,声响极大。   但那些走在队伍更前头的“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忽然而起的火光,只是自顾自地三步一叩埋头向前。   李青燃折下一根树枝拨了一下灰烬,眼神从前方收了回来,“都是草人。”   不久前小凤凰还和这大哥攀谈过,在城里他们肯定都是活的。   她并不相信有什么东西能在她与李青燃咫尺之处,悄无声息地将这么多活人全变没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有东西引山雾遮掩改了地形,又借稻草人引路,故意让他们走岔了。   “这大费周折的。”小凤凰挥了挥衣袖,往前跟了一步,“不妨看看,这些草人到底想带我们去哪里。”   “不着急。”李青燃抬手将束发拆开,墨发顺势倾泻而下。   他将发带一端系在凤凰手腕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又在发带上附了一点灵识,这根细长的布条便闪了一下青光,隐去了外形。   小凤凰低头动了动手,下意识嘟哝了一句:“怎么对我用缚灵绳了,这三界中,只有……”   ……只有谁?   她瞬间没了声音,缚灵过后直通神识,在她的记忆当中,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对凤族小殿下绑过缚灵绳。   那她下意识说出的这句话,后半截应该是什么?   小凤凰语调本就轻,再加上刚才那句说得模模糊糊的,李青燃没有听清楚。   只是方才还在哼哼唧唧的小凤凰忽然安静下来,他便走近了一点。   他扬手拨开山雾,恰好看到小凤凰正扶着手腕,稍蹙起眉头。   “怎么了,太紧了?”   “没有……”小凤凰回了神,将那一瞬即逝的异样压了下去,“说不上来……可能是这个地方真的有点怪。”   李青燃忽然抬手,屈指在她额间抹了一下。   只是抹了一下,不带仙法的那种。   “……”   是凡间小孩子被吓到时,用来定灵的手法。   片刻后李青燃像是解释道:“你心神不太定,别误入了什么幻境。”   凤凰面露疑惑,“不是已经绑着了么?”   凤凰扬了扬手,缚灵绳轻轻闪灭了一下,从凤凰手腕流了一道光引到了李青燃掌心。   何况,若真是有什么幻境……这抹一下额头,好像也不太顶用吧?   好在山雾迷蒙,即便是几步的距离,小凤凰脸上有些质疑的神色也落不到对方的眼中。   两人跟随前方引路的草人队伍不知道走了多久,山路曲折重复,似乎永远无尽头。但白雾越来越浓,甚至看脚下的路都有些吃力。   忽然间,凤凰系在腕上的缚灵绳一顿,她感觉另一端停了下来。   她立马戒备,“李青燃?”   过了一会儿,李青燃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地响起,“嗯。”   小凤凰循着系带上的流光走了过去,眼前白雾一片,她差些撞到李青燃肩上。   一只修长清瘦的手,从红袖中伸了出来,素白的指尖上沾上了一些黑灰。   凤凰凑近闻了闻,是烧稻草留下的碳灰。   李青燃将独行剑横握,在一声轻鸣后剑气倏然激荡,将四周白雾震开了一瞬。   趁着白雾尚未聚拢的间隙,凤凰看清楚了脚下的一滩灰烬,此地正是方才他们焚烧草人相的地方,他们又走回来了。   这些草人傀不见得有多精妙,只能执行简单的指令。   和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相似,同一个山头不太可能有好几尊地仙。而此山中供奉的不是别人,只有石观娘娘。   总不至于这什么石观娘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正带着他们原地绕山转圈玩儿?   凡人若误入深山沾染邪气,则容易久困不出,叫做撞邪也叫作鬼打墙。   小凤凰微微敛眸,非要说,其实也不能说是“原地”。   此时人间四月,正值春末夏初。   他们出城进山时,山路两侧新叶繁茂,颇有生气。而此刻周围只剩下了寥寥黄土,枯枝嶙峋,寒风破败。   仿佛从春末,一下子渡到了初冬。   “王夫人说,那个孩子死在了冬天。”小凤凰忽然蹦出了一句话,但神情还是有些迟疑,似乎并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   万物一旦生灵,是很难真正消亡的。   哪怕脆弱如凡人,短短数十年肉身死去,以魂魄入轮回,也并不算是消亡,只是对前尘忘却,重新开始一段循环往复而已。   凡人尚且如此,何况邪魔。   要真正使邪魔消亡,光靠一把剑是没有用的,需将其夙愿相了,大仇相报,执念相消。   所以换而言之,心结执念既是起点也是保命后招。   得了一定道行的大魔大妖,哪怕被一刃贯心,但凡留了一口气没死绝的,用执念吊着,耐心蛰伏千年万年后,总有重见天日之时。   也正因为如此,探查妖魔的心结是十分犯忌讳的。   就连当年辰虚也要借以“问灵”一式才能窥见一二。   如果此地当真是石观娘娘尚为幼童时死去的地方,这样大大咧咧地“邀请”,实在是不太常见。   她想让他们看见什么?   小凤凰沉思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山道上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她似乎被什么推了一下后背,脚下忽然一空,一头撞进了的浓雾里。   四周瞬变!   她下意识想喊一句李青燃,山中忽然响起了几声鹧鸪的叫声打断了她。   紧接着似乎被惊动了一般,更多的雀鸟开始鸣叫,让原本破败寂寥的山谷开始逐渐热闹了起来。   周遭的温度忽然变得暖和了些,雾气一瞬散开,漏出了一间半山腰上的小竹屋。   竹屋前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悬着一只半透明的铃铛。铃舌是一串用红线编起的八角铜钱。   风一吹,便发出金石相撞的闷响。   只是声音并不怎么好听,隐约带着些邪气。   那扇门就是在忽然嘈杂的鸟鸣和风铃声里打开的。   有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而下一秒,小凤凰就愣在了原地。   她居然……看到了她自己。   她愣神了好一会儿,直到腕上金光闪灭了一下,她才回神过来。   那不是她自己,是凤三。   *   司命同她说过很多凤三殿下的故事。   在各种各样的传闻里,凤三总是穿着艳红的衣裳,说话总是带着笑音,为人处世时而热情,时而乖张。   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凤三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样子。   但眼前的凤三和所有故事里的都不太一样。   或许是靠着同为凤族的微妙感应,小凤凰才一眼认出她来的。   在枯黄的竹台阶上,凤三穿着一件款式极其简单的白袍,白袍之上随意地罩着一件黑纱。   长发披落,流泻在她的背后和胸前。   她似乎是长长地睡了一觉,脸色有些白,带着刚醒不久恹恹的神情,在夜色里似乎比雾还要淡。   此刻山风起风,盈满衣袖,庭中那盏风铃又开始传来“锒铛”声,有点吵闹。   让人无端想到了人鬼两界相交处,用来封锁鬼蜮的金属锁链,妖气冲击锁链相撞,发出的声响,和这风铃的声音很相似。   凤三斜斜靠着门框,带着倦意地抬了一下手,风便停了,连带着叽叽喳喳的鸟雀鸣声也消散了下去。   山谷里刚起的热闹势头骤然熄灭,雾气又沉了些。   一缕淡色的凤息从她指尖弹出,带着流光钻进了铃铛里,将铜钱穗定住。   半透明的铃铛罩上流转着细细的符文,玄火缓缓地燃着。于是原本吵闹的风铃,此刻便像一盏长夜中的风灯,照散开了薄薄的一层山雾   借着这道光,小凤凰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凤三身上白袍之上的黑纱,其实并不是罩衫,而是一层怨气。   怨气里交织着数不清的七情六欲,爱恨悲喜。   丝丝缕缕都像化不开的黑雾一般,笼着凤三。   小凤凰习惯性地皱了一下鼻子,隔着那么远,她都觉得熏得有一点呛人。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想起了某次无意间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凤三殿下陨落时,已经隐约有了坠魔的征兆。”   而在她想起这一句话的同一瞬间,手腕上的线忽然挣了一下。   她垂着的手立马背到了身后,下意识捂住了那一道清光。   李青燃的声音顺着手腕上的清光直接传到了她耳朵里。   “这是某段记忆,不是实景,凤三看不到的。”   对哦,凤三早已经陨落,这里当然只能是某段记忆了。   小凤凰神色微缓,捂着手腕的动作却并没有松开,而是左右看了看周围。   自己方才没有出声,李青燃也没有在她的近处。   那……他怎么晓得自己在担心什么?   她神色微妙地垂眸看了一眼手腕,试着在心里问了一句,李青燃,你在哪儿?   沉默了一瞬,那一头没有回应。   小凤凰暗自松了一口气,方才她捂住缚灵绳,一来是怕流光惊动了凤三。   二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想让李青燃看到凤三殿下。   不想让他看到,凤三怨念缠身,黑雾缭绕的样子。   于是就在这个念头起来的一瞬间,她很想将李青燃推远一些。她手指动了一下,就在空中化成了一个半成不成的结印。   可总不如人愿,印未落成,小凤凰身后便响起了踏断树枝的脚步声。   空中忽然带上了一层碎雪般清凉气息。   她的手腕被拨开,然后听到李青燃的声音从她背后极近的地方传来。   “怎么了,不想让我看什么?” 第19章 云中旧事   “谁在那边?”   凤三白衣猎猎,一手提着那盏如同大铃铛一般的风灯。   在破开薄雾的那一瞬间,她身上的黑雾已经全数敛去。   若是忽略她更显苍白的脸色和过于朴素的衣裳,乍眼一看,其实和司命口中常常念叨的那个三殿下,没什么两样。   她凤眸微微上扬,带着些许笑意朝这边走来。   小凤凰往后面退了一步,刚好抵到了身后的李青燃胸口,就这么一个停顿,凤三就提着灯走到了她面前。   小凤凰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看着凤三的身形与自己交叉重叠,再穿过了自己,往后头走去。   ……   李青燃伸手从身后绕了过来,轻轻抹了一下小凤凰的额头,“没事。”   的确没事,这不过是不知何年何月……在山中留下的一段虚影罢了。   而凤三的这句问话,也显然并不是对他们二人说的。   凤三提灯走到了更远的山道上,那盏灯似乎又亮了些,照亮了小道尽头的一个拐角。   薄雾后面隐约有人影,一个穿着布衣的瘦弱姑娘,误闯了迷阵。   这个山头是仙鬼人界的三不管之地,迷阵是凤三随手设的,没什么害处,就是单纯防一防好奇心重的凡人而已。   凡人进了迷阵便会在原地转几个时辰,走够了时辰迷雾就会散开,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能找到下山的路,从未有人闯进来过。   “小东西,你怎么进来的。”   凤三将风灯放在一旁的石头上,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我……我在山上捡蘑菇,看到这边有灯。”小女孩一手捧着衣兜,往凤三眼前递了递,里头果然装了满兜的小蘑菇。   凤三抱着手臂听完她说的话,似乎是带着一点自嘲般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手一挥山道旁边又劈开出一条小路来,她下巴冲着小姑娘扬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散进了风里,“顺着走一炷香就下山了,别让家里人担心。”   然后她提了风灯,就准备转身。   小姑娘有些呆呆愣愣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小路,却没有下山,反倒是毫不怕生地跟着凤三走了几步。   凤三驻足,转头看着自己忽然多出来的小尾巴,恍然道:“……怕黑?”   话音刚落,小道旁边又多了一排烛灯,像一条蜿蜒的火舌一般,延伸到远处。   小尾巴摇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你是神仙吗,他们说这个山上住了神仙。”   凤三觉得这个问题现在有点难回答,顿了一下,素白的脸上忽然放出了一缕黑雾,然后阴森森道:“我是妖怪,再不走把你吃了。”似乎觉得不够,她又补了一句,“我最喜欢吃小孩儿了。”   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或许是天生缺根筋,不仅没被吓到,反而问了一句,“姐姐,那你喜欢吃蘑菇吗?”   这个季节山中是不生蘑菇的,只有凤三住的这一小片地方又暖又潮,才生出一些白白胖胖高矮不一的蘑菇。   凤三不再说话,想直接捏个符印将小孩儿送下山,却看到小孩儿把蘑菇朝她送了送,然后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珠,有些茫然地朝她道,“山下没有我的家人了。”   这句话打断了凤三结印的姿势,她的手半张不张在小孩眼前顿了一下,小孩儿便会错了意,抓了一个蘑菇塞到了她手上。   后来似乎又觉得不够,小孩儿一把将整兜蘑菇都递了过去,鼓鼓囊囊的小布包让凤三抱了个满怀。   凤三:……   但是看着小孩儿那眼巴巴献宝的样子,她心软了一下,错失了第一时间拒绝的时机,也就将就着抱着了。   小孩儿看她不方便,指了指那盏灯,“我帮你提吧。”   凤三轻轻抬手一抛,那盏风灯便亦步亦趋浮在她身前三尺处,铜钱穗子随风摇晃。   然后凤三低头警告道:“小东西,别碰这个。”   小孩儿听话地往后面缩了几步,“是仙器吗?”   凤三步子迈得大,小孩儿只能看到她被黑发覆住的背影,白色袍摆松松地垂坠在地上,扫过低矮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孩儿瞪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似乎凤三走过的地方,草木都褪色了几分。   然后凤三头也没回,不甚在意道:“不是仙器,是不好的东西,离远一点就行了。”   其实熟悉凤三的都知道,她正正经经,板正着神情和你说些什么,那大约就是在逗你。她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得越漫不经心,那十有八九就是不太妙的实话了。   譬如这盏灯,没有玄火在里头燃着的时候,是个铃铛。   是死域的东西,叫做引魂铃。   这枚铃铛,曾经挂在死域里的一颗极高,也是唯一一棵梧桐树上。   人界的风与鬼界的风,都曾吹拂过它。   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往来路上,都曾听过它如同寒铁敲击石壁般的“锒铛”声。   这样的铃铛有一对。   一只还阳,将往生魂送到人间转世。   一只引阴,那些久久徘徊在鬼门前不愿往生的怨魂野鬼,落地为缚,就会被引入进了这一只引魂铃中。   凤三以前来往鬼界时经常路过死域,曾不止一次嫌弃过它声音暗哑难听,远不如凡间寻常铜铃一般叮当清脆。   那时候的她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亲手将这个难听的铃铛配在身边,镇着自己遗留世间的最后一缕魂识。   更不会想到这一镇,就镇了好几千年。   “姐姐,你的手!”   小孩儿指了指凤三的手,不知道何时,那些原本被掩藏得好好的黑雾有些跑出来了,丝丝缕缕又缠绕上凤三的指尖,手腕,衣袖,脖颈。   交织成淡淡一层,像是给她多披了一件黑纱一般。   而她所行之处,怨气四溢,草木皆枯。   堂堂凤族殿下,竟然压制怨气都这般费劲。   凤三小声道了一句糟糕,连忙掀开手中的布包一看,果然那满怀的白胖小蘑菇果然都变成了干瘪的破败灰絮,干干巴巴粘在粗布上。   凤三难得出现了一丝恼意,她十分惋惜地抖了抖布包,“这些蘑菇吃不了了哦。”   就连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都震惊了,现在是关心蘑菇的时候吗?明明这些奇怪的黑雾看上起更严重吧!   “姐姐,你生病了吗?”   凤三振臂,用干净的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哄声道:“算不上。”   只有活人才会生病,她现在只是有点虚弱。   可惜,在天界上糊弄惯了的三殿下这次竟然没能糊弄过去这个小娃娃。   小娃娃端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拉着凤三的袖子,“我弟弟不舒服的时候也喜欢逞强,我看你是真的生病了。”   “小东西,你方才不是说山下没有家人吗,怎么有个弟弟。”凤三不太想纠结这个生病的话题,转而岔开话题问道。   “我弟弟和教书先生离开这里,去都城赶试了,都城很远的,以后不回来了。”小孩儿顺从地答了话,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姐姐,你的家人呢?”   凤三:……   这小不点怎么这么会聊天呢。   凤三稍微想了想,轻描淡写道:“我有个师父,上回我犯了个错,他可能有点恼我了。”   小姑娘的声音还带着些奶气,“他要是知道你生病了,就不会生你气了,真的。”   “嘘,不能让他知道。”凤三眯了一下眼睛,由着小孩儿牵着自己的衣袖,“小东西,你今天住这里,明天等天亮了就乖乖下山。”   “哦……”   翌日清晨,小姑娘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凤三了。   只看到竹案上放着一块新包袱皮,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白嫩蘑菇。   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往下山的小道走去,刚踏出一步又回头朝着空荡荡的竹院子大声道:“我叫做小花,下次再来看你。”   其实人们口中的许多“下一次”都是带着些许客套的,凤三自然也没有怎么听进耳朵里。   所以过了几日,又在那条山道口看到小花时,凤三身上缠着的黑雾并未收敛,扩逸在周围,咫尺处的飘花飞叶,尚未落地就化为枯卷。   但这一回,凤三知道小花为什么能走过迷阵了。   这个小孩儿身上有死人气。   和她身上的黑雾,同根同源。 第20章 天煞孤星   小花从迷阵中走出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一个罐子。   罐子里面本来有满满一灌鸡汤,但山路颠簸,递到凤三手中的时候,就只有小一半了。   凤三神色有些复杂。   凡间有古书记载,凤凰性情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虽然凤三生前不是这般讲究,如今也只留得一缕残识,但……   严格来说,家鸡也算羽族。   她低头看了一眼,某只同族被扒光了的澄黄油量的尸体,是真的很难下口。   所以凤三殿下,熟稔地耍起了小性子,哪怕是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丝毫没有脸红结巴。   凤三将碗递回给小花,摇摇头,“不想吃。”   “哦……”小花挠挠头,神情有些小小的失落,“前两天我煮了蘑菇汤,但是我有点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就又转回了山下。今日我去打了杂工,就买了一只鸡,还以为你会喜欢吃的。”   “我今天胃口不太好。”凤三半哄着小花,将汤吹了吹,“很香,我看着你吃。”   凤三担心身上的怨气溢出来,不让小花离太近。她便乖乖地选了一个最远的板凳,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凤三睨着眼睛,单手侧撑着头躺在竹椅上,开口道:“杂工?你这个小不点能打什么杂工。”   “哭灵啊,昨晚有人家做白事,我哭得可大声了,他们多给了我十文钱。”   她抬眼一看,果然小不点的眼睛有点肿,衣襟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泪痕。   一缕淡至透明的凤息从凤三指尖递出,简单探了探,小孩儿身上带的死气是沾上外人的,过几日便会消散,身体并无什么大恙。   凤三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随口提点了一句,“小小年纪的离死人远一点。”   小花安静了一下,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搭话。   凤三手指微动,从山中飞出几只黄鹂,乖乖停在小花脚边上,“怎么又不高兴了。”   黄鹂鸟乖巧可爱毛茸茸的,趴在手里就是一团。   小孩儿容易不高兴,也挺容易哄好,她小声道:“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村里的喜事都不乐意我去打杂。”   凡间的算命先生,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骗子,凤三听完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弹在桌面上算了一算,随即又抹掉了水渍。   好家伙,剩下那半个还真让这小不点碰上了。   她的确是个罕见的孤煞命格。   “命格再克也只克亲近之人,他们红事不让你靠近,是他们不对。”话刚说出去,凤三又想到了先前小花说她弟弟走了的事,十有八九也和她的命格有关。   小花似乎没有想到那一茬儿,而是将自己的板凳又往后搬远了些,口中小声重复了一句,“近的人才会克吗。”   凤三先是一愣,然后被气得笑出了声,“人不大,野心倒大,还担心会克我?”她凤眸一挑,语气有些得意,“我的命格比你煞多了,不开心就会堕魔的那种。”   “魔?”小花这回真的被唬住了。   于是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等小屁孩儿缓了缓,又开始童言无忌,她趴着桌子问道:“你师父,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么?”   凤三:……   小屁孩儿看凤三不回答,竟然露出些同病相怜的同情,“他生你多久的气了?”   凤三眯了一下眼眸,引魂铃稍微动了一下,锒铛声镇得人骨缝发寒。   “差不多……快九千年了吧。”   说完这句话凤三极快地皱了一下眉,一眨眼又带上了笑意,语气很轻,“或许他早就忘了,他向来不怎么记世事的。”   即便是对于神仙来说,九千年也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时光了。   “你病了九千年吗?九千年,就算是神仙也不快病……”   小花似乎终于察觉自己是真的不太会聊天,所以最后这一句没说完就捂住了嘴巴。   但凤三却帮她补完了,半开着玩笑,没好气道:“是啊,就算是神仙也快病死了。说不定今天就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   “你别死。”小孩儿看着凤三满不在乎的样子,都快急哭了,“你别死,我以后每一天都来看你。”   凤族的三殿下,出身高贵相貌昳丽,脾气好从来不端着架子又爱热闹。不论是在凤族还是九重天上,和谁说话都有说有笑的,尤其受小辈喜欢。   想不到自己如今吊着一缕半鬼半仙的魂,还是挺招人喜欢。   凤三这样一想,居然还颇有几分得意。   她一开心,便随口感叹了一句,“若是早几千年,我就把你收做小仙童留在身边了。”   小花愣住,良久,她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你要我……留在你身边?”   她自小就被算出了天煞孤星的命,虽说命格这种东西,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她幼时丧父丧母,但凡收留她的亲戚,没几天就会天降横祸。弟弟跟着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身体从来没好干净过。   所以后来,教书先生要带弟弟走时,她那么快就答应了,甚至觉得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就算村里有好心人觉得他们可怜,也只敢把饭菜放到门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吃。   去的时间不对,就没了。   因为街上的狗多,狗也很饿。   就连她母亲,也曾含糊着说过,“自从生了你,身子就越来越差,难道……难道那个孤煞的命格是真的?”   于是,一切有因果的,没有因果的倒霉事情,都找到了缘由。   隔壁家被偷了,邻居来做客后砸伤了脚,送来了一件衣裳后感染了风寒。   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后胸闷气短。   被她多看了两眼后长了火疖子。   甚至下不下雨,田地收成好不好,都能和她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曾经很不理解,要是她真有这么大的神通,怎么会连饭都吃不饱,只能住窝棚呢。   这个道理连她这个十多岁的小孩儿都懂,难道其他人不懂吗?   后来她发现,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很多事情有一个理由,说起来比较舒服,能让自己宽心罢了。   甚至听惯了之后,好像连她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了,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   比如隔壁家王夫人,前一句还在怪她路过王家太多次,害她生辰宴是个大阴天,下一句便和她说,生日宴剩饭多,记得早点去后门等着。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有时候想,天煞孤星就是一个人嘛,一个人也挺好的。   过生辰不用请客,死了也不用谁祭拜。   偶尔看见街上腻着父母撒娇的小孩儿,从心底里蹦出来的一点点不甘心的时候,她就留着这一点难过。   等下次有人请她哭丧时,哭得更大声更伤心,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谁她舍不得一样。   还能多挣几个铜钱。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和她说,留在身边,和她说天煞算什么,这是别人不对。   这个人还这么好看,还是一个神仙。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凤三看着眼前一声不吭的小孩儿,估摸着她十有八九又是不高兴了。   “啧,又怎么了。”凤三素白的手从袖口伸出,擦了擦阿花的眼角,“哭什么。”   “我没有。”   “哦,没有哭。”凤三学着她的口吻轻轻揶揄道,“那就是在撒娇?”   黄鹂鸟在旁边啾啾了几声,仿佛是在附和。   小花一生过得并不算好,受过苦难的人其实很难真的不高兴。   只是当她发现自己只要有一点难过,凤三就会哄她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多试几次。   但又怕自己惹人烦,所以只要凤三一哄,她立马就哄好了。   原来这不是不高兴,是撒娇。小花红着眼睛,看着凤三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在作话里面讲点什么会有点莫名的害羞..所以很少留作话。   但是真的很感谢大家的收藏和追看,超级喜欢你们的,预收文有一本《佛修大人为何非要渡我》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求大家一个收藏吗^^ 第21章 逆天改命   小花不由分说地直接扑到了凤三身上,凤三几丝缭绕的黑雾熏得她红了眼睛,她留的眼泪,将凤三的衣角沾湿了一大片。   凤三由她抱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当年初上九重天上的时候,总爱缠着辰虚,待在薄光殿中的时间要比在自己的洗梧殿长很多,惯来用的也是薄光殿里的仙侍。   后来好几次要搬回洗梧殿,又因各种事情耽搁下来。   再后来……   再后来的那段时间她要么在闭关,要么就来往于人界与鬼界,连天阙都很少回去,就更不需要什么小仙侍跟着了。   现在收了这么一个小尾巴,多少也算弥补了当时的缺憾。   可惜这个小尾巴的命格不太好。   于是凤三此刻生出了一些,仙者不该有,但魔者并不忌讳的私心。   她想着,在自己消散之前,看能不能改一改这个小东西的命格,孤独终老其实挺惨的。   也省得以后给别人知道,聊些什么侍者随主的杂话。   凤三招了招手,引魂铃靠近了些,她拆了那串红线,从铃舌上取了一枚八角铜钱下来。   “小东西,闭上眼睛。”   小花觉得自己眼睛被一只微凉的手覆住,有一股涓流从自己的眉心流入对方掌心中,然后那只手似乎更凉了些。   私改命格稍出差错就会被反噬,可小花的命格已经穷凶极恶了,再差也差不离。   凤三只是有些担心,被天道察觉,会影响她下一世的福报   于是凤三以这八角枚铜钱作为阵眼,在山间画了一个阵。   这个阵是她自己的反阵,若是真的以后有人查到小花命格被改的事,看到这个阵便知道,出自辰虚座下弟子凤三之手。   因果尘缘都引到了她凤三身上,不至于为难这个小娃娃。   凤三将小花从自己身上拎起来,随口道:“只要你不出远门,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说你孤煞了。”   小花自然不太懂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懵懵懂懂地问,“不出远门,是多远呢?”   凤三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三百里吧,别离这座山太远。”   小花点点头。   凤三怕她不上心,又吓唬了一句,“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要出,记好了。”   “你要去哪里?”小花拽她的袖子拽得更紧了,“你什么时候走,我明天来看你,我还会迷路吗,我可以不要迷路吗?”   ……   凤三有些无语地回头,抱臂看着这个小不点刚褪下红色的眼睛,似乎又要流出眼泪,“哭什么,再哭不要你了。”   本来还能忍住的小花,哇的一声,哭声震天。   “你要去哪里……”   “你也不要我了吗……”   “你故意让我迷路的对不对……你故意不让我来这里,你都是哄我的……”   还是一边倒抽气一边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   凤三忍无可忍,在小花手上落了一个印,“别哭了,有这个印就不会迷路了。”   小花打着哭嗝,还是抽抽着刹不住车。   凤三抱了她一会儿,“……小祖宗,别哭了”   小花闷不吭声埋着脸,手指将凤三的衣角攥得死死的,猛打瞌睡都不愿意放开。   凤三只得把她抱进竹屋,小花大约是睡得迷糊,声音黏黏的,“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主人?   小姐?   还是同以前其他人一样,叫三殿下?   凤三顿了顿,在夜风里眯了一下眼睛。   良久,在小花平稳的呼吸声里,她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   “叫师父吧。”   说完之后,凤三靠着窗沿,用灵力在空中炸了一朵冰花。   庭中便染了一层微不可查的薄霜,在月色中碎出一地银华。   *   自此之后,小花日日都来山上,连续来了两月她才真的相信,凤三不会死,不会跑,更不会风吹一下就散了。   当然,凤三知道,自己迟早都要散的。不过对于岁月的算法,仙比人向来宽松许多。既然这引魂铃镇了这么久,再多个百几十年也不算长。   那句师徒的笑言似乎并没有当真,凤三也没有教习小花法术,只授了一些农耕天时的道理,譬如在哪个方位种些什么瓜果容易结得又大又好吃之类的。   这些小技巧似乎很是有用,十分得邻里喜欢。   小花结交了朋友,在凤三的授意下,来山里的次数也由一日几次,变成了几日一次。   凤三曾以为自己可以看着这个小东西平平顺顺生老病死。   但或许是那一次拆线所致,引魂铃的铜钱串儿有点松动,怨气异动的次数更频繁了。   于是她打算回一趟死域,原本凤三以为要哄上好一会儿小花才能不跟着自己,没想到说服的过程要轻松许多。   凤三便诈了一句,“这么听话,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小花红着脸道,“没有……”   但在凤三起身时,小花揪着袖子又确认了一句:“真的很快就回来?”   “嗯?”   “下月初三能回来吗?”   凤三笑了笑,“差不多。”   可这一趟死域之行,似乎并不太顺利。   小凤凰和李青燃并不能感知具体时间的变化,但是等再看见凤三出现在幻境中时,山间青草萋萋,花草繁茂,显然不是春末就是夏初,这应当远远超过一个月的预期时间了。   凤三是随着一阵风,悄无声息地化形在小竹楼前的。   她仍然拎着那盏引魂铃,铃中灯火煌煌。   但若灵感敏锐的人仔细察看,便可发觉灯中之火,并非凤息所化的玄火。   那时候小花正低头对着一个碗,摆放果子,只觉得手臂上的印记忽然灼了一下,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风中浅笑着的凤三。   凤三穿着一身暗绿色长袍,皮肤苍白,即便黑雾敛得很好,也给人亦正亦邪之感。   她呆愣了好久,神情由僵硬变为惊讶再变成委屈,最后黑溜溜的眼睛里又蓄满了眼泪。   她扶着盘子的手一抖,将刚摆好的果盘哐当一声打翻在地上,果子打着滚一路滚到了凤三脚边。   凤三蹲下去捡果子,“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却被迎面扑来的小人,扑了一个满怀。   凤三抱起小花,“好了,别哭了。出了点别的事情,晚了些日子。”   小花环抱着凤三的脖子,声音又闷又小。   “是三年。”   “三年……这么久吗。”凤三恍惚了一下,将小花放回到地上,“难怪又长高了。”   小花今年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并不算是个小娃娃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   小花说不下去,光是重复这三个字,就让她好不容易忍住眼泪,决堤似的掉了下来。   凤三将手中的果子捡回到果盘上,看着果盘的后边儿有一块黑色的木立台,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吾师之位。   牌位前还供奉了一小把鲜花,花很新鲜应当是今日新换上去的。   “傻小孩儿。”凤三摸了摸她的脑袋,“莫不是以为我死了,还给为师立上了牌位……”   她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这个牌位还这么丑,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在偷懒,没有好好练字?”   小花还是一脸委屈巴巴的难过,并没有被这一句调笑哄好。   看着小花的神情,凤三一时间都舍不得同她好好说。   她这一次从死域回来,是特地来道别的。   作者有话说:   凤三:三界千万邪魔里面就没有比我更会哄小孩的   永远都第一喜欢追平的家人们!大概还有两三章的内容第二单元的故事就完啦。 第22章 幻境终章   小竹屋连接外头的小道,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牛哞,小花的眼睛亮了一下。   凤三这才想起,上一回她离开时,小花似乎有未说完的话,还同她约定好“下月初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着。   于是凤三轻轻动了动手指,长年弥漫的迷雾散去,小道尽头有一头老黄牛,老黄牛身上坐着一名少年,正也朝这一边张望。   小花招了招手,“这是小九,是我的……嗯……我的……”   那名叫做小九的少年接过话头,朝凤三深深鞠了一躬,大方道:“晚辈名叫小九,晚辈……晚辈想娶小花。”   于是本来已经到嘴边那句道别的话,又变了。   这或许就是尘缘。   辰虚曾经总对她说,作为仙者要少插手凡间因果,免得惹一身尘缘,徒曾负累。   凤三当时总是乖乖应着,但她心里其实觉得只要在一个分寸内,有个什么牵挂也挺好的。   凡人一生不过昙花一现,此刻,看着小花找到归宿,她并不觉得是负累,反倒是真心觉得有些欢喜。   凤三缕了一下衣袖,“我们家小花果然长大了。”   三年,对于她不过是站在死域,望着鬼界的一愣神。   但是对于凡人,已经足够让一个小孩儿长成可以出嫁的大姑娘了。   她以为的食言,其实,比她想象的更久。   小花与小九都是孤儿,双方家里已经没了长辈,原本也不必讲究什么三媒六聘的礼数,不过是挑一个日子,搬到一起住罢了。   凤三从乾坤袖中拿出了一把珠宝,金珞,朱钗,环佩,琳琳琅琅每一样都极其繁复精美。这些在凤族不算稀奇,但是在凡间,随便一样便价值千金。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小花迎娶回去。”凤三并不太懂凡间的礼数,但她自己在小花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个爱热闹的,便又添了一句,“鞭炮礼花,响三天都不许停。”   小花却只是扯着凤三的衣袖,“你来吗?”   “你来给我主婚好不好,我想要你来。”   “好。”   于是那日,凤三指尖点了一下衣裳,墨绿长裙上便覆了一层红纱,多了几分喜庆。   她看着小花与小九拜堂,结为连理,火红的爆竹碎屑染满了半边天。   她拉着小花的手交给小九时,端着长辈的姿态,十分严厉地嘱咐,“要好好照顾她。”   流水席摆了三天,远近相邻一茬接一茬地来贺喜。   喧嚣热闹,正是人间。   在这喧嚣里,凤三也好好同小花告了别。   凤三抱着一包袱推拒不得的喜糖,只身行走在山道上,她离开人群越远,就衬得越形单凄凉。   可她并非喜爱伤怀之人,她很快就发现,这并非错觉,周围的的确确变凉了些。   现下人间五月,纵使山中气温低,也决然没有到打霜飘雪的程度。   所以当她看到山间小路上出现了一道裹满着霜雪气息的白色身影时,也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惊讶。   凤三垂眸,乖巧地站在原地。   “师父好厉害,我就偷偷出了结界三天,就被发现了。”   语气轻巧得像是自己偷溜出去玩儿被逮到一样。   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   否则怎么会几千年里我不过才下山出结界,入了尘世三天,就发现了我的踪迹呢。   冷雾由远及近,在风中凤三隐隐听到辰虚一声叹息,“我来接你回家。”   在这一个瞬间。   李青燃和小凤凰都觉得自己的背心被人推了一下,分别进入了辰虚和凤三的灵识。   李青燃与宴厌。   辰虚与凤三。   交织重叠,四目相对。   说不清楚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避无可避的释然,他们就如同凤三在死域的那一瞬愣神一样,在这一刻久久地凝望着对方。   风停,蝉歇,世间万物不敢打扰,仿佛他们只停了一瞬,但这一瞬又被拉得无限长。   近在咫尺的冷气,冻得凤三打了个激灵。   不对。   她眼睫眨了一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圆满了……   圆满得如同假象。   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方才的某一刻,她真的生出了“希望这一切就这样长久的持续下去”的念头。   人间美满,她与辰虚相逢。   “假的。”   小花……小花被山贼掳走,怀上了小孩,小孩变成了石观娘娘,这是相报城里许多事情的开端。   小花没有来得及好好嫁给她的郎君。   如果这个幻境是依托凤三留在这山间的一段记忆。   那这段记忆是从哪里开始被篡改的?   若是她真的沉浸其中,会不会像凤三一样,一眨眼尘世间就过了三年?   凤三墨绿的衣角就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一般,渐渐褪下色去,显露出宴厌原本的红色衣裙。   宴厌心口忽然紧缩了一下,蹲跪了下去。   怀中喜糖散落一地,瞬间化作齑粉消散在烟雾里。   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小花是因为独自去山中才会被山匪掳去。   可为什么她一个小女子,即将成婚之际,要独自一人去山里呢,为什么不让小九一同陪着她?   因为她要去做的这件事情,只能她一个人去做。   因为……   凤三和她说过,不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宴厌捂着心口的手松了一下。   因为她意识到,凤三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赶回来。   小花或许只是在成婚前,想去偷偷去山上祭告一下师父,也或许只是因为习惯,想去碰一碰运气,想看看那个忽然消失的人有没有忽然回来。   可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多凑巧。   就连凤三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被囚困在山匪窝里,足足三个月,几乎分不清人形的小花。   那一瞬间,凤三周身的煞气再也压制不住,她也不想压。   她会做什么……   宴厌几乎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即便当时凤三只剩下一缕神魂,弄死一窝山匪于她而言,与捏死一只蝼蚁,也并无差别。   “李青燃。”宴厌压着嗓子喊了一句,“你之前,刚坠入幻境的时候消失过一小会儿。”   “你是去干什么了……”   是去……将山匪的尸体掩了吗……   他们是血肉模糊,还是嶙峋干瘪。   “我知道……邪魔杀凡人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将凡人的生灵血肉吸食干净。”   这么说……   那他们的尸体是嶙峋干瘪的?   一双微凉的手覆在宴厌的眉眼上,混合着清冷的霜雾,在她睫毛上凝了一层白白的细雪。   李青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不是的。”   此刻,宴厌有着与凤三感同身受般的难过。   “不过是替区区凡人改动了一下命格。”   凤三的无力感分毫不差地传到了宴厌身上,她手指在袖中紧缩。   “我特地庇了她下一世的福报,我都算过,我以为……”   可终究因果难循。   若不是她忽然而起的那点自以为是的私心,小花即便是孤煞命格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结果。   李青燃的手一直覆在她眉眼上,她看不见周遭忽浓的风雪,也看不见远处若隐若现的爆竹碎屑,于是众多的感情被掩得很好,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怎么连一个小孩儿都庇护不住。”   其实这些道理辰虚早同她说过,不要干涉世间因果。   不仅仅因为仙者要避私心,还因为天道难测,篡改定数非但对人不公,自己也必受累于尘缘。   就当她以为李青燃要再说上一遍时。   却听见李青燃低声道:“护住一个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小凤凰,别难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典身卖命   “破!”   幻境分崩溃散。   他们脚下,还是那条当初那条跟着一手端着贡品,三步一叩首的红衣队列进山朝拜的路。   路旁,还是那一滩被烧焦的稻草人所留下的黑色灰烬。   宴厌看了看自己与李青燃身上精心准备的红衣,似乎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以至于开口时还带着些在她身上不太常见的冷漠。   她垂眸道:“看来,这个石观娘娘有些不太领我们这个情。既然如此……”话音未结,半空之中忽然出现了两个红点,掩在白雾之后。   像是某种异兽的眼睛,正在发着猩红的光。   紧接着红点越来越多,尽管看不大清楚,小凤凰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们正在缓慢移动,逐渐靠近围拢二人。   一阵激荡的剑气从独行剑中震出,白雾倏而消散。   白雾之后,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人脸。   红点也并非是异兽的眼睛,而是他们手中端着的香烛。   幻境中时间流速与现实并不一致。   虽然在幻境中他们似乎与凤三一同经历了整个春秋,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耽于幻境太久,这些领路的草人傀发现掉队的两人,回过头来寻了。   不等李青燃拔剑,宴厌展开左臂,平伸至身前,素白纤长的右手张开虚握,一张赤红流光的长弓凭空出现,立在手中。   她右手轻轻搭在弦上,凤息便凝成一道极细极锐的箭羽。   宴厌的尾音极轻,神情带着一点不耐烦的蔑视,“不玩了,有点无聊。”   箭羽破空而出,所至之处凤息化作玄火,那些围簇的草人一个接着一个被点燃,火光冲天的瞬间,白雾消散。   凤凰看着满地的黑灰,打了个响指,长弓化作一缕红光又消散在空中。   宴厌的性格活泼,与谁都有说有笑,大多时候都说话声音轻轻地一副爱撒娇耍赖的娇俏少女样子。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她难得流露出的凤族少主应有的凌冽时,几乎灼开了这个沉闷的山谷。   一声鸡鸣响彻山间,已然是白天了。   经过刚才那一箭,小凤凰心中的那一股莫名的憋闷消散了大半。   倒是李青燃安静异常,虽然说李青燃一直都话少,但是小凤凰明显感觉到,他现在似乎有点不大高兴。   也是,李青燃既然在幻境初始就想得到山匪一事,那说明在帝君的记忆,他可能想起得差不多了。   既然想起得差不多,那多少带着些帝君的脾性。   被这么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地仙唬在幻境这么久,只是臭着张脸没有把山头掀掉都多少算得上大度。   于是小凤凰先挑了一个话头。   小凤凰:“李青燃。”   李青燃:“嗯?”   小凤凰:“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算一算账。”   下了山,小凤凰与李青燃二人一身红衣走在相报城的长街上,惹的人纷纷侧目。   两人一路回到王家的院子,那口棺材还正正当当地立在大堂之中。   李青燃与凤凰不过是和王夫人分开了一个晚上,但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王夫人自昨晚一别后神情更加憔悴,抬眼看到李青燃回来立马紧紧握住那小公子的手,似乎怕李青燃当场就将傀收了。   春天的风本就不算寒,吹到身上凤凰几乎觉得有一丝暖意。   但王夫人爆发了一连串的咳嗽,似乎要将肺脏都咳碎。   “咳咳咳咳……”   凤凰与李青燃远远地看着,看着仆人将拢在王夫人膝盖上的毯子往上又提了提,又手忙脚乱地端来姜汤和手炉。   “你们……你们怎么……”王夫人大骇,又是一连串的咳嗽,等她顺过气来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咳……咳咳,宴姑娘,李道长,你们……见到石观娘娘了吗?”   凤凰回道:“没有。”   王夫人叹了口气,又接着咳嗽了几声,说不清楚是惋惜还是庆幸。   凤凰道:“我今夜打算继续再去,总不见得次次都见不到。”   王夫人摇摇头,“若是被石观娘娘拒了一次,那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了。”   “原来如此。”凤凰看似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那若我非要见不可,如果我把山撬开,把石观庙掀了,掘地三尺呢?”   王夫人抬头,满脸震惊。   李青燃一抬手,极其凌厉的剑气盘旋在堂中,将挂帘吹得狂风乱舞,那原本覆在王夫人腿上的毛毯被倏地掀飞开来。   王夫人连忙伸手扯却扯了个空,大家被这忽如起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   直到小公子尖叫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他道,“娘,娘,你的脚呢?”   空着的贡品盘。   缺失的身体部位。   有求必应的地仙。   连起来想,其实并不算难猜,这地仙不知是修了哪一路邪法,需要信徒亲自奉上身体才会应允诉求。   这哪里是供奉,应该算是交换。   或者说,典当。   毛毯底下,王夫人的两只腿并排垂在椅子下。   但裤管空空荡荡,两只脚掌不翼而飞。   凤凰神情冷冷,轻笑道:“我们昨日没有缘分见到这个什么石观娘娘,但看来王夫人的缘分不错,那你求的是什么愿呢?”   王夫人已经从片刻的愣神中恍惚了过来。   她的确求了愿,但从看到凤凰和李青燃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并没有求成。   她求的是,让凤凰和李青燃,这两个陌生人别再出现在相报城。   被困在山里,或是死在山里都随便,总之别在回来。   就像以往那些被倒吊在庙里的修士一样,不要自作多情地来伸张正义。   她不需要,整个相报城也不需要。   所谓石观娘娘有求必应,的确是以物易物的交换。   可哪怕交换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并不缺舍得交换之人,因为有许多事情,是很难有结果的。   譬如人妖殊途,深情被负,念念不忘,无所回响。   她原本只是一只偶然成精的山狐,鬼界从人界剥离后,妖行走人间也有诸多忌讳,她几乎寻遍了九州才找到这么一处三不管之地。   一开始,她不过是想和心爱之人偕老,不过是想像孕育像寻常凡人一样孕育后代。她胸无大志,不过是想让身边所爱之人之物,留在身边更长久一些。   “你们不是一般的修士,你们是什么人?”她抬头看着凤凰与李青燃,忽然笑了,眼泪从她眼睛里流下来,显得又难过又无奈,“你们很闲吗?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待在一旁的小公子仿佛感应了王夫人此刻的情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忽然大叫着冲过来,声音暗哑又凄厉,如同疯魔了一般,“你们害我娘没有脚!你们来之前都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来!!你们……你们走!!不,你们不能走,你们……赔我娘的脚……”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王夫人却在这混乱中冷静了下来,她将小公子拉到身边,十分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复儿,别害怕,你先回房间去睡一会儿。”   “我不要……”小公子还没说完,王夫人便在他肩膀上一拍,他应声晕了过去。   可周围的声音却没有平息下来,反而越来越多。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的投喂:   永远爱你们 第24章 有恃无恐   整个镇上的居民围在屋外,就如同昨晚在白雾后围着他们的稻草傀。   他们但凡是还有一只手的,都拿着锄头,钉耙木棍,神情狠厉又有些不耐烦,口中喊道:“你们滚!离开这里!”   人群中,甚至还有那个先前那个和凤凰攀谈闲聊了一路的男人。   此刻他左手牵着他的妻子,右手拿着一张猎弓。   她妻子的容貌妩媚得近乎妖异,脸上并不见半点疤痕。   而男人脸上多了一条绷带,左眼被绷带缠了几圈,绷带的另一头随着风飘飘荡荡,但他脸上却看不到难过。   凤凰实在疑惑,她望向男人的方向,问道:“用一只眼睛去换一副相貌,当真值得?”   那男人回答的语气甚至有些莫名地骄傲,“怎么不值得,我娘子脸上的疤没了还更漂亮了,看她每天开心我怎么不值得了?”   凤凰摇摇头,“我不是问你,我问的她。”   女人脸上多一道疤固然会让人难过,但比起失去一只眼睛而言,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男人的妻子僵硬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换上了更完美的笑容,“怎么不值得,他的眼睛就是他爱我的证据,我很开心。”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好看,我开心得不得了。”   凤凰眯了眯眼睛,扫了一眼男人的着装,“可他是猎户。”   失了一只眼睛的猎户意味着什么。   如果连饭碗都端不住,还谈什么爱不爱的。   女人笑了一声,这一笑反倒比先前更加真诚了,“就算他当不成猎人,我们可以种地,可以织布,一样可以生活。如果再不行,我去求石观娘娘把眼睛还给他就行了,他可以为我好,难道反过来,我不能为他好吗?”   凤凰被两人的真诚噎了一下,连带着看着眼前缺胳膊少腿的诸位,都有些无语。她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李青燃,“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   李青燃忽然将凤凰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护在自己身旁。   下一刻,忽然刮起漫天的风。   柳絮飘扬,纸钱纷飞。越来越密,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大雪。   那些淋了柳絮的村民,仿佛化石般凝固在原地。   随着风一并而来的,还有夸张又尖锐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伟大好感人啊。”   凤凰手中化出弓箭,对着笑声的方向一箭射出,箭矢掠过之处,燃起整片玄火,铺开的火焰烧尽了白色柳絮,化作黑色灰絮飘摇而下。   箭矢的尽头,传来一声入肉的声音。   但笑声却并未停下。   方才已经被打晕过去的小公子王复,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一瘸一拐从漫天的黑絮里走了出来,胸前还插着半截箭。   他一边拍手一边笑,像个被木偶戏逗笑的孩子,一蹦一跳地跑到那些石化了的人堆里,“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有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并非是先前暗哑的嗓音,而是有些像未成年的小女孩。   所以与其说是王复,不如说是附身在王复这具人肉傀儡身上,所谓的石观娘娘。   他虽瘸着脚,但跑得飞快,似乎是难得遇到一个能分享趣事的人,“还有更好玩的,快看!”顺眼望去,他指着的是那个断了一腿一手的乞丐。   “哈哈哈哈哈,姐姐,你晓得他的手是怎么断的嘛?”   “嘘,我悄悄告诉你。”王复走近了些,在凤凰耳边悄悄道,“他本来可不是个乞丐,是个教书先生。”   “可惜,生出了个儿子,是个天生的傻子。”   “你说好不好笑,教书先生的儿子怎么能不会读书呢,他就找着我来说,要用一条读书人最金贵的写字的手来换他儿子的心智齐全,你猜怎么着。”   凤凰本无意和她说话,但凤凰不答,他就一直等着,仿佛今天非要和小凤凰搭上话不可。   “我猜你不会接这笔买卖。”   读书人写字的手虽重要,但失了一只手,也能生活。   一个人的智力有损,尤其是天生缺损的,一生都将浑浑噩噩。   相较而言,前者不如后者金贵。   “错!哈哈哈哈,你看他都已经少了一只手了,我当然收了他的供奉。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这么笨?”   凤凰:……   “我不但让他儿子有了神志,还要他聪明又勤奋。”说完,他当真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我要他十三秀才,十四中举人,十五……哈哈哈哈。”他一摊手,故作出一副可惜的神态,“死了,读书太晚走了夜路,脚一滑摔进河里淹死了。”   凤凰眯了眯眼睛,又撇了一眼那乞丐的腿。   “然后他穿着大红衣服,哭的稀里哗啦,说要用一只腿,给儿子续命。”王复忽然回头,雨露均沾地朝着李青燃道,“这回换你猜,你猜我收了他的贡品没。”   李青燃手指微动,独行剑轻鸣尚在剑鞘之中,王复立马弹到数丈外,“不猜就不猜!没意思。”   凤凰无言,这个疯癫小鬼,居然还会看人下菜。   小鬼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语气似乎是真的觉得有趣,她踢了踢乞丐的空裤管,“嘿嘿嘿,我当然又帮了他一把,把他感动得啊,恨不得帮我在家里立个牌位供起来。”   “不过……我要一个没手没脚废物供什么呢?”   凤凰自然猜到了后面,只剩一手一脚确难以谋生,但若有家人赡养,也落不下一个乞讨的下场,无非就是一个不慈不孝的剧本。   凤凰皱了皱眉,她想不明白,小花乖巧可爱,她的后代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鬼样子。   “姐姐你别皱眉呀,我还没有说道最好玩的地方呢。”   “不感兴趣,到此为止了。”凤凰拉弓对准小鬼,“从王复的身体里出来,不然我一并烧了。”   小鬼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凤凰打断。   “三”   “二”   “一”   随着小凤凰倒数完最后一个数字,右手一松,一支极流这凤息金光的箭羽破风而出,直指王复门面而去。   王夫人一声惊呼,飞身朝王复扑过去,可惜她失了脚,慢了一步。   箭尖触及皮肤的前一瞬,王复抽搐了一下,一股黑气从他胸腔滚了出来。   而那只箭羽在同一刹那,自碎成了一蓬星光,并未伤及王复分毫。   凤凰只能依稀在这团滚出的黢黑灵体中辨别出眼睛嘴巴的位置,已经看不出了人形模样。   “平添如此多的业障,修得面目全非。”凤凰一边嫌弃,一边往那团小鬼身上探。   果然,一枚铜钱藏在它的妖丹之中。   这是当初凤三从引魂铃的铃舌上拆下来的的八角铜钱,改命反阵的阵眼石。   凤凰在指尖捻了一个符,“难怪凤三殿下的当年设下的阵变得如此邪性,这种东西也敢偷,不怕被反噬吗?”   小鬼在半空中一弹一跳,半点不知错,“我死的时候,就死在这个怪铜钱上,我有什么办法?”   “那年冬天那么冷。”小鬼似乎当真是回忆起了它死前的情景,连灵体都抖了一下,“我也不想死啊。”   空气忽然安静了片刻,独行剑毫无预兆地出鞘,在半空中猛增数十丈,带着冰冷的寒芒压下。   在交织成的问灵剑阵中,凤凰看到尚为人形的小鬼独自行走在山道上。   在此之前,凤凰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寒冷的隆冬,但其实这一天并不算冷,山道两侧只结了很薄的一层霜。   小鬼的嘴唇在轻微发抖,单薄的裤脚下漏出一截脚踝,比树枝还要细小。看的出她很虚弱,应该找一个地方休息才是,但她却一直走着,脚步未停。   她娘亲曾和她说,这座山里住了神仙,所以不可以做坏事,会被神仙看到。   可是她走了很久,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人吗?”   “有神仙吗?”   “可以帮帮我吗?”   除了偶然惊出一只飞鸟,并没有人应答。   她茫然地绕山走着,不知疲倦。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尖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枚八角铜钱从土里露出了一小截。   小鬼从泥里将它拔了出来,铜钱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你是神仙吗?”   铜钱回应了一声嗡鸣,也不知道是否认还是承认。   “他们都说我是孽种,是不祥的人,你可以帮帮我吗。”   铜钱低低回道:“可你已经不是人了啊,你回头看。”   小鬼回头,看到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脸朝下,蜷缩在山脚一块石头边一动不动,身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霜。   铜钱的嗡鸣化作低语,在耳边喋喋不休。   “我可以帮你。”   “你不需要凡人的爱。”   “你没有错,你在帮他们,你看,他们多开心啊。”   “是不是很简单,他们这不就喜欢你了吗?”   ……   凤凰看了片刻,在大多时候,她都可以说出一句,类似人各有命,无需强求之类的话,但此刻她有些沉默。   因为按照小花原本的孤煞命格,这个小鬼其实并不该存在于世上。   于公,非人间的邪物作祟,可就地诛灭炼化。   可于私,或许是同为凤族的缘故,她总不自觉地将凤三的尘缘揽一点在自己身上。   于是她扯了扯李青燃的衣角,“帝君,如果小花算作凤三殿下的徒弟,那……”   攀亲带故的话说一半,小凤凰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在那段往事里,帝君可是手刃了凤三殿下的,亲徒尚且如此,这个隔了几代的小鬼,更是不值一提,就地诛灭都能算是斩草除根了。   李青燃垂眸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把话说完。   他等了一会儿,见小凤凰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替她往下说道,“是我徒顽劣,本君管教无方。”   李青燃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看着她,让她不自觉的往旁边躲了躲,甚至还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心虚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监守自盗   ……   小凤凰还来不及说什么,无边的剑气从空中倏然坠下,震碎了山中的石观庙观。   山中的阵法在这道剑气中极快地闪灭了一下,化于无形。   阵法迸裂的瞬间,铜钱从小鬼的黑雾中剥离,伴随着哐啷一声沉闷的响声,坠落在地上。   小鬼应声形消气散,却在随后一刻被一道寒霜封住,留了一丝气息。   李青燃道:“挂在庙里,多用香火熏一熏,消下去后送去往生。”   小凤凰将它收进乾坤袖,挂和熏两个字有点怪,总让她想起凡间冬日做腊肉。   小凤凰:“要熏多久?”   李青燃:“业障丛生,熏个三五百年吧。”   “……”   而周围的其他村民,因邪法消除,各个神情怔然,如大梦初醒,有笑有哭。   灵堂中的棺材开始发出腐朽的气息,王二夫人紧紧抱着王复的身体,也抵挡不了它渐渐从怀中崩裂消失,碎成一蓬齑粉。   小凤凰此时刚好转头想和李青燃讲些什么,却看到王夫人眼神空洞,缓缓起身,下一瞬化出原型山狐,猛扑过来。   人在悲愤之时总爱做一些自不量力之事,在这一点上人妖是相通的。   小凤凰抱臂抬了一下眼皮,以这只山狐的道行,沾了一下李青燃的衣角都算她输。   可李青燃居然真的被扑了一个踉跄。   别说小凤凰,就连这只山狐都愣在了原地。   李青燃蹙眉,紧接着身形不稳地轻轻晃了一下,小凤凰下意识去扶,手却被一股寒意激得差点缩了回来。   一道青白色浮光流窜在李青燃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肆虐蔓延,以他脚下为中心,地面瞬间飞上了一层白霜。   小凤凰顾不得其他,一手抄过八角铜钱,双手阖实极快地结了一个印,一阵微光从她指尖漾开,金色光幕如同水波一般荡漾开来,形成了一方结界。   这方结界笼住不受控制四散开来的寒流,金色光幕迅速爬满霜花冰棱,将李青燃与小凤凰外界分隔开来。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当时在青山镇,帝君仙辉第一次埋入李青燃体内时,他也冰封过这样一回。   小凤凰满脸担忧,难道这还是间歇性发作的?   不过好在这一次显然要比上一次要更加缓和些。   在青山镇的鬼新娘前,李青燃第一次被冰封时几乎完全丧失五感,而此刻他眼神仍然清明。   “李青燃。”小凤凰渡了一缕凤息过去,暖一下他的心脉,“你入定周转一下灵力,我给你护法。”   寒意被困在这方结界之中,呵气成雾,李青燃犹豫了一下,终阖了眼睛。   一回生二回熟,加上李青燃状态似乎不错,小凤凰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这一次,李青燃入定的时间却比上一回还要长上许多。   以李青燃为中心,雪沫自八方飞来,缭绕成旋涡,越来越盛的寒气被困在这一方结界里,交汇成更浓烈的冷雾,让人睁不开眼睛。   到最后连小凤凰都冻得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随着时间流逝,李青燃的头发眉睫上满满爬满一层薄霜,他的皮肤因寒冷而变得异常苍白,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以至于此时此刻一眼望去,与薄光店里的那具银发冰封的仙躯并无二异。   小凤凰抱臂虚靠在一丈外的玄武岩壁,凌冽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她只是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似乎除了李青燃微弱平缓的呼吸,没有别的是值得她特别注意的。   一来,呼吸平稳意味着调息过程还算顺利。   二来,此时李青燃神识低沉,他撑起的护体灵光并不受主位意识牵制,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受到无差别攻击。她并不能贸然介入,甚至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但怕什么来什么,缠在小凤凰腕间的那根缚灵绳在此时忽然绷紧,发出了一声类似琴弦的争鸣声。在此时安静的结界中显得异常刺耳。   凤凰瞬间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随着这一道异动,李青燃的护体灵光忽然大盛带上了杀意!   青金色流光横扫而过,将周围的飞雪冰棱击碎成齑粉,瞬间氤氲成雪沫碎冰一片。   得益于误闯薄光殿时在诛天封界中吃的苦头,小凤凰对这种青色光丈产生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小凤凰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这纸糊的人相绝对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预料之中的撕扯却并没有到来,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却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她似乎行走在广袤的星海之中,无数似曾相识的场景碎裂成一片一片,仿佛初冬时岐山湖上结的那一层薄冰,被击碎了之后散落在无垠苍穹。   小凤凰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居然趁虚而入,顺着那道缚灵绳探进了帝君的灵识。   她窥见的这些碎裂的场景,是帝君万万年来累计下藏在灵识里的无数记忆。   天阙上的延绵云雾,凡间大山大河,鬼界的无端火海。   数不清的薄冰,层层叠叠相互交织。   而在这些纷乱庞杂的场景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一个人的背影。   或是一身红衣独行在延绵山道上。   或是拎着一壶酒,隐匿在重重雾霭间。   或是斜靠在万顷高山的崖岸边,凝望着脚下翻滚的云层,和延绵的花海。   或是在皮影戏台下单手支着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仅仅是行走在人间集市,攒动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这些背影太多,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似乎辰虚帝君在极长的一段岁月中,曾经一直送着某人,颇为耐心地看着她走遍许多地方。   缚灵绳的流光汇成一道细线,穿过重影,伸进了碎片的深处。   小凤凰随着这一道细线走了一段,至深处时几乎已经从碎片中窥探不出完整的片段,无数细碎的冰片,如同星光散落一地。   在这些星光中,独坐着一人。   银发白衣,宽松的长袍流泻一地,他单手支着头,漏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侧颈上有一点极红的红痣,像是一滴落血。   四周极静,他阖着眼,似乎只是在小憩,只要她轻轻喊一声,就能将对方叫醒。   可在那一句帝君呼之欲出时,又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就好像有人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他太累了,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便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周围冰凌陡然震动了一下,小凤凰被“嗖”的一声抽离出了李青燃的灵识。   于是在纷飞的大雪之中,李青燃缓缓睁开了眼睛。   随意窥探别人灵识是一件……不太礼貌的行为。   特别是她信誓旦旦承诺护法在先,于是此刻的对视,对于小凤凰而言,颇有一种监守自盗被抓了个正着的尴尬感。   小凤凰撇过视线,将手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感觉怎么样?”   李青燃将身上的浮雪拍打干净,他半垂着眼,似乎没有算账的意思。   等他起身时,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没事,就是有点儿冷。”   小凤凰听了这句话反倒冷静下来,她总算知道凤三那些忽悠人的语气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作者有话说:   下周1入V,到时候会有肥肥章!永远爱你们~ 第26章 岐山无灵   随着李青燃的苏醒,周围的寒气也敛下去大半,小凤凰撤开了结界,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空。   明月皎洁,并无异样。   她的眼神落回到李青燃身上时,也看不出有任何要飞升的迹象。   凤三捏了一只凤羽,打了个响指。   玄火窜了数丈高,此地禁忌已然解除,她看着指尖的火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她还有些事情需要问司命。   其实其中有些问题她方才是打算直接问李青燃的,李青燃既然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辰虚帝君的记忆,理应回答一些她的问题并不算难。   但就在她想开口的那一瞬,李青燃便被异动的仙辉冰封,这冰封的时间来得太凑巧。   以至于让她不得不怀疑,是一种微妙的回避。这种回避可能并不是有意的,就像是她先前下意识没有叫醒李青燃一样。   只是她现在并不知道缘由。   李青燃就在她的飘忽的视线中忽然开了口,“宴厌。”   小凤凰:“嗯?”   李青燃:“你说你没有生活在瀛洲。”   小凤凰:“嗯,我长在岐山。”   李青燃在冷雾中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温柔,“说说。”   小凤凰稍微呆愣了一下,她虽然答应过得空时同他讲一讲岐山旧事,但不过是一句情急之下的客套话。   她并不知道李青燃在入定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竟然让他忽然对自己的往事感兴趣。   小凤凰思索了片刻,回道:“岐山无灵。”   这其实也算不得是一件秘辛,而是天阙和凤族大部分人都熟知的一件趣事,大约是向来没人敢与帝君调笑闲聊,他才太不晓得。   在数千年前,小凤凰还是颗蛋的时候 ,不知道怎么了没好好待在凤窝,而滚落到了岐山的山坳中。   岐山无灵,只有个满脸沟壑的的山神,管辖着一方破败荒芜的小黄土山包。   坏就坏在,她破壳的时候,对着的就是这样一座小土包。   羽族的天性会将第一眼看到的事物,认作是母亲。小凤凰便围着那个黄土包绕了三圈,对着山上的几块带着灵气的大石头,喊了数年的娘。   喊到山神宴泽一面念叨着罪过罪过,一面敲着拐杖现身,可纠正了许多次也不怎么管用。   小雏鸟又撒娇得很,最终宴泽也不管了,甚至还给她顺着自己的凡间姓氏取了个名字,宴厌。   后来有一回,她同别的山精聊天,听他们说“厌”字在个凡间寓意不太好,大约就是讨厌的意思,她还难过了好久。   在很久以后她才晓得,知足常乐,厌是满足的意思。   一直到她长出尾羽,神力初现的时候,方才惊动了凤族。   凤族喜欢离群而居,不过大多生活在灵气充沛的瀛洲,蓬莱等仙岛,但她还是留了下来。甚至后来许多小辈出于好奇也愿意来岐山小住一段时间。   岐山的几个土山包沾了些灵气,才逐渐长成如今草木丰茂的样子。   这件事情,每当九重天上来了新神仙,亦或是诞生了新灵物时,免不得要当做笑谈,拿出来说上一番。   以至于几千年过去,凤族虽有小辈诞生,但九重天上一说起小殿下,就都默认是这位曾飘零凡间的落魄殿下。   后来在天阙任职,宴厌这个名字就更少人叫了。   她这样碎碎着讲,李青燃便支着头听。   听到这里,李青燃便点点头,说了一句,“难怪。”   小凤凰点点头,捏了一根尾羽在掌心,玄火还未点燃,便听见李青燃幽幽道:“然后呢?”   小凤凰:……   其实李青燃并非是一个好探究竟之人,但或许是方才他入定时看到了过多的没头没尾的风雪和背影,生出了一些十分类似离别的情绪。   所以,在清醒的这一个瞬间,他毫无缘由地想听人说说话。   岐山的生活其实很平淡,没什么十分值得一提的。   但李青燃难得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小凤凰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了一件还算特别的。   她第一次被凤族察觉的时候,动静闹得很大。   同岐山的几个小土包不一样,那时候附近几个水土丰茂灵气丰饶的山头,总是有灵兽山精相争修炼的地盘。   但自从小凤凰诞在岐山之后,给此处引入了仙灵地气。   小土包上也像模像样地长出了几株灵芝灵木,时间一长便渐渐引起了周围修行的妖怪的注意。   那天小凤凰正在树上浅眠,忽然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低头便见黑虎精、乌鸦精、蜘蛛精、蜈蚣精打做一团。   一番称不上酣战的扭打之后,乌鸦精凭借着能飞的本事,坐收了渔翁之利。   这只乌鸦可能也才刚刚学会变幻出人形,他捏着拳头,对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几个小童宣布,以后岐山大王就是他,岐山上最好的仙洞是他乌琅的地盘。   小凤凰一愣,岐山只有几块大石头没有什么洞府,最好的修炼之地就是她现在睡的这株灵柏。   不等小乌鸦话说完,她赶忙从枝头往下一跃,“不行。”   她天生灵力,自然要比这后天修炼的妖怪们强上许多,没费事就将乌琅揍掉了一颗牙。   乌琅的乌鸦族是羽族的一支,他隐隐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有种羽族的气息,但又分辨不出来。于是他回家告诉了爹妈,爹妈又告诉了族长。   鸦族族长带着一群乌鸦绕着山头飞满三圈时,小凤凰正变成人形在河里抓鱼。   半空之中忽然黑羽蔽日。   小凤凰以为乌琅一个人吃了亏,回去叫了帮手来打群架。   她将手里的鱼一扔,振翅而起一股彤色火焰猛然窜高,火红凤羽展开,双翅之下七彩仙辉灼灼直冲云霄,硬生生将乌压压一片黑色挣开了一道口子。   以一敌众,打八成是打不过了。   但气势不能输。   小凤凰越是这样想,法相上的华光就越是绚烂耀眼。   时间一长,晃得连她自己都有点觉得刺眼睛。   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缓一缓,再睁开时,只见周遭空空如也,数千只乌鸦均俯跪于她的脚底。   小凤凰弯着眼角笑了笑,“之后我才晓得,这是百鸟朝凤的礼节,并不是当时我的法术有多高明。”   乌琅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李青燃停下道:“你闯薄光殿时的相亲对象?”   小凤凰:……   记性真好。   不过说起薄光殿,小凤凰的神情又沉了下来。   此时李青燃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小凤凰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往前跟上。   就在李青燃转身停顿的瞬间,小凤凰毫无预兆地开口。   “我要离开一会。”   于是两人刚好对视在这句话的尾音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们看到这~   专栏《佛修大人何必非要渡我》求预收~   封殊十年,仙门式微。   魔界已经挑完了几乎所有的修门大派,除了长乐门。倒不是说长乐门有多厉害,而是因为长乐门的后山上冰封着那个亦正亦邪的鬼修风长雪。   尽管仙魔两界都不愿意多这样一个变数,但风长雪还是醒了。   在仙门齐心邀请下,请动了避世已久的梵净山佛子妄时。   他拨着珠串,日日对着风长雪,仿佛想靠一个木鱼就敲得她生出佛心。   风长雪却似乎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我修的是生死道,道心如鬼。佛修大人,你和我谈慈悲?都说魔佛乃一念之间,那我们不妨来赌一睹,是你先破戒,还是我先入佛。”   风长雪照着人间话本,对他撩拨试探了数十载,仍无结果。   她以为,两人修为相当,道心亦相当。   她难怀天下,他不沾红尘。   直到妄时与天女结为道侣的消息传遍修真界。   风长雪震碎结界,一瞬移至梵净山巅,妄时一身红衣衬得他一贯清冷的眼角都泛了红意。她垂眸看着脚下一对新人,几乎笑出了声。   “好一个佛道双修,阴阳相衡,真是有趣。”   “原来佛修大人心里不是没有红尘,又何必自欺欺人来渡我?”   风长雪忽然觉得这赌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生死一道,先死后生,死得越惨烈,再生后修为则越精进。   于是,她选了最惨烈的,尸骨无存,魂灵溃散,连问灵都问不出的那种,接连突破了三重修为,化入神境。   在她死遁眠于长夜的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以至于她再见到妄时时,一时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个玄甲黑发,眉眼狠厉的魔君,居然是当年的佛子?   风长雪抵着妄时冰冷的胸甲,侧头在他耳边低低道。   “好久不见,佛修大人。”   “你不过是本座修行路上的消遣。”   ————   前期女主疯批后期男主疯批,火葬场 第27章 恃宠而骄   李青燃嗯了一声。   明明也不是一句什么重话, 但小凤凰的眉心还是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然后便听到李青燃说:“多久回来。”   其实对于小凤凰而言,回天阙才是算“回家”,她这来人间不过是一趟出门游历而已, “离开一下”只是一种客气的说法, 就算一去不回也没什么。   但李青燃问的这一句“回来”过于顺口, 让小凤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小凤凰当下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自己回天阙也就只是向司命打听几件事,应当要不了多久。   她便老老实实回道:“很快, 不过几日吧。”   李青燃点点头,抬了一下手, 一缕清光从他的手腕流转道小凤凰的手腕, 缚灵绳便松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态, 也可能是单纯地被绑久了,这一瞬间小凤凰忽然有点小小的不乐意。   李青燃将缚灵绳收线缠好,“小殿下牵着一条线,会被人笑话的。”   小凤凰偏头,低声念了一句, “……我又没说什么”   “将要带的东西都清点好, 不要丢三落四。”   小凤凰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一趟要顺带处理一下青山镇的小怨魂和被冰封小鬼,还有那枚八角铜钱, 这样想着她当真就从乾坤袖里一样一样掏出来清点了一遍。   因着平日里的习惯,乾坤袖里装的东西五花八门,小凤凰将其中的东西掏出来一一清点,又分门别类地放回去用了不短的时间。   当她整顿好抬头时却发现李青燃并没有走,而是虚靠在一棵云松下, 不紧不慢地看着她。   于是要道别的话在嘴边留了一下, 像是没话找话一般, 小凤凰随意捡了一件事情掰扯。   她指了指自己:“帝君,你好用心画的这张凤凰相,被司命撕了。”   ……   李青燃一愣,眼尾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开始告状了。”   何况,这状告得也颇没有水准。   小凤凰看得心头猛一跳。   立马偏过头,这可是帝君,你别瞎想。   然后起身拍了拍裙子,带着些微僵硬的语气,“就是告诉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伤心然后找我算账。”   不等回答,小凤凰两手齐胸击掌,玄火燃起的一瞬,一只流光溢彩的彤凤逃命一般地冲上云霄。   九天之下,李青燃仍然靠着那一处云松,日光在他身后拉了一个长影,他静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   司命星君掌管凡间命脉,香火旺盛,八卦消息灵通,仙缘极好,也是少数几个见到辰虚帝君不躲不避,恭敬行礼的小辈仙君之一。   早年间,薄光殿里除了主位上神辰虚外,还有两名下官,正副掌文史杜衡和杜芷。   因薄光殿占地极广,两名仙官在凡间时又是同宗兄弟,所以在任职的掌文史的几千年里并未额外开辟仙府居住,而是合住在薄光殿的披香楼中。   后来杜衡功德修成,升了一道仙衔,主天府宫,封号司命星君,司管凡间命数。   或许是念旧,即便是身为主位星君,杜衡也极少回自己的天府宫,仍然留住在披香楼里。   不过两位主神共居一处,难免相冲,辰虚便将此楼单独辟开,赠予杜衡,成为了如今的披香殿。   近日里,司命的小仙童觉得自家星君十分反常。   不但搬回了以往数年都不见得回一趟的天府宫,还以静心参天道为由闭门不出,非递拜帖不见客人,对小童子也落了一道禁足禁声令。   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天府宫的后殿里,正在做亏心事的某星君,一脸头疼地看着地上被冰封的小鬼。   小凤凰似乎完全不在意司命的脸色,拍了拍他肩膀,“帝君说,这个小鬼的挂到庙里熏三百年,你司管凡间命脉香火最盛,就交给你了。”   司命扶额道:“小殿下,你上回误动薄光殿禁阵,耽误帝君飞升的过错都记在账上,这回又送来这么个小鬼,你可当真是认准了拉本星君做同谋。”   小凤凰赔了个笑:“你我的情谊怎么能用同谋二字,等我哄好了帝君,定然到帝君跟前好好夸你。”   司命显然并不期待这个,摇扇道:“专门来一趟,肯定还有别的事,一次性说完。”   小凤凰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当即道:“司命你见多识广,可否帮我查查凡间相报城所在地界是天上哪位仙官的辖地?”   司命觉得这一地名甚是耳生,详细问了方位,掐指算了算,才恍然道:“原来是胥城一带,此地不在天官的辖域之中。”   小凤凰:“不在……意思是长久以来没有神明庇佑这片地域吗?”   司命点点头,“仙官靠的是凡人供奉香火,此地的人不信神明当然就没有。”   小凤凰从未想过竟然是这个答案,“那……为什么曾有过凌霄元君庙?”   “按照道理,不该有。”司命也稍显迟疑,“不过既然是小殿下的庙宇,那小殿下应当有所感应才是。”   这才是小凤凰困惑的地方。   但凡是正经烧过香火的庙,哪怕是一间粗陋泥堂,只要有人曾烧香求愿,主位仙官都会有所聆听。   可她的确从未感应到过相报城的香火,难道真的像李青燃所说的,他们拜错了?   “小殿下,你可亲自去过这间庙?”   “是间旧庙,听说已经被砸了。”小凤凰摇头,忽然想起了王夫人的话。   鬼不涉足,神不聆听,无仙门庇护,难怪称之为三不管之地。   “此地以前倒出过一个胥山派,不过陨落了。”或许是看多了凡间世事,司命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凡间仙门更替一如江山易主天下分和,总是一茬接一茬的。”   天道应乎万物,哪怕是天阙上的仙官们陨落飞升亦是如此。   小凤凰点点头,扬手扔了一颗石子过去。   司命在空中接住,这颗石子晶莹剔透得像颗糖,泛着莹莹光泽,他摇着扇子,“这就是你下凡一趟的全部收获?”   小凤凰往前欺了一步,将司命按在座位上,“你猜猜这是什么?”   “晶莹入冰,入水隐形。”司命在手中掂了掂,“琉璃盏的碎片。”   “我在幻境中见过凤三殿下。”   小凤凰终于问出了本来想问李青燃,后来又被打断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只被我打碎的琉璃盏的样貌,但这个碎片的质地,和凤三提的那盏灯一模一样。”   司命听言,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什么灯?”   小凤凰照着在幻境里看到的样子比划了一下,“提着像灯,不装灯芯的时候翻过来挂着就是个铃铛,声音还挺难听的。”   “……”   这种模糊不清的描述,若不是司命当真认得那个铃铛,还真猜不出小凤凰想说什么。   司命便拿出了她往日将故事的架子,徐徐道:“鬼界和人界相交处的死域长了棵树,这你知道吧。”   小凤凰点点头。   “鬼界剥离出去后,那地方就成了往生路和鬼界的分岔口。那个地方本来死气和生气都不足,除了半生半死的曼陀罗,是长不出别的生灵来的。”   那时候司命还在辰虚座前任职,有一回辰虚从凡间回来,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描述,提了一句,世间孤魂,并非每个人死了都有人相送。   后来那连尘土都没有几分的死域,便长了棵树出来,上面挂了一对双生铃铛,一只还阳,一只引阴。   风一吹还能听个响,吟讼往来,也显得往生路上也没那么寂寞。   “那对铃铛,还阳的那一只,凤三殿下陨落后被帝君取来,放在薄光殿里,也就是后来的琉璃盏。”说到这里,司命忍不住絮絮叨叨,“不过总归是邪性太重,在天阙里生不出事端,但修为不高的人容易被反噬,尤其是铃舌上挂的铜钱……”   小凤凰往乾坤袖里掏了掏,一只八角铜钱躺在她手心,“是这个吗?”   司命:……   真有你的。   还阳的那只可以追溯三界之中的生魂。   引阴的那只叫做引魂铃,是大邪大阴之物,非邪魔不可相近。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小凤凰轻声道:“凤三殿下既然能驱使引魂铃,那……她当真坠魔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曾窥见过帝君的神识,那些无数的背影,当真只是上神对邪魔的垂视吗?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轻轻拍了拍小凤凰的背,“即便是邪魔也要经历认主的环节,结下血誓才可驱使。”   这对铃铛明晃晃地挂在树上那么久,无人摘下,不是不想摘,而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摘得下来。   因着司命将“不许外人来访”的命令下得很死,所以仙侍仙童不敢接近这座楼宇,只要两人不说话,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但许多问题汇集道一处,其实都指向着最根源的问题。   凤三殿下,因何堕魔?   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的先例,在众多传闻,众人也总是对凤三堕魔之事描述模棱两可。   譬如“有入魔的征兆”“黑气缭绕”“大约是要堕魔的”,但没有任何一个斩钉截铁的说法。   仙者不言妄语,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只能说明凤三当时真的仅仅只是有入魔的征兆,没有人看到她真的弃道坠魔。   甚至凤三消陨的那一日,众仙君也只看到了漫天红霞于仙辉溃散的景象,无人说得清楚凤三到底是如何消陨的。   宴厌曾听过许多遍“上神手刃亲弟子”的传闻,或许李青燃从入定中苏醒的神情有点难过,让她对曾经确信的故事在此刻产生了怀疑。   于是她现在无比真诚地问道:“司命,你当年侍奉于薄光殿,凤三殿下亦为帝君座下弟子,你告诉我,凤三殿下当年真的堕魔了吗?”   司命稍顿,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小殿下,为何觉得凤三殿下没有堕魔?”   凤族生来神格,至阳至烈,从未出现过堕魔先例,便是说一句受天道偏爱也不为过。   同为凤族的宴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让这样的神祇生出执念,以至于最终堕魔。   但实际上,她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凤三外,只是在众多故事之中了解过这个殿下一二。   或许只是因旁人觉得她们长相相似,便与她说得多些。   即便她在幻境之中小凤凰对凤三有些微妙的感应,也不足以让她做出决定性的判断,她既不知道凤三的为人,也不知道凤三曾经历的往事。   “旧人旧事说再多,也不过是旁人口中之言。”司命伸手,在空中五指依次弯曲,一道银白色符阵从他指尖荡漾开,在空中交织成繁复的星图。   司命指了其中一道,“这是凤三殿下的星轨线。”   一条极红极阳,但也极其短的线横贯在星图正中央。   小凤凰一下子没有明白司命的意思,便指着旁边几条,同样极短极亮的线问道:“那这些呢?”   “这一条,是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   “这一条,是前破军星君陈况。”   “这一条,是前太湖水君谢长安。”   其余两位小凤凰不太熟悉,但第一位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她是认识的。   司命曾同她说过,他曾有两位故人陨落,凤族凤三殿下和同族兄弟杜芷。   司命星君年少时与杜芷仙官一同在薄光殿司掌文案,但具体工作还是有内外之分的。   他主要负责文书清点修正,杜芷负责巡游下界,校对事项与记录。   小凤凰指着那条星轨线道:“你当初和我说,杜芷仙官道心不稳,又频繁行走人间,终沾染上了过多尘缘,后来为一己私心擅自篡改了许多凡尘里的许多定数,所以被贬……”   “后来他入了魔道。”司命补充道,“他们都是。”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小凤凰蹙着的眉头久久没有展开,“难怪他们的星轨如此之短。”   她偏头,却瞧见司命并不应声,只是微抬眸,长久又无言地看着这漫天星辰,交叉纵横铺天盖地星轨,神色复杂又悲悯。   小凤凰忽然反应过来,她说错了。   不是因为他们堕魔所以星轨短。   星轨在万物赋有神性的那一刻便已经落成。是他们星轨短,所以注定堕下九重天。   小凤凰的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说不清楚是一些难过还是不甘心的情绪涌现出来。   “你是说他们……凤三殿下也同他们一样,在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堕魔?”   司命的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漫天星盘散作碎光,独留了凤三那一条星轨浮在大殿中央。   “不完全一样。”   “凤三殿下是上仙界一次点到即止的尝试。”   司命指着这道星轨,“私窥在位仙官的星轨是禁忌,但凤三殿下历第一次天劫时异相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连尚为掌案史的我都在梦中感受到过隐约的星兆,更何况是诸位上神。”   于是天帝与四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决定勘一次天机。   这一勘,便算出了凤三殿下的命格。   这件事情在最开始,除了凤帝凤后,四位上神与天帝外无人知晓。   小凤凰起身,挥袖在庭中踱了几步。   “我不信,堕魔与否乃个人选择,若这些事都能早些算出来,那为何不干脆在飞升时都替大家算一遍,看谁以后要坠魔直接当场打下天阙去?”   司命对小凤凰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将方才小凤凰交给他的那个冰封小鬼重新扔还了回去。   “小殿下,私改命格就如同在浩瀚星盘中捉一只蝴蝶振翅,凤三殿下当年篡改凡人命数尚且在数百年间酿成大祸,何况仙者。”   小凤凰沉默了良久,抬头道:“可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否则一开始,又何必窥伺天机,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司命一弹指,将那一枚八角铜钱抛向空中   即便是邪魔也是要立下血誓才可驱动引魂灯,所以这一枚八角铜钱当初沾上过凤三的血。   凤三的星轨发出异光,小凤凰借由这枚铜钱,看到了那次所谓的点到即止的尝试。   *   与先前小凤凰的猜测不同,凤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堕魔。   凤族天生神格,无需经历修炼修心悟道化灵,有时候遇到问题反而想得更加直观性情一些。   自从凤三星轨卜算出来之后,凤帝凤后也困扰过一段时间。   他们回瀛洲后又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结论。   天宿也好,凡人也罢,万物生灵但凡堕入魔道者,皆是所思不达,累负执念。   那么事情其实简单。   培养出一个恣意敞亮,心思豁达的凤凰崽子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求皆得,困惑可解,无一物落成执念,如何成魔?   而自古以来,许多毫无意义的误会,便是从谎言开始的。   于是在凤三还是刚懂事的幼崽的时候,凤帝和凤后便将她日后可能成魔,星轨比寻常人短些这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通常凤族小辈也只在幼期活泼吵闹些,等稍微长大了一点,便耳濡目染成了一副寡淡孤傲的性子。   但在这种“所求皆得”的培养理念中,凤帝凤后对三殿下的抚育,堪称宠溺。   以至于凤三被自幼惯出的脾性非但没有变,甚至还将它带到了天阙之上。   凤三在第二次天劫前拜入辰虚座下这件事情,是上仙庭的诸位仙尊共同商议下来的。   小黄鹂衔着信来的时候,凤三刚好行走在人间。   凤帝凤后对她可以说得上是娇惯,但唯独不太乐意她频繁下凡间走动,所以她这回是偷偷下凡的。   这也怪不得他们忌讳,天录里登记的堕魔之事,十项里头九项都和尘缘相关,还有一项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消息又来得突然,凤三原以为今日只是自家长辈带着自己去薄光殿认个门,并不是个多大的事,所以她飞上九重天时,不大点儿的小身板上还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从凡间集市里买的小玩意。   没想到她一推开门,满堂仙尊元君前辈,朝服仙袍一丝不苟,俨然是个大场面。   偏偏她还是今日的焦点,避无可避。   凤后平日里大约也是把凤三宠惯了,见到她这么副模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将她偷偷下界之事美化成游学人间。   小凤三也是童言无忌,当着众仙君的面,张口就往下接,“今天凡间历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河上许多人放花灯,人潮随灯而走,十分热闹。等未时的铜锣一响,还有……”   “咳咳……”凤后看凤三越讲越兴奋,使了个眼色。   凤三连忙转了个急弯,乖巧道:“前几日太湖水君来瀛洲做客,曾言花灯数量越多,则说明此地越顺遂平安,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时任薄光殿正掌文史的杜衡听言一愣,下意识道:“太湖水君管辖的是东方水域,曲水一带属于长离漱君的辖域。”   “……那我明年再去太湖一带看看。”凤三被噎了一下,熟门熟路地撒了个娇,“仙官哥哥,莫要为难我了。”   凤三殿下彼时还不到六千岁,在不知内情的仙君眼中算是个半大点的小孩儿。   在知内情的仙君眼中,更是对这个小孩儿多了几分怜悯。   于是大家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往深了追究的意思,反倒显得出言拆台的杜衡有些不近人情了。   决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辰虚刚从鬼界回来没有多久。   将鬼界剥离人界本应是四位上神共同的天职。   可当十恶结界落成的那一瞬间,散落人间的八方鬼气带着大怒大悲,大哀大喜便会汇聚一处,这些怨念会本能的相互攀附同化,钻头觅缝无孔不入。   只身行走其间,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天阙中的四位上神里,有的是嗔怒于形的武神,有的道心又过于悲悯,有的又尚在闭关当中,都不太合适这趟差事,于是便落到了一人头上。   辰虚就这样,独自来往于人鬼两界,行走了十日。   从万鬼同哭的长夜,走进黑雨连绵的死域,回到九嶷山巅时,他仙辉仍旧清冽,裹挟着寒风细雪,不曾染一丝污尘。   所以如果要选一处是离邪魔最远的地方,那肯定是薄光殿。   凤三在辰虚座下修养心性,是最适合不过的。   辰虚帝君弟子很多,但全是门外的挂名弟子,自己在家里对着画像泥身菩萨点三根香就礼成了的那种。   这头一回收座下弟子,且收的又是身份尊贵凤族三殿下。众仙君便想着,规矩依着天阙里最讲究的来。   提前七日沐浴焚香,提前三日禁饮禁食,成礼前一日还需去昆仑墟的洗尘池里泡一宿,然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小凤三如今这满身烟火气,少说也要在九重天先待个上个几个月去去味儿。   于是那段时间,身穿红衣的凤三殿下,几乎是薄光殿里唯一一抹异色。   因着那日在殿中几句拆台的言语,杜衡总觉得不太好意与凤三殿下照面。   好在薄光殿占地极广,他又只来往于披香楼和堪舆阁,想避开一个人也不难。   除非有人特地循着你来,要你避无可避。   那天他照常从薄光主殿出来,没走几步便看见一道小小红色的身影拦在了他在回披香楼的必经之路上。   小凤三斜靠着树,百无聊赖,手中捏着一个在凡间集市买的风铃,一动便叮叮当当。   “仙官哥哥。”   凤三虽然看上去是个半大的少女,但比从凡人飞升上来的杜衡要大上好几轮。杜衡不敢应这句仙官哥哥,只得行了个小礼,“凤三殿下。”   “仙官哥哥,这薄光殿这么大,就你与帝君住吗?为何上神说要收我为徒,从始至终也不曾露个面?”   那时候杜衡飞升不多久,又在薄光殿任职,说话难免拘谨板正。   “回三殿下,还有副掌文史杜芷,他还未归。帝君前些日子才从鬼界回来,还在瑶池清浊。”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不应当称帝君作帝君,应当叫师父。不知三殿下今日的功课完成了没有。”   小凤三瞬间焉了气势。   这冷冰冰的薄光殿实在不比瀛洲碧梧宫,鸟雀成篇热热闹闹。她至今都难以接受,原本只要她撒个娇就对她百依百顺的凤后,居然就这样将她扔在这里独自走了。   最要命的是,连上神的人都没见着,就莫名其妙被安排了许多功课。   “我连拜师礼都没成,怎能随意改口,自然功课也需缓缓。”小凤三立马糊弄出了一套理由,将话题一带而过,“你说还有一名杜芷仙官?他未归是去向了何处。”   “凡间。”   小凤三瞬间眼睛一亮,杜衡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小凤三不由分说地拉着去了南天门,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扯去了凡间。   回到凡间,凤三以担心杜芷仙官为由,专门往人间热闹的地方跑。   就这样东跑西跑了好几趟,杜衡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杜芷他即便是真有危险,也绝不会混迹在凡间集市中,迷路在灯会里,更不会去看戏班子唱戏。”   因这么隔三差五的下界,在薄光殿待了一个月的凤三身上的烟火尘息非但没有淡下来,反而越发浓烈。   小凤三甚至还以薄光殿太清净为由买了一包袱皮影小人儿,稍微施点小法术,几个皮影人便能自己咿咿呀呀唱上一出。   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习惯了清净的小仙而言,路过都觉得吵的脑仁疼。   连当初认门都有众多仙家在场,凤三原本以为正式面见辰虚帝君应当是个更大场面。   却不想是在是在一场敲锣打鼓的皮影戏中,与辰虚初见。   那日小凤三正仰面躺在薄光殿的檐角上,皮影戏浮在半空中,自己演着一出凡间道士捉鬼的戏码,没有观众也热闹得很。   凤三将要看的功课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忽然便觉得寒气凌冽,有几粒碎雪飘在指尖,连带着皮影戏的唱腔也滞涩了几分。   她从嗓子里奇怪地嗯了一声,手还未掀开书册,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响在头顶。   “小凤凰。”   凤三下意识侧头,书本就从脸上滑落,一抬眸,便看到了来人。   缭绕的仙辉中,辰虚披着一件月白的宽松衣袍微微垂着头。   凤凰喜暖,冬天的瀛洲也不怎么下雪,但看到辰虚的第一眼,便让凤三想到了昆仑山巅不曾融化冷泉。   于是在她抬眸仰望,四目相接这一刻,她与上神的对话的最开始,还未开口凤三就对着辰虚打了一个极大的喷嚏。   虽然被环绕在辰虚周围的冷雾挡了一下,但凤三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一瞬安静,甚至连皮影戏都不敢出声了。   小凤三皱了皱鼻子,起身行了个礼,“请上神安。”   杜衡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比划道,“叫师父。”   “……”   凤三偏开头,往后退了一步,变变扭扭地不想改口。   好在辰虚并没有打算计较,而是召了一缕风,将皮影戏人儿和凤三一起顺下了屋檐。   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小凤三的打算。   “想回家?”   这皮影戏咿咿呀呀在房顶吵了一整夜,那些修为不如凤三,封不住五感灵识的小仙童仙侍们一个个苦大仇深。   凤三有些心虚,她在薄光殿上下折腾便是认准了天阙上的仙君,尤其是辰虚这种上神是喜欢清净的,将他闹烦了最好一脚将自己踢回瀛洲。   彼时凤三尚且年少,藏不住心思。   口中说着没有,但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副不大高兴的神情。   她经常溜去凡间游玩,多则待上一两月有余,所以她现在其实并不想家。   她只是不想呆在这里。   不过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副小孩儿想家又不愿意承认的模样。   于是辰虚从冷雾中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是一只天神握剑的手。   就在不久前,鬼界的千万邪魔们都看见过这双手如何持剑,一刃劈斩开十方恶界,剑意裹挟着寒霜与威压横扫而过,不曾停留。   但此时这双手却牵着一个半大的少女。   牵着她从九重天上的薄光殿,走到了千里之外的瀛洲。   九嶷山在极北,瀛洲在南海。   他们并没有驾雾御云,也没有用仙诀化形,而是一同下了凡尘。   从九嶷山开始,驾马车路过凡间的大山大河和沿途的小镇。   马车是天阙上的仙辇所化,夜间行走极快,白日便如同寻常马车一般。   这一日,路过凡间九州南边的一处小镇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凡间时值初冬,小凤三待在马车里听着噼里啪啦打在车顶的雨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闻言一顿,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小凤三掀开一抹车帘,趴在窗沿上认真地看了一会雨。   车外雨幕蒙蒙,溅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层雾气,有的没有带油纸伞的行人匆忙一路小跑,有的干脆就躲在屋檐下吃一碗面,等雨停。   雨水携带着初冬的凉意和面摊的烟火气息,吹在凤三的脸上。   她垂眸缩了回来,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在半路改了主意,下半张脸埋在轻裘里闷闷道:“杜衡他告状。”   辰虚道:“倒也不算,随了你的心愿。”   将背后瞒着偷偷摸摸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公之于众才叫做告状。   凤三这种,在房檐上敲锣打鼓,溜下凡间都正正当当走南天门的,简直是恨不得让全天阙的人都知晓。   但忽然被戳穿的凤三还是愣怔了一下,“我不喜欢待在天阙上。”   下凡时施了障术,辰虚此刻未缭绕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将书合上,嗓音温沉,“说说理由,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   小凤三被这句话一惊,带着些欣喜抬头。   她原本以为这一趟,她至少也是要惹得上神大怒将她扫地出门,以这种不怎么风光的方式打发她回家,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后来凤三才晓得,其实在她年少的心愿当中,回家是最容易达成的一项,而惹得辰虚动怒才是最难的。   于是她眼睛亮了一下,带着些真情实感道:“天阙太冷清了,一个个都凶巴巴冷冰冰……”   当她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也是天阙上的一员,并且是首屈一指的“凶巴巴冷冰冰”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么直白地说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是勉强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天阙上的所有人,不是针对……”   还不如不解释,似乎得罪的人更多了。   小凤三抬头偷偷瞄着辰虚,既然帝君答应送自己回去,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不开心。   却只听到辰虚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准确的是说,似乎并没有把她说的所有话放在心上。   他抬手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在凤三额间的一滴雨水抹去,转而道:“饿了吗?”   这句话问得凤三呆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直到二人行至面摊前她才回过神来,饿什么饿,她一只九千岁都不满的鸟都用不着吃凡间的食物果腹,更何况帝君。   所以……帝君这句话是故意敷衍她呢。   进而她又意识到自己太天真,高兴得太早了。   帝君是说“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可却并没有定下什么是在理,什么是不在理。   就比如她方才说得如此真情实感,有理有据,帝君连给个在不在理的评判都没有。没有评判她想下个理由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小凤三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个小思绪很快就被阳春面的香气打散了。   她的确不需要食物果腹,但是她向来嘴馋。   这是一座南方的小城,小面摊的老板摆了二十年摊也不曾见过如此神仙似的人物,心里觉得大约是皇城里来的贵人,下面时放的料异常丰富。   于是小凤三喝完面汤之后,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二人走出面摊的时候,雨还未停。   辰虚牵着小凤三,雨水自动避开了二人,朝两边分拨流下,沿着不太平的石子路淅淅沥沥汇聚成小水洼。   凤三将手伸出避雨障,指尖摸了摸雨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便是哪家的小千金在淘气玩水。   但细想一番,其实不太合理。   至少在凤三身上是不该出现的。   凤三此时外表看上去是还未成年的少女模样,但实际上也有好几千岁了。   而自她三千岁,历经了第一道天劫后,凤帝凤后对她溺爱尤胜。表面上管得很严,她仍然时常溜下凡间去游玩。   凡间的确热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可纵使长情,看几千年也应该看够了。   更不会像这般,吃碗面都一脸餍足,瞧着下雨的街角都能看上好一会儿的程度。   就好像凡间的热闹也好,安静也罢,种种乍见之欢伴随了凤三小几千年从不曾褪却,但她明明还是在一个生性不定的年纪。   于是在这细雨中,她停下脚步,拉了拉辰虚的衣角。以不太符合她年纪的神情,轻声又郑重道:“我不会毁了凡间的。”   “你们担心我会堕魔,可我不会。”   少女的凤眸微微上扬,似乎是向帝君给出的承诺,也似乎只是对自己说。   无论我是在瀛洲还是天阙。   无论将来天道负我还是偏爱。   我不会堕魔,我会尽我所力护佑凡间。   凤族与生俱来的骄傲天性,此刻全数展现在少女稚嫩的脸上。   她仰着头如同刚刚东升的旭日,带着些不服输的年少心气。   “帝君,即便是不拜在您座下我也可以做到,即便是我在凡间行走,也不会被尘缘牵绊出执念私心。”   我无心魔可堕。   当时凤三说出这句话时多少带了几分叛逆,也并不觉得这是一句妄语   辰虚听着她把话说完,带着若有似无轻微的笑意,轻轻重复了一句,“凡间行走。”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散在雨水中,“那鬼界呢。”   行走于鬼界,小凤凰,你还能秉持自心不被蛊惑吗?   随着辰虚这句话刚说完,凤三只觉得平地怒起风三尺,她被辰虚牵着的手传来一丝刺骨寒凉,紧接着万鬼齐哭的悲鸣嚎叫直接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莫名的嗔怒大喜在她血液中沸腾。   乍起的寒风过于凌冽,以至于让她全身每一处骨缝都传来咯吱声。   她下意识将牵着的那只略冷的手抓得更紧,才不至于心中慌乱失措。   而这不过是辰虚在十恶莲花境中的一须臾。   凤后连凤三逛逛人间都十分忌讳,更不可能让凤三接触鬼界之事。   所以这一次,是凤三第一次真正直面所谓的大邪大恶。   而即便是借由辰虚之手窥得一瞬,也让她心绪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那只牵着辰虚的手,如同溺水浮木,被她紧紧握着,即便被薄汗沁湿也没有松开分毫。   *   等寒风散尽时,他们已经不在江南的小镇,而是在瀛洲渡口了。   远处云雾缭绕出立着仙岛瀛洲,偶传出清啸鸟鸣。   受天灵泽养,温风和煦,渡口两岸春柳捶地,有摆船的老船夫站单脚独立在高高的船桅上。   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山鸮,已经在这里划了两百年船,一眼便将小凤三认了出来。   山鸮老丈一瞬闪至渡口前,朝来人微微躬身,“仙君,凤三殿下。”而后又笑道,“凤三殿下,这又是偷偷出去玩了?”   说完他便将上船的道让开。   凤三这才意识到,帝君没有同开玩笑,真的只要她“说的在理”就放她回瀛洲。   在她还处在茫然之中时,只觉得辰虚轻轻将她往前面带了一下。   小凤三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错觉,下意识反抓住那一只即将松开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8.18前的按爪留言100%有红包掉落哟~ 第28章 天街灯市   即便这只手还隐约传来那些让人骨缝发寒的万鬼嘶吼。   即便这只手触感冰冷, 似乎从来不曾,也不需要被人握住。   她年少聪慧,一点就通。   那天她只是在渡口听了听熟悉的鹊鸣, 谁都不曾惊动, 便又同辰虚一道回了天阙。   若不是今日这只八角铜钱, 这段记忆便会随着凤三一同消逝在虚无中。   这枚所谓的大邪之物乖巧的躺在宴厌掌心,除了花纹精巧一些,和寻常铜板无甚差别。   结下血誓的法器的确会继承主人的记忆。   但一般都是十分特殊特殊的, 可以用来加持法力的记忆。   比如她的长鸿弓上就记录了她百步穿杨,直取邪魔心脏的威风往事。   可铜钱上刻录的这一段凤三殿下年少时初登天阙, 拜师于帝君门下的记忆, 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但起不到加持的作用, 还可能因正邪相克,有损引魂铃的法力。   她在幻境之中看到引魂铃的铜钱穗有很长一串。   于是小凤凰有些好奇道:“司命,你可知其他铜钱在何处?”   宴厌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司命当真应了一句,知道。   当初凤三殿下在相报城顷刻间屠尽一山头的山匪。   杀念一出, 便再也压制不住引魂铃, 冲天的怨气即便是在三不管之地也引起了异相。   这异相惊动了在薄光殿里供着的琉璃盏。   琉璃盏明灭闪动了一下,一瞬又归复了平静。   这是这盏灯几千年来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异动。   说是异动,却几乎微不可查。   就像被极轻的风撩了一下。   可这是一只还阳铃铛,只有魂魄才能撩得动它。   这瞬间的异动便意味着三界之中探查到了凤三殿下的魂魄现身。   但异动转瞬即逝……   说明凤三的魂魄被探查到后,要么极快地隐匿了下去,要么就是消散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 辰虚出现在了胥山上。   他看到了山匪横尸, 整个山头缭绕着一层黑雾。   引魂铃碎裂, 八角铜钱的红线被挣开,散落一地。   “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法器已毁,亦不见凤三殿下的踪迹。”司命轻轻叹了一句,“后来帝君将铜钱串起,还是挂在了死域那棵树上。琉璃盏也再也没有异动过,像一个摆设一般放在薄光殿中,直到被你打碎。”   宴厌听言愣了一下。   当时在幻境中她见过那时候的凤三殿下,十分虚弱几乎只剩下一缕残魂。   没有了引魂铃,凤三殿下不可能凭空在帝君的眼皮下隐匿自己的气息。   所以极可能是凤三压制不住引魂铃,在最后一刻将其震碎,自己也一同消散了。   五百年前,恰好是自己在岐山被凤族召回,第一次去九重天上任职的时候。   她记得自己被辰虚点化仙骨,封赐仙衔,虚号凌霄。   而相报城那一处莫名其妙出现的,未记录在册也不被她所感应的庙,也是凌霄元君庙。   她不曾诞生在瀛洲,从小便离群而居,眉眼与凤三殿下十分相似。   于是一种有诸多方面解释不通,但又诸方面多合乎情理的猜测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忽然起身,双手一击化作一缕灵相冲出殿外。   司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殿下,你要去哪儿?”   “找李青燃。”   司命:……   看着这一副火急火燎的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雏鸟找妈妈呢。   小凤凰飞得急,南天门的将士只觉得一只彤凤极快地闪过,还来不及拦下来问问便被喷了一脸火星子似的凤息尾气。   几个守将刚准备驾云去追,又接到司命星君的传音,说是辰虚帝君家养的小鸟没拴好,不是什么大事。   将士:……   九重天上四处都有禁飞令,什么时候准许养鸟的?   刚何况……刚才那是“小”鸟??   似乎自己也觉得方才那句话有些胡诌的嫌疑。   司命星君又语气板正地在传音阵中补了一句,“和上神归位天数有关,同僚们无需担心。”   此时李青燃正支着头,翻看一本古册。   不知是看得太入神还是太不入神,书停在这一页已经许久未被翻动了。   尚未来得及化出人形的小凤凰从九重天上极快地盘旋而下,没刹住车,直接冲进了李青燃怀中。   李青燃没躲没避,只是执书的手稍微僵了一下,周身的淡淡的冷雾瞬间消散了些。   他一手扶住小凤凰道:“你在天阙过得很不好?怎么像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或许是情况紧急,也或许是灵相形态脸皮稍后一些,小凤凰站稳后竟敢也没有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她化出人形时还微微喘着气,眼角微红听言飞快地摇了摇头。   几乎攥着斩钉截铁的语气道:“帝君,你说得很对!”   李青燃,嗯了一声,“哪一句?”   小凤凰愤愤道:“你说你对凤三殿下管教无方,是真的。”   李青燃现在的表情很是微妙。   小凤凰从怀中掏出那枚八角铜钱,她心念一动那枚铜钱便发出幽幽蓝光。   在这幽光之中,她垂敛着眸子,声音略沉。   “我先前一直都不相信凤三殿下坠魔,但现在由不得我不信。”   说罢她将铜钱递到李青燃手中,铜钱上的幽光瞬灭,如寻常铜钱。   然后她再伸手拿回来,铜钱又开始发出光亮,屡试不爽。   小凤凰脸上“果然如此”的神情便越明显。   “八角铜钱是引魂铃的一部分,我没有与它结血誓,但却能驱动它。”   李青燃不动声色:“嗯。”   “我怀疑我的身世。”   李青燃:……嗯?   “帝君,你再不飞升,凤三殿下可能真的要回来了。”   李青燃终于将书放下,单手搓了搓眉角,“你在说什么东西?”   她越想越委屈,蹲在一旁,救命稻草似的看着李青燃。   “帝君,你要怎样才能飞升,你快点飞升吧。”   “你徒弟她,她……要可能要夺我的舍。”   李青燃:……   见李青燃一脸你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的表情,小凤凰将自己的推论又复述了一遍。   凤族素来重视后代,却将一枚蛋流落在岐山不曾察觉。   五百年前凤三消陨自己又恰巧在同一时间被召上天阙。   就连自己的眉眼长相与那位凤族殿下都如此肖似。   她越说便越觉得自己一定是凤三当年埋下的一颗棋子,是留在三界的后手。   小凤凰看着李青燃侧支着的手臂,忽然想起了在铜钱幻境中辰虚帝君一直牵着凤三的手。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一把薅了过来,握在手中感受了一下。   然后啪叽一声,将李青燃的手拍到自己脑门上,眼中流出三分恳切。   “李青燃,你认真帮我探探,我是不是凤三殿下的魂器?”   李青燃:……   李青燃略微沉默后,配合地伸手,在她额间抹了一下,“好了,不是。”   这就好了?你莫不是在敷衍我。   小凤凰一脸你们果然都不会在乎一个魂器的死活的受伤表情,觉得求人不如求己。   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地背过身去,蹲在角落。   李青燃走到她身侧,拍了拍小凤凰的背,叹了口气。   “你觉得如果你要是一只魂器,几千年凤族和天阙都能不曾察觉?”   小凤凰瓮声瓮气道:“可帝君当年那么宠凤三殿下,便是教会了殿下一些上古禁术瞒天过海也是没什么奇怪的。”   李青燃:“……不会的。”   小凤凰:“李青燃。”   “嗯。”   “那万一凤三殿下铁了心要夺舍我,你会帮我吧。”   李青燃:……   小凤凰不依不饶,“你快答应我。”   李青燃:……   在小凤凰的余光当中,瞥见一缕夹带着符文的青金色流光从李青燃脉搏中绕了出来。   流光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又在无名指上绕了三圈。   一股熟悉的感觉在小凤凰神识上动了一下,像是缚灵绳的牵连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然后便听见李青燃的温沉的嗓音,“答应你。”   这声音并非来自头顶,而是极近之处,顺着这道青金色流光,几乎贴着脉搏和心跳响在她的身体里。   这种比说悄悄话还要近的距离,莫名让小凤凰感觉有点不自在。   李青燃:“不自在?”   然后那一道灵蛇般的符文灵光往下缩了一小节,原本在无名指上缠了三圈的印记忽然松动了一下,似要散开。   当即被小凤凰一把捂住,“没有。”   小凤凰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几乎散在了风里,但李青燃却因着与之神识相交的缘故,听得真切。   连带着小凤凰深深的担忧。   于是待小凤凰将近期发生的状况书写成册上达天阙后,两人便启程赶往了另一个方向。   死域。   秉承着镇邪除恶便可加快修为飞升的理念,小凤凰几乎是半撒娇半强迫着李青燃一并启程的。   小凤凰第一次提出这想法的时候,李青燃极淡的戳穿了她。   “不是你想去看其余的铜钱?”   小凤凰:……   她承认,自从在司命处打听到其余八角铜钱的去处,后来又经李青燃亲口承认后,她的确对剩下的铜钱跃跃欲试。   她想看到凤三殿下刻印在上面的其他记忆。   美鸣其曰万一那天当真被夺舍了,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每当她想到死字的时候,一道神识便会攀附在她心脏上,稍微收紧了一下。   她理解为是李青燃尚未飞升,强行使用越级法印的瑕疵。   恰好小凤凰接到了司命的飞符,说是先前凤三殿下在铜钱幻境中提到的东方水域灯市将开,若是得空尚可一逛。   小凤凰虽然生性喜欢热闹,但还是分得事有清轻重缓急。   灯市年年有,不必急在一时。   但命就这么一条,要好好珍惜。   飞符回信提笔尚写了一半,刚要点燃的时候,小凤凰便听李青燃在一旁似乎无意的提醒了一句,“自十方恶境落成后,人鬼两界不可随意互通,死域仅在七月半前后解开封禁十五日,允许生人通行。”   就是去得早不如去的巧,早去也无用的意思。   此时人间刚至六月,既然是天意,二人便将方向改了改,绕道东湖长陵。   东南有高楼,百灯可浮云,说的就是长陵城的浮云楼。   长离漱君与太湖水君谢长安是多年好友。   长离流域的曲水灯会便是效仿太湖的天街灯市操办。   不同的是前者在三月,后者在六月。   两地灯市传统都有千百年,也各自演化出了不同的特点。   曲水河道细长,水流婉转,花灯沿河放置。   未时开市时引路铜锣一响人潮便随灯而走。   南地又多种樱花,人行其间落英重重,半遮半掩极具南方春意。   东方的太湖,百姓则喜爱燃放天灯。   太湖平缓宽阔,灯市期间太湖上会搭建许多浮木平台,供小商小贩挑些小玩意在浮台之上卖。   亦有歌船画舫行于其间,丝弦袅袅,满湖荷叶莲花相照相掩。   灯市在未时同样有一道铜锣,铜锣一响,众人便一齐放飞手中的天灯。   天灯扶摇而上,可与浮云齐平。从下往上看,如同天街灯市一般。   李青燃与凤凰到长陵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们一同站在岸边,灯火煌煌接连成片。小凤凰喜欢热闹,一进城便眉眼弯弯的,一盏天灯刚好飘在她头顶不远处,她垫脚伸手去够。   山风乍起,盈满长袖。   刚巧在这个时候,李青燃侧头过来,灯火碎在他的眼眸中。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云梦方家   此刻所有凡人都抬头仰望, 对着如此景色在心中幻想,那些天人所住之地的灯火是什么样子的。   宴厌下意识垂眸,可惜天街并无灯市, 这些灯也难以真正齐平浮云。   水面上人影错落, 浮光遥遥, 热闹又虚幻。   人群中每隔三炷香时间,便有穿着浅蓝色窄袖薄衫玄门校服的年轻弟子来回巡视。   他们三五一队,手中拿着什么东西能指引方向, 走几步看一眼。   其中一队走着走着,在人群中拐了几道便不偏不倚走到了小凤凰和李青燃近处。   又恰好在小凤凰踏上水中浮台前拦住了去路。   小凤凰这才看清, 他们手中拿的是一张坠着流苏穗的鎏金符帖, 正闪着忽强忽弱的光。   为首的蓝衣少年低头再次朝鎏金符帖确认过后, 带着身后两名弟子躬身行礼。   “晚辈云梦泽方家弟子方絮,见过二位。”   东方仙泽丰厚与瀛洲很像。   太湖水君也如同凤帝凤后一般,只是在天阙上挂了个虚职,无大事不常上界。   这届太湖水君自一千多年前上任以来,总共去天阙的次数不过两三次。   长陵非弹丸之地, 此地孕育出了许多凡家玄门。庇护一方平安, 受百姓信仰。   其中名号最响亮的便是云梦泽方家。   少数仙门长老只差一步便能飞升,方家家主方清衍便是其中之一。   在凡间算作是大能, 甚至其中一部分有仙缘者在梦境中可聆仙者语。   李青燃与小凤凰不想无故惊动这些玄门,所以才乘坐马车低调前来。   但他们也没有料到,此地仙门的安全意识如此之强。   长陵城内三步一个结印,五步一个禁符。   集市之上除了安排弟子巡防,还配有探查灵力的搜灵符文。   说是巡防, 其实透露着玄家大门的傲气。   明摆着告诉大家, 其他修者来云梦泽地界, 不可隐匿行踪,需先行报备。   李青燃与小凤凰虽收敛了灵力,但没有可以伪装,吐纳与凡人毕竟不同。   这些小弟子捏着搜灵符,估计是将他们认成了前来逛灯市,又不守规矩的其他散修了。   为首的蓝衣少年拱手道:“两位道友,在未得方家确认身份前,只可在岸边观灯,不可进太湖内。”   几位小辈说话客客气气,也躬身行了礼,但拦住二人的姿态也颇为强势。   小凤凰挑了一下眉,她不太喜欢这种做派。   或许是小凤凰不悦过于明显,自称方絮的少年弟子又客气补充道:“灯市连开三日,二位先去方家报备登记,明日便可游玩了。若是二位暂时没有落脚之处,也可以在方家休息几日。”   小凤凰不想为难这个小辈,嗯了一声,问道:“方家在何处?”   小凤凰说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这一句话问出口,几个小弟子们几乎脸色神情变了好几轮才确定眼前两位是真不知道方家的位置,不是故意出言挑衅。   方絮顿了顿,朝身后两人交代了几句,拱手道:“二位请随我来。”   方絮领着二人走到了城中一处店铺。   远远看去店铺内外已经挤了许多人,店铺的货架上空无一物,门脸上也没有招牌,只是挂了一条浅蓝色幡,幡上除了印了一条盘卧的螭龙外别无其他。   店铺里拥挤但却有序。   每一个路过此地的人只需远远一瞥,甚至不用看上边儿的家族纹饰,便知道这种接近天空的浅蓝色代表着什么。   方絮走在前头,朝店铺里的人说了几句,便有伙计打扮的人给小凤凰与李青燃发了两块小木牌,木牌上分别写着数字,“廿七”和“廿九”。   这位伙计应当是方絮先前交代过什么,圆圆的脸上挂着笑,说话也十分耐心。   他指着店铺内一块无字木匾道:“两位修者,等显示到您的号码的时候,请带着木牌往内庭走,一路会有伙计指引。”   小凤凰恍然,便在心里低声嘀咕了一句,“难怪,我说方家这么大世家怎么选了个不起眼的市井店铺作为盘口,原来是个障眼的轴门。”   所谓障眼轴门,不光凡间玄门喜欢用,就连一些仙君也喜欢。   比如山脚下一方不起眼的破庙,围着泥塑菩萨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磕三个响头,一睁眼便到了千里之外的仙山洞府。   “但方家并不像喜欢低调行事的。”   这句话李青燃未说出口,也同样用灵识直接回的。   低沉的声音直接想在她的心脉上,似乎产生了共振一般的微微酥麻。   小凤凰捂了一下手腕,下意识埋怨了一句,“好好说话。”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又带了点撒娇的语调,直接给一旁的伙计听得红了脸,“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小凤凰噎了一下,“没有,谢谢。”   就在他们说话间,无字匾上放出了几个数字。   不一会儿人群之中有人举着牌子扬了一下手十分有序的朝后院走去。   小凤凰眯眼愣了一下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其中有一道背影她觉得有一点眼熟。   李青燃显然感应到了她的想法,“嗯?”   “……”   自从连结了灵识之后,李青燃便能直接感应道小凤凰的想法。   有时候感觉很方便,但大多时候……   小凤凰侧头看了一眼,默默将灵识封闭了。   李青燃:……   过了一小会儿,那块木牌上重新开始聚拢浮光,慢慢呈现出两组数字。   “廿七”,“廿八”。   小凤凰刚想往前走,忽然意识到李青燃的号码是廿九。   那意味着李青燃在下一批,不过按照木牌上变化数字的速度,倒也还算快,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小凤凰回头道:“那我……”   先过去。   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便听见李青燃单方面强行冲破她的灵识封锁,穿音过来。   “不必非得去。”   若是不在意灵力波动被捕捉到,可以隐身,驾云,附灵,甚至可以施一个定身咒法等等,有千万种方法绕开方家这些繁琐的手续,直接到太湖上去。   不过她有些好奇。   岸上的事方家可管,太湖水上尤其是灯会的行止规矩,要依也是依太湖水君的。   水君多为为龙族后裔,龙族与凤族一样都是上古主战的部族,而龙族的脾性比起凤族只能更暴躁。   方家的手伸这么长,太湖水君还忍着?   小凤凰不想开灵识,便侧头靠近李青燃的耳畔,轻声道:“都已经到这里了,不如干脆去看看方家到底有什么神奇的。”   就在此时,人群中有一名皮肤白皙,长发微卷的少年站了起来。   他手中捏着一块小木牌,大约就是那名廿八号。   或许是注意到小凤凰这边的动静,他没有第一时间往后院走,反倒朝小凤凰扬了扬手中的号码。   卷发少年笑起来嘴角露出两个小虎牙,唇红齿白显得好看又可爱,很容易让人萌生出一种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   “姑娘是廿七号?”   小凤凰点点头。   “在下戚般。”他拱了拱手,颇为热情道:“姑娘看样子是第一次来,不用太担心。往里走去云梦泽的子规堂登记一些信息,在手上留个印记就可以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指,有郑重补充道:“若是实在害怕,可以跟紧我。”   “不必。”   小凤凰还没开口,便听到李青燃的声音沉沉的响起。   小凤凰:……   其余两人具是一呆,相对着眨了眨眼睛,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几人一来一回耽搁了些时候,无字匾上的数值闪烁了一下,大约是催促的意思。   有伙计以为是起了什么纠纷,往这边走来。   刚一到,便蒙了。   三块小木牌递到了他跟前。   一块廿七,两块廿八。   伙计:……   他盯着木牌看了半天,表情都要哭了也没有看出个什么花样来,便大声喊了一句管事的。   过了一会儿从院内走出一名带着些白发的老叟。   从脚步与神态可以看出来,这位管事颇有些修为在身,他接过三枚木牌仔细看了看。   眼神凝在李青燃的牌子上良久,然后抬头笑了笑。   其实修道之人大多不怎么显年纪,百岁老人鹤发童颜也十分常见,但这位管事笑起来的时候褶皱几乎压满了眼角。   他恭敬地将三块牌子还给了三位,歉然道:“这恐怕是后院杂事房的伙计弄错了,将旧木牌混在其中,是在是抱歉得很,三位一并走。”   说着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三枚丹药,分别赠送给三人,口中还念叨着,“耽误了贵客时间,实在抱歉。”   看着三人走远,伙计挠了挠头忍不住问:“咱们这木牌不是都被方家加了咒法吗,火烧不烂,刀劈不开的,就这么一副,哪来什么旧木牌新木牌。”   其实不但如此,若是有人在上头乱写乱画,不消片刻就会恢复原样。所以才让这个伙计陷入了茫然困惑的境地。   管事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换了副语气低声道:“你可知牌子上的咒法是方家哪位加的?”   伙计理所当然道:“方家主亲自加的啊。”   管事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所以这个人能改方家主的符咒,你觉得拆穿他,或者拦下他合适吗?”   “……”伙计反应过来之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可是方家主不是号称半步飞升吗?那……那他们三个里面……难道有……”   老叟看着后巷,沉默不语。   一下子由两人扩张成三人,倒是热闹了不少。   当然这个热闹的提供者,主要是戚般。   戚般的心情似乎没有被方才的插曲打扰,爽朗道:“姑娘你还没有说你叫什么。”   小凤凰虽身为羽族,但特别喜爱小猫小狗之类的暖暖的圆毛动物,眼前这个卷发少年的气质十分贴合。   或许正因为此,小凤凰对他颇有些好感,“宴厌。”   戚般跟着念了一句,“好听!你也可以叫我般般!”   小凤凰被逗笑了一下,本想解释自己的字并非叠词,还未开口,便听见李青燃极冷的声音响在暗巷中,“般般。”   戚般:……   小凤凰:……   明明是可爱的小名,活生生地念出了冰天雪般的凄惨感。让人忍不住加快脚步逃离这种诡异的氛围。   “等等。”小凤凰停了下来,“方才那指路的管事,有说这条道这么长吗?” 第30章 本君不许   小凤凰和李青燃都是头一次来, 所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戚般身上。   戚般挠了挠他小狮子般的头发。   “好像不太对……管事的不是说,走两步就能看见一口井吗,然后绕着进口走三圈, 再跳下去就到了云梦泽。”   别说走两步, 这都走了两百步有余了。   虽然这道轴门不可能识破被李青燃施过障眼法的木牌, 但是识别出人数却不难。   比如无字匾上只出现了两个数字,但暗巷之中却有三个人,所以迟迟不开。   李青燃言简意赅, 朝戚般投了个眼神,“退出去。”   戚般:“……”   他本想反驳, 但好像无从下口。   李青燃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戚般怀疑, 是不是自己哪里除了问题, 搅乱了他们二人的行动。   如此一来,太磨叽反倒在姑娘面前显得不大度。   于是他颇有风度地朝小凤凰道了一声“宴厌姑娘,稍后见。”后便提步往回走。   只不过这提起的脚步声没响几下便戛然而止。   他居然看不见来时的入口。   他们拢共走了百步,理应一回头就能看到井口的院门才是。   可巷子后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看上去立马就要到头的拱门形。   这扇拱门他很熟悉, 因为前端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似乎门口人来人往地嘈杂声也许久没有听见了。   “怎么会这样……”   戚般满脸疑惑,“云梦方家开门迎客, 即便是拿错了牌号,也没将人困死在玄门阵法里这档子说法吧……”   虽然口中这样说,他心情不免也沉了几分。   秉承着遇事绝对不可分头行动的处事准则,他迅速回到了李青燃和宴厌身边。   于是他很明显地感觉到。   周围的气温仿佛比方才更低了几度。   激得他揉几下鼻子才认主没有打喷嚏。   小凤凰打了个响指,一撮小火苗燃在她指尖, 在晦暗的小巷中照出了一下片地方。   这一条小巷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四五人并行的宽度, 脚下与两侧均是青石, 石板上雾着一层水气,前后不着头尾,只消一眼便能看全。   莫非石板之下藏着什么关窍?   独行剑在剑鞘中缓缓鸣了一声,却并未释放剑意,反倒是有点打招呼的意思。   小凤凰意识看向李青燃。   见他并不关心脚下,而是稍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天。   小巷前后一线,中间可漏天光,不应当如此晦暗才是。   这头顶的天空十分奇特。   本应当漫天衔连的天灯,像蒙着一层纱帐一般,只能隐约看见几盏。   就算盯着也瞧不真切,部分天灯影影绰绰,拉成圆扁不一奇怪的形状,就像是正在燃烧的烛台上滴下的一滴长长烛蜡一般。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小凤凰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地方,但又似乎被一层屏障压住,张口忘言。   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个地方她可能曾经来过。   直到小凤凰指尖的火苗忽然晃动一下。   这是一股从地底吹上来的风,带着微微的湿意,像涨潮时湖畔的微风。   于是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场景……   像湖底。   而她们所谓的仰望天光,是从湖底抬头看被微风吹动的湖面,湖面泛开波光,所以将天灯的倒映拉扯得又细又长。   那地底的风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凤凰蹲下,想去摸摸地面。   却被李青燃捉住手腕。   李青燃将独行剑松松拎着,朝地面磕了一下像是道别一般。   小巷里的景色应声一变,他们已经站在了出口上。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就是管事口中那一口需要绕上三圈的井。   井口的正上方是一片灯火煌煌的天灯,并无异样。   方才的景色甚至连幻境都称不上,像是粘在这条巷子上的一层皮,被独行剑一戳就破了窟窿。   内堂接迎的伙计,看三人在巷子里磨蹭了很久,觉得有些奇怪,朝他们招呼了一声。   三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方才的怪事。   眼前这口井就是通往云梦泽的轴门。   即便李青燃肉眼可见的嫌弃,还是稍微挡了一下走在前面的戚般,第一个朝井口走去。   临进轴门前,他忽然停了一下。   小凤凰以为他又要觉得麻烦,不想去云梦泽,却见他伸手在自己额间抹了一下,然后低头轻声道,“将灵识打开。”   小凤凰:……   小凤凰灵识打开的一瞬,辰虚就走进了轴门里。   水井自下而上乍起疾风,将李青燃的衣角和头发张扬而起,在空中带起一阵微凉。   因为通感,小凤凰的心脏上仿佛也被轻挠了一下。   被忽略已久的戚般好奇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他有些羡慕地看着小凤凰,再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也想要。”   小凤凰:……   什么关系?   因为身负仙辉所以极有可能在死前飞升的帝君转世和再不飞升就会被帝君前徒弟夺舍的无辜者的关系。   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她便言简意赅道:“师徒。”   然后抬指在戚般脑门上抹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句,“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不知道是心理安慰,还是小凤凰说那句天官的时候太正经。   戚般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当真觉得自己灵台似乎更清明了些。   但与此同时,小凤凰却有了一瞬的愣怔。   她是货真价实的天官,赐福她也专业对口,所以方才她点灵台的时候,还顺手渡了一缕凤息过去。   于是她居然探到了,戚般……   他的丹元似乎……   不是人!?   “东迦山上的灵虎,不太聪明的那种。”李青燃略沉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小凤凰心脉上响起,“下来。”   小凤凰:……!?   灵虎在仙山或者尊者座下修成人形的确会没什么妖气。   但也不至于如此近,跟了她一路她都察觉不到,何况戚般修为平平,最多化形不过几百年。   然而,她在渡凤息之前,的的确确没有察觉到任何非人气息。   几乎不会有任何其他灵物,会让生人直接接触自己的灵台。   若不是戚般真的……不太聪明不对人设防,那她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出他不是人。   如果戚般都能如此,那其他人呢?   她在灯会上擦肩而过的行人,甚至刚才的引路的伙计掌柜,都是人吗……还是亦有妖物灵物混杂其中?   前头戚般毫无顾忌地“咕咚”一声跳进了水井里。   她脑中思绪纷杂,想等着李青燃回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回应。   小凤凰来不及多想,也跟着戚般踏了进去。   *   睁开眼睛前,她设想中的方家应当是“地头蛇”级别的玄门世家。   高门高院,气势森然地坐落在云梦之巅,俯瞰整个大泽。   若有客人来访,接引弟子层层报备,言行举止板板正正,不苟言笑的那种。   却没想到方家的家宅,坐落在云梦低洼处的一方湖泊中央。   八条锁链桥以湖中岛为起点,朝八方个方位展开。   湖中水烟氤氲,虽也是灵气聚集之地,但一眼看过去灵秀有余,威严不足。   琉璃瓦舍层层叠叠,每间屋子都不高,不像是一方独大的玄门世家,倒想是江南商贾宅院。   “这边这边!”戚般的声音在不远处传过来,朝小凤凰挥了挥手,用手指了指他那边的锁链桥。   锁链桥的桥头是一只怒目赑屃,口衔一盏石灯,灯上刻着一个“生”字。   偶有其他穿轴门而过的行人,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直接往桥上走去。   “道长呢?”戚般左右看了看,奇怪道。   “李青燃。”   小凤凰在心中默念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   小凤凰尝试调用灵力,进入李青燃的灵台同感同受,虽然几乎不会成功,但应该可以引起李青燃的察觉。   就在灵力刚调动的一瞬间,李青燃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桥头。   在氤氲成雾的水气中,那盏刻有“生”字的石灯旁,他一手松松地拎着独行剑,身上带着还未敛下的寒气。   “李青燃。”小凤凰几步走了过去,“你刚才去哪里了?”   李青燃散了冷雾,回道:“见了故友。”   既然李青燃是从桥上走来,那自然方才就是去了方家。   戚般眨眨眼睛,又想起先前这位道长对方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便鼓起勇气主动关心道:“道长与方家有过节?”   李青燃:“不算。”   其实无论是李青燃还是辰虚,都算不上好亲近。   与别人交谈,即便是应上一两句,也多是语气冷淡地说“不算”,“不必”,“免了”,“无需”之类的,让人难以接下话的回答。   更多的时候,便是直接一个“嗯”应付,或者轻点一下头表示会意。   戚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气,眨巴着眼睛缩回到了小凤凰身边,轻轻扯了扯小凤凰的衣角,“你怎么直呼你师傅名讳。道长脾气不太好的样子,你不怕挨罚吗?”   小凤凰:“……”   此时桥上微微起风,吹得石灯里的火苗晃了一下。   空气中隐隐泛着花香,万物生于春,这道生门桥便时立于和煦的春风之中。   戚般一上这座桥脚步便走疾了些。   东迦山离这里不算近,小凤凰好奇这只心智略傻的灵虎跑下山来到底所为何事,便留了个心思套话道:“戚般,你常来方家?”   不等小凤凰旁敲侧击,戚般便大大方方将自己的秘密分享出来。   “我每年都和朋友一起去灯会玩,啊,顺便还来求些丹药。”   “丹药?”小凤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用来掩盖你妖气的丹药?”   戚般瞳孔稍微放大了下,猛点头,“你好厉害!居然看出来我不是人!”   小凤凰:“……”   戚般道:“不过千秋丹对修行大有裨益,掩盖妖气只是顺带的作用。”   小凤凰略微惊讶:“这么说来,方家是个厉害的丹修?”   毕竟凡人在炼丹一道上,接触的天材地宝始终有限。   所以在众多流传甚广的故事之中,一般都是凡人入仙山求药,很少有反过来赐药的。   凡间世家难以避免地需要打打杀杀,故而家主以符修剑修诸多,丹修作为家主实在少见。   加上方家子弟也多数佩剑,而非百草卷。   所以小凤凰有些疑惑的看着李青燃。   在小凤凰求知若渴的目光当中,李青燃开口道:“很多年前,从剑修转的丹修。”   有了这句话,小凤凰瞬间知道为什么方家能坐稳一方了。   能让李青燃都留下“很多年前”这种印象的,一定不是凡人角度的很多年。   可能是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   这远超一个凡人生命的极限,即便是半步飞升之人。   若真如此,方家的丹药,就说是能媲美太乙仙君丹炉里那几颗玉肌生白骨的仙丹,也丝毫不夸张。   难怪引得这头灵虎下山。   小凤凰对方家繁文缛节的规矩所产生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甚至还隐隐生出些惜才之心。   这种境界的丹修,理应早就飞升,为天阙添砖加瓦才对。   天道真是难循。   不过按照方家在此地的威望程度,飞升还真可能不如在凡间滋润。   小凤凰在灵识中戳了戳李青燃:“是方家家主不愿意飞升吗?”   李青燃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脉搏响起。   “他不能飞升。”   小凤凰:“为什么?”   李青燃:“本君不许。”   *   小凤凰愣怔了一下。   在铜钱幻境中,她借由凤三之手同样听过这一个回答。   她看到辰虚白衣猎猎孤身行于鬼界,悍然罡风撩卷起无端火海里终年不灭的业火。   在万鬼同哭中有声音问:“凭什么要将吾等囚禁于此?”   天道说众生皆虚妄,凭什么邪魔要低人一等?   这世间有句话常用来劝人向善,叫做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可这句话是错的。   若邪魔都能回头,对其他人而言,何其不公。   “若我偏要回头呢。”   邪魔重欲,辰虚身后混杂着无数愤怒的嘶吼,愉悦的低吟,悲愤的嚎哭,不甘的叱问。   他的声音混合着霜雪的冷意:“本君不许。”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不可问之   邪魔不可回头, 但人可以。   所以一般修道之人,百尺竿头难进一步时,有人会感悟到自己的天赋所限, 及时另寻他法。   譬如方家家主这般, 由剑修改做丹修, 终有所大成的也时有发生。   自愿堕魔的鬼修除外,他们只要迈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李青燃对方家说的这一句“本君不许”虽不知是何意, 但小凤凰猜测肯定与那一句“很多年前”相关。   下了生门桥后,有身着浅蓝色校服的小弟子接引。   引路的小弟子说话拘谨客气, 见李青燃与小凤凰气息清澈又是生面孔, 便询问道:“三位道友可寻到了落脚的地方, 若没有可以住在南坡的落英院中。”   小凤凰:“不必……”   李青燃:“有劳。”   小凤凰和李青燃同时开口,小凤凰被噎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了李青燃一眼,毕竟当时李青燃对方家的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但是她旋即又回想起相报城王家,当即得出结论, 李青燃主动住下大约总是没什么好事。   戚般倒是熟门熟路, 朝着小弟子道:“我就住我常住的那间就行,靠近桃花林的那间。”   “早就备好了。”小弟子颔首, 语气明显轻松随意许多,“方小姐已经等小戚公子好几天了。”   戚般挠了挠头,把原本带卷的头发挠得更加毛茸茸,“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还好赶上了灯市。”   小凤凰略微惊讶, 果真是呆虎不可貌相, “你认得方家的小姐?”   “昂。”戚般觉得小凤凰的问题问得很笨,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是来找朋友玩的嘛。”   戚般脸上浮出一点点绯红,“那什么,我朋友在等我,我先去一趟,等回头一起逛灯会玩儿呀!”   小凤凰:……   小弟子将李青燃与凤凰二人,引路至子规堂。   此刻的子规堂异常安静,空气中飘着一阵药香。   堂内正中央挂着一幅十分有年头的画。   画上之人身负长剑,青衣飘飘,眉眼却不似一般剑修那样凌冽,反而透露着一种书生的文雅。   画册左下角写著名号,方清衍,云中君。   “这是为数不多的,家主尚为剑修时的画像。”有些熟悉的男声从暗处传来,手中拿着笔和纸,腰间系着一个药袋,“两位请坐。”   是先前在太湖旁拦着他们的那名自称方絮的弟子。   “两位道友,又见面了。”方絮朝两位笑了笑,带着些客气道,“家主尚在闭关,由在下暂代行询问之职,这些信息会直接归置至典籍阁。请两位放心,所有信息不会泄露给无关人。”   说完,他执笔点墨在空中一划,半空中便浮现了几行金色的字。   “姓甚名谁。”   “何门何派。”   “迁居还是小住。”   小凤凰配合的提笔在空中作答:“宴厌,散修,小住。”   写完后她将笔递给李青燃。   李青燃垂眸看了一眼。   ……   还是接过了笔,可在提笔的那一刹那,半空中的金色便碎了。   在场几人都愣了一下。   方絮歉然地鞠了一躬又试了一次,这次却连字都显不出来。只留下一蓬聚不齐的磷光在空中,一口气就吹灭了。   小凤凰感觉情况有点尴尬,于是想了台阶,“你们这个,是不是没墨了?”   方絮:“……”   不是。   这是法术怎么会使墨?   问行符不显形,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不可问。   方絮是方家刑堂大弟子,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心性比较沉稳的。   虽然他自承师以来,从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从未听其他长老提及过,他此刻内心相当震惊,但脸上还努力维持着镇定。   有一个人不可问,不是还有一个可问的吗。   方絮沉了沉嗓子问:“宴姑娘,请问到长陵城小住,所为何事?”   小凤凰理所当然道:“看花灯啊。”   方絮:……   带着尊“不可问”的人物,看花灯?   行吧。   方絮继续问:“宴姑娘修的哪一道,遇到了什么修为瓶颈?”   小凤凰奇怪道:“看花灯,还要遇到瓶颈才能看吗?”   方絮:……   他擦了擦汗,道:“宴姑娘误会了,在下并非出言冒犯,只是需要先了解一下你的修为境界和困境才好给你配药。”   ……药?   小凤凰方才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现在是真被冒犯了。   她从小到大,喜乐不喜哀,喜甜不喜苦,最讨厌吃药。   方家虽为丹药一道的大修大成者,也不能见人就塞药吧。   小凤凰蹙眉道:“为什么我吃药才能看花灯?”   方絮这才相信,两位的“散修”应当是非常之散。   以至于连云梦泽方家的规矩和往事都从不曾听说。   为了避免误会,他便长话短说地解释了一番。   与其他修门恐后争先不同,方家家规为“同乐同修,不言二类。”   方清衍丹修济世,不过丹修一道求到深处便涉及到的许多天材地宝,非人类可及。   方家早年间便与许多妖修有来往。   甚至还会在梦中同仙者语,求问商讨些良草良方。   但与此同时,方家又为长陵城玄门大派,肩负着整个长陵城百姓的安全。   来往妖修一多,有道行浅显的小妖精行走人间容易稳不住妖气。   方清衍一方面求道,一方面又唯恐他们伤及百姓,便潜心研发出千秋丹一方。   此药能稳心性祛妖气的同时,还能有益修为。   在此基础上,千秋丹又衍生出三种品类。   金色的可清心荡浊,可供修士使用。   红色的可以压制妖气,可以供妖修或者是修士家里豢养的灵兽灵禽服用。   小凤凰指了指另外一颗,“那这种白色的呢?”   先前管事的给他们赠送了一颗,和这种很像。   方絮递了一颗过去,回道:“给凡人服用,小孩儿夜里惊哭,心神不定邪风入体时可以服用。”   毕竟方家的登记制度有些繁琐,部分修者也不太乐意告诉生人自己姓甚名谁。   方家当初执意如此时,有点故意拿大的架势,在同修者间颇受微词。   方清衍便规定,执行规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登记的同时也免费赠药。   就这般协调之下,才将这个规矩执行下来。   小凤凰掂了掂手中的白色药丸,灵气四溢,是货真价实的灵丹。   凡人用药尚且如此,金色与红色药品只能更甚。   看来方家果真是下了心血的。   难怪此地百姓如此信仰方家,连太湖水君都要避让一二。   方絮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飞扬的骄傲的神色。   这种骄傲,实所应当。   修门之中,正修者又将妖修鬼修称作是邪修。   哪怕同为正修,大家也相互看不上。   剑修觉得符修磨磨唧唧,符修觉得丹修器修是借以外物非自身能力,丹修又反过来觉得剑修不通人情等等。   大道三千,凡入了道者皆会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尘缘撇去,视作累赘,生怕自己分心终无所成。   莫说修者与凡人的确有别,即便是同为凡人也总是拜高踩低者居多。   “同乐同修,不言二类。”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到的寥寥无几。   方家能做到如此程度,摒弃各道嫌隙,一心研修丹方,又不居独占大方分享成果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应合了大道。   即便是一名普通的医者一生做到如此,也应积纳了许多福报。   更何况方清衍这种,本就在玄门之中的更是福泽延绵才对。   小凤凰捏着手中的白色小药丸朝方絮道:“那你就拿这颗给我吧,我也没什么瓶颈要突破的。”   方絮点点头,本来还想问李青燃点什么,看了一眼又自觉将话咽了回去。   将小凤凰的信息登入册中后,方絮从一旁的案台上取下了一枚印章,在小凤凰手上按了一下。   印章留下了某组星轨的浅蓝色印记,点缀着些闪烁的碎星。   小凤凰晃动了一下手,明明灭灭,还有点好看。   方絮道:“里头有月岩碎,白日里不显形,二位去灯会时在天灯下会有漂亮的重影星雾。”   原本也是要在李青燃手上按一个的,但方絮在与李青燃对视的时候,默默又收回了印章。   “李青燃,这个应该没什么邪法吧?”   虽然小凤凰听了先前的方家往事,对方家颇有好感,但因着李青燃之前那句冷冰冰的“本座不许”,还是有些微担心,便在心里问了一句。   “没有。”李青燃回道。   等了会儿,他又解释了一句,“荧光闪烁是月岩石的特性。”   “哦。”小凤凰点点头,“那你也印一个嘛。”   李青燃:……   于是方絮的印章收回到一半。   便看到李青燃冷着脸,将手背摊开放在了他眼前。   两人回道落英院时已经是深夜。   戚般蹲在房檐上等他们,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粉粉嫩嫩桃花色裙装的小姑娘也在朝这一头张望,似乎已经等得有些急了。   与戚般不同,小姑娘周围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桃花香气,稍微有些道行的便能看出来,她不是桃花精就是寄生在桃枝上的蝴蝶之类的小妖。   看到两人回来,戚般化出灵虎原形将小姑娘放在背上,从房檐上一跃而下,落地瞬间又变回了少年的形态。   月光下,李青燃和小凤凰身上都拢着一层星光闪闪的雾,远远看去就如同天阙上神仙的仙辉一般。   “你们好像神仙啊。”   戚般感叹了一句,看着李青燃道,“像以前常来东迦山上和尊者论道的一位仙君。”   那时候他还是一只未化神智的普通山虎,常常在东迦尊者的洞府前趴着睡觉。   有一回明明是盛夏,它睡得好好的忽然觉得有点冻。   一个激灵,抬眸便看到了一位冷得像冰雕一样的仙人。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桃花旖梦   戚般眼光不自觉落到了李青燃身上。   现在这么一看, 那个仙人当真和李青燃有几分相似。   难怪自己从一开始就有点怕他。   旁边的小桃花精半掩在戚般身后,她穿得粉嫩又白净,像个桃花丸子。   眉眼之间的神态与挂在子规堂里的那副画像有些相似。   小粉丸子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 探出了一个头, “我叫方清清。”   方家清字辈是家主那一辈, 这种传统仙门对辈分看得极重,怎么会允许一个小妖取清字辈的名字?   小凤凰蹲下身,用凤羽捏了个小风车递了过去, “我叫宴厌,你多大啦。”   方清清两手捧着小风车, 她走路走得不是很稳, 一晃动凤羽便华光流溢极为好看。   “姐姐, 清清三百岁啦。”   戚般在一旁更正道:“清清,你已经五百岁啦。”   五百岁修得人形的桃花精,无论怎样也不该是这幅模样。   桃花精多活跃于开春时节,少男少女常将红绳绑在桃树上用以求取姻缘。   时间一长,桃树吸收了供养便成了精怪。   其香气结成的幻术可以让自己看到潜意识中的欲求之事。   因此也常有心术不正的妖怪, 专门猎桃花妖置于洞府, 用来助兴。   换而言之,这类妖灵要么就成不了精, 一旦成精,便极精通人性又重欲。   似乎是看出了小凤凰的疑惑,戚般小声解释道:“清清是以前被人猎来方家,交换丹药的药材。”   那时候时常有人来方家求药,不少人是用天材地宝, 稀世药材以物换物。   这支桃枝混在一堆仙草中并不起眼, 一时用不到便被暂时养在落英院的山坡上。   落英坡灵气充沛, 即便隆冬也不落雪。   这一支桃花插下去,不出几年便长出了一大片桃花林。   后来方清衍无意路过这一带,发现这某桃枝竟然光靠着这一片土地就生出了灵性。   本来生出灵性的药材药力会增百倍有余,但方清衍不知怎么了,一直留着没有剪,反倒是嘱咐弟子们好好照料。   直至五百年前,小桃花终于化出人形的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   这只小桃花的眉目,和方清衍的亲妹妹方清清十分相似。   其实后来也有人猜测,桃枝被埋进土里的时候就已经被炼成了某种丹药。   等到再长出来时便和泥塑一样,能按照人的心意长成牵挂之人的模样。   方清衍对这个说法从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过。   只是有一点不尽如人意。   从方家流传下来的一些记载当中,方清清自幼机敏伶俐,十三岁悟得剑意。   剑意生灵,蹁跹若蝶,轻盈灵动。   将法器养出灵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哪怕出灵,也秉性各异。   主人修为越高,法器相应就会越强。   甚至有些刀剑之灵嗜血千年,秉性过于霸道,还会出现反噬主人的现象。   在天阙中有几位武神堕魔,就和这个有关。   故无论三界,尚武之人皆以能掌控化灵之器为荣。   方清清十三岁剑意化灵,其天赋说一句世间罕见也毫不夸张。   不过颇为可惜的是方清清并未一生钻研剑道。   她与当时的太湖水君谢长安相识相恋。   后来谢长安堕魔后没有扛过天罚,殁于天雷之中,方清清的去向也鲜少记载。   其实都是几千年前的旧事了,凡人都换了好几茬。   早已经没有人在意当年谢长安是为何堕魔,承受天雷时又是何种景象,甚至连方家后人也不再纠结方清清的去向。   人们都衷心地为小桃花的出现高兴,那些孰是孰非的旧事早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不过是觉得,自家家主在几千年的岁月之中,真的独行了太久了。   方清衍广济世人,乐善好施。   研习丹药时常常一闭关就是好几年。   上门求药者,只要心性纯良不沾恶业的,不论是妖,是修者还是凡人他都尽力相助。   大家都说半步飞升,到底何时迈出这半步谁也说不准。   以至于人们会生出些私心。   方清衍要是留在方家更久些,别飞升就好了。   现在好了。   小桃花的出现,或许能让这位大能多留恋些凡间。   即便是小桃花一直懵懵懂懂,与族谱故事中记载的“机敏伶俐”“极赋天赋”丝毫不沾边。   但凭借着这张与方清衍三分相似的脸,大家也乐意叫她方小姐,将她捧在手心上。   小凤凰好奇地朝戚般问了一句,“那你又是如何与方清清认得的?”   毕竟一个是灵虎,一个是桃花妖,一个住在东迦山一个住在长陵城。   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   戚般道:“方家主经常去东迦山,有段时间还带着清清一起去,这才认得的。”   小凤凰有些吃惊:“他亲自去东迦山?”   东迦山离此地并不算近,往来也要好几个月。   即便是东迦山上长有许多仙草灵芝,方请衍身为方家家主对于这些事,也不必亲力亲为。   戚般点点头,“方家主去东迦山,问尊者解惑。”   既然是经常去,那说明惑并未解除。   古往今来的传说中,凡人有带着目的求见仙者,向来是求不到的。   反倒是无心勿入仙山者,常能窥见仙缘。   这种故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体现了修仙路上许多玄而又玄的机缘。   这些机缘不可以常理论之。   譬如有人钻研天下刀法,取众家之长不能入道,有人挥刀断叶便堪破了道心。   在这一路上,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者众多。   不一样的是,方清衍在第一次上东迦山时,便得见了尊者。   那时戚般刚能化出人形,但是维持得并不好,所以它还是以虎的形态趴在尊者脚下。   远远地便看见一仙风道骨的长者,携着一粉粉嫩嫩的幼童破雾前来。   尊者是很少在凡人面前现身的,但戚般能看出来,他们两个不是普通的凡人。   方清衍与尊者聊的东西又隐晦又玄妙,戚般并不能听太懂,刚听了几句便打起了瞌睡。   直到自己的尾巴被揪住,它才有些生气地醒来。   他一抬眸,便看到自己的尾巴被一只粉嫩团子两只手抓在手里。   它将尾巴一甩,给小团子带了个踉跄,又在她即将摔翻之际,一勾卷了回来。   或许是小粉团子也听不懂他们的说话,才来找自己玩的。   玩了一会儿,戚般的睡意醒了大半,便依稀听到了几句尊者与方清衍之间的谈话。   不知是因论道起了争执,还是谈论往事有了不同的看法。   总之尊者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但那一天难得地说了些重话。   戚般用尾巴挡住小团子的眼睛和耳朵,自己偷偷朝这边看了几眼。   一般凡人得见仙人,神态都是谦卑有礼,带着笑意的。   但方清衍敛着眉,压抑着极淡的难过和不甘。   “学生本就是替众生不平而改修的丹道,禀的是同乐同修的道心。”   尊者不再回答,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他并不常来这里,即便来了他也不会见你。”   然后拂袖而去。   后来一些年,方清衍还来过几次,尊者却避而不见了。   那年的事情已经过了许久,戚般回想起来有些吃力。   小凤凰也听得迷迷糊糊,“这么说,方清衍不是去找尊者的?”   那他是去找谁?   不等戚般回答,方清清探出脑袋奶声奶气道:“仙人,哥哥说是去山上找仙人。”   戚般点点头,可是东迦山除了尊者以外没有别的仙人。   只有一位上神每隔三五年去一趟。   “那位仙人冷冰冰的,浑身冒着冷气,尊者每次见到他都称他作帝君。”   小凤凰:……   小凤凰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落到李青燃身上,李青燃不置可否。   每年不管是凡尘还是仙界,帝君的追慕瞻仰者浩瀚如烟,数不胜数。   方清衍要求见帝君没什么稀奇的。   帝君没见他,更没有什么稀奇的。   这一头呆虎一朵呆花在这里守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为了约他们明日一道去逛灯市,小凤凰随口应了下来。   可最终还是没去成。   落英院的布局和北方不似,有着当地特有的风情。   每扇窗和门开的位置都非常讲究。   要么能窥见中庭的假山流水,要么能望见远处的桃花林。   小凤凰住的这一间紧挨着戚般。   她进门的时候木窗开了一条缝隙,案台上落满了从不远处桃花林飘进来的粉色花瓣。   桌上温着茶,案台上摆著书,房中竟然还贴心地摆放了几样花灯,以供游玩时使用。   丝毫看不出是间临时供人歇息的客房。   其实玄门之人虽说还是人身,但也不太需要像普通凡人一般每日歇息饮食,更何况是小凤凰。   但她翻著书,没翻几页居然真起了倦意。   仙者因无求而无梦。   可这一回,她不但睡着了,还做了梦。   不但做了梦,还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大不敬之梦。   梦中,她在一棵树冠通天的巨大桃树之下。   四周弥漫着桃花香气,香味过于浓郁而让她产生了莫名的燥热。   她下意识想抵抗,便在心念一出的瞬间,凤息乍起。   在梦中,她的灵力要强上很多。   狂澜随凤息拔地而起,将尚未落地的桃花花瓣全数点燃,在地上落成了一片零星火海。   整个地面都玄火中隐隐震颤。   然后有人在风中极轻的笑了一声。   “别这么用力,小心把灵境震坏了。”   “震坏了,他们可就出不来了。”   什么?   谁们出不来了?   小凤凰迷糊地挣开眼睛,透过火海和花瓣看向尽头。   一面薄如蝉翼的水幕之后,似有人影走动。   玄火撩得水幕波纹连连,不断荡漾开来的水纹干扰了视线,看不清里头的样子。   水幕正在随着大地的征震颤产生波纹,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开来。   小凤凰手指微动,将玄火收敛下来。   “你是谁?”   她朝着虚无问道。   在凤息敛下的瞬间,漫天桃花毫无美感地重重砸下,花瓣极轻,砸不痛人,只能激出大片大片的粉雾。   眼及之处均为落英。   在数不尽的粉色花瓣中,那个声音呢喃着回答。   “我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是你啊。”   小凤凰愣怔的一瞬间被桃花气息包裹住。   一种忽如其来浓烈的燥热在她四肢百骸中翻滚沸腾。   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从脖颈之处爬上她的耳根。   “桃花妖?”   小凤凰几乎被气出了笑,这只桃花妖可能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桃花妖没什么攻击性,但喜欢捉弄人。   勾起人内心的本欲,以人的欲念为食。   常和某些精怪邪魔一起共生,可以说是可取所需。   神仙一般寡欲。   若是碰到别的仙官,这只桃花妖现在已经把自己搭上了。   但是凤族天生神格,六根未褪。   说是寡欲,也只是比寻常生灵寡一点,在天界多少算得上有些脾气的。   小凤凰想要敛下凤息时已经有点晚了。   一种朦胧的醉意随着花香在灵台淌开。   玄火带起的热浪排山倒海而来,又加剧了这种醉意。   凤族惯来喜热厌寒,但她此刻却在炙热中有些手脚发软。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能醒。   就像是冬日里的懒觉一般,明明一掀被子就能起床,但又因为刹那的贪婪和侥幸而迟迟弥留在醉意之中。   她指尖微蜷,在意识完全消沉前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她耳边开始响起一些不真切的笑声,和听不清楚又暧昧的低语。   坠落的桃花花瓣抚过她的皮肤,如同若有若无的触摸,带着微痒。   汗水流过她微微发烫的额角,精致的下颌,又从侧颈流至衣领之中,黏腻难受,她忍不住将衣领扯开了些。   她在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阵冷雾席卷而来。   霜雪带着威压,不由分说地将四周扰人的花瓣,粉雾,玄火的灰烬都压了下去。   仿若万物冰封,天地一瞬寂静。   那片白色衣角闪过她的眼前,带起一阵雪沫和凉风。   她下意识伸手,被人接住。   她意识并不清醒,只是隐约觉得随着那人贴近,似乎更凉快了些。   一只冰凉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她满足了哼唧了一声,朝手的方向蹭了蹭。   明明是安抚的动作,在这微妙的一刻忽然就带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手的主人僵了一下,离远了一点。   “等等……”   “先别走……”   她下意识呢喃了一句,说的不清不楚,也没有听见回应。   于是她忽然有了些莫名的委屈。   迷糊中的人手劲总是特别大,她胡乱抓了一把,猛地一拽,不但将人拽近还微仰着脸贴了上去。   细雪透过她的嘴唇,流至全身灵脉。   带起一阵令人愉悦的酥麻。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非礼勿视   小凤凰恍惚间觉得白霜覆上了她的额角, 下颌,侧颈。   又自侧颈开始,慢慢退了下去。   燥热之感便在这来回中逐渐被寒意驱尽。   她偏开头眨去睫毛上的碎雪, 依稀看到离自己极近之处, 一截雪白的脖颈和一颗如血滴般的红痣。   雪?   红痣?   !?   然后她惊醒了。   那一瞬间的情绪还在她的心头来不及褪下。   她蹙了一下眉头, 说不清楚庆幸还是惋惜。   不对。   她似乎还没有醒……   难道被魇住了?   否则,耳畔为何还是留存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小凤凰倏而睁大眼睛,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青燃, 你怎么在这里!?”   李青燃的脸离小凤凰的鼻尖只有一拳的距离。   他单手抵在木榻一侧,而衣襟……   正被小凤凰紧紧拽在手里。   李青燃眼睛扫过小凤凰的手, 与她对视, 缓缓道:“因为你叫我。”   “我没有……”   刚说道一半, 小凤凰住嘴了。   她依稀回想起在梦中的某一刻,她似乎……的确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紧接着她忽然结巴起来。   “李……李青燃……”   “你……你你应该不会能看到我做的梦吧。”   李青燃想了一下。   在一个近乎默认的停顿后,他回道:“不能。”   小凤凰:……   她有些想逃避这一刻,不由往枕头里缩了缩。   任谁刚才做了那种梦,在被打断叫醒的此刻都会有些不好意思的。   更何况, 是当事人。   李青燃本就离得近, 现在不得不离得更近些,极轻的呼吸交缠在二人之间。   他垂眸, 看着自己的衣襟,“……你先把手松开。”   小凤凰:……   本想强装无事的小凤凰立马破功。   不但后知后觉松开了手,甚至连这只爪子都有点不想要了。   她将手臂挡在自己的脸上,破罐子破摔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方才梦到了什么?”   李青燃:“嗯。”   “你怎么证明。”   李青燃:……   他沉默了。   小凤凰的手没有拿开,但语气近乎凄凉, “你果然在骗我, 你在妄语!”   李青燃:“没有骗你。”   他将小凤凰的手拨开, 对视道:“是真的。”   小凤凰的眼角果然有些红红的。   李青燃伸手悬在她眸子上停了片刻,掌心溢出冷气,敷了一会儿她的眼睛。   待小凤凰眼睛里的红气消下去后,李青燃才缓缓道:“你刚才不是做梦,是被屋后的桃花瘴迷了眼睛。”   “方清清?”小凤凰闷声闷气,似乎不太相信,“她走路都走不稳。”   李青燃原本悬在小凤凰眼睛上的手掌,忽然往下移动了一寸。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沉的声音贴着脉搏传来。   “桃花林里还埋了别的东西。”   与此同时,屋外响起脚步声。   戚般带着方清清拎了一大筐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门外,颇为爽朗地在门口邀请道:“宴姑娘,一起出去玩儿吗?”   小凤凰抬头朝窗户外看一眼天色,这才发现此刻居然已经是黄昏了。   李青燃替她应道:“不去。”   小凤凰:……   戚般:……   方清清:……   虽然说她现在的心情,的确不太想出去玩,也不适合去看灯会。   因为比起这些,她更想现在,立马,去把桃花林里埋着的那个那敢她寻开心作怪的东西揪出来,教训一顿。   不过……   小凤凰看了看门的方向,传音道:“你好歹编个理由……”   外头传来戚般一惊一乍的声音,“道长,你怎么在宴姑娘的房间?”   李青燃:……   戚般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座前灵虎的天性,忽然保护欲爆棚,高声道:“宴姑娘,你还好吗?你还好你就吱个声!? ”   小凤凰在他惊扰整个落英院之前,立马咳嗽了几声。   她顺便发现,自己即便不压着嗓子,声音也有些哑。   “没事,我可能有些……嗯……水土不服。李青……师父在照顾我。”   她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倒真有几分生病的样子。   李青燃不自觉地蹙一下眉。   小凤凰会错了意,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多余解释了一句,“假装是师徒放方便点,别在意。”   戚般一听到小凤凰不舒服,便将箩筐放在地上,张罗着要进来。   刚伸手推门,小凤凰就听见戚般倒吸了一口冷气,甩着手后退了几步。   “嘶……照顾人也用不着这样吧……”   这道门下了禁令,差点把他的手指头给冻掉了。   “宴厌,你不是被关在里面了吧,我就说你别惹你师父。”   戚般一把将方清清也扯远些,扒着窗户缝小声道:“诶,道长,我们真的很快回来!就出去玩儿一会儿!”   李青燃依旧冷着张脸,没有解除禁令也没有放他们进来的意思。   小凤凰此刻忽然感同身受。   凤三殿下当年在薄光殿中受管教禁足时,应当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   小凤凰朝窗户回道:“咳……没事,可能会传染,这个禁锢是防传染的。内个……般般你带清清去玩吧,我好些了再来找你们。”   “水土不服还能传染?”   戚般挠了挠头,还想在问什么,被方清清奶声奶气地打断,“般般你不要打扰他们休息啦,我们明天再来找宴姐姐玩。”   两个小不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磨磨唧唧地离开。   于是方才还乱哄哄的房间,顿时进入了微妙的安静里。   有些不尴不尬的。   小凤凰受不了这种氛围,果断掀被而起。   刚往正门走了两步便又转头,想直接从对着桃林的那扇窗户掠出去。   “我去桃林看看。”   “等一下。”李青燃一把拦住,奇怪道:“你知道怎么找?还是打算将地都犁一遍?”   小凤凰:……她还真不知道在哪个方位。   李青燃垂眸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推开了门。   落日黄昏的天光洒了进来,给李青燃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   在这样的景色中,即便是一块冰都能沾上暖意。   可李青燃却还是一身萧然飒沓不染纤尘。   小凤凰赶忙跟了过去,亦步亦趋,始终与李青燃保持着比寻常同行时稍远一点的距离。   好巧不巧,一抬眼便看见李青燃转身的时候漏出一截脖颈。   衣领之下,一颗红痣隐约可见。   恰如梦中。   小凤凰:……   她在心里一边念着清心咒一边对自己道:非礼勿视,宴厌。这可是帝君,切勿动俗念!勿动俗念呐!!   小凤凰不太自然地偏开眼神。   李青燃带着些许探究目光转过头来。   在对视的这一刻,小凤凰瞬间僵硬。   完了……   刚才没封灵识。   这个时辰是灯会上最热闹的时候,方家派了许多人手过去沿街巡逻。   整个方家,看上去比昨日要显得寂寥许多,以至于在此刻,并没有人能好心地搭一下茬,打破这种尴尬的瞬间。   但是李青燃似乎并不太在意,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替小凤凰找了一个解释。   “桃花瘴会有些许残留,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小凤凰扶额,感觉自己的症状好像并没有减轻太多,于是追问了一句,“这一会儿,是多久?”   李青燃:“少则三五日,多则也不过半月。”   小凤凰:……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种症状并不难受,只是容易走神和想歪。   小凤凰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摸到了那颗,方家送给她的白色的小药丸。   不知道这种传说中强身健体,安魂定惊的小药丸能不能治一治这种桃花瘴的后遗症。   那颗小药丸刚摸出来就被李青燃拦了下来。   “别吃。”   小凤凰一愣,不带一丝犹豫,立马将药丸抛给李青燃,顺带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有毒?”   可是小凤凰先前已经检查过。   此药丸灵性充沛,无蛊无毒,即便是对这个症状没什么帮助也应当对身体有益无害才对。   药丸消失在李青燃的掌心。   然后他回了一句,“没毒。”   小凤凰:……   小凤凰忽然有了一个诡异的怀疑。   李青燃该不会是很享受看她受桃花瘴影响,愣愣怔怔,笑话百出的样子吧?   但此刻李青燃的表情又过于正经,并不是像是在故意寻她开心。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桃花林中。   万物相生相克,盈缺相补。   桃花妖灵本身灵力并不强,所以在隐匿踪迹一道上可谓发挥到了极致。   每一株桃树,每一朵桃花,甚至每一片花瓣都可能是桃花妖藏匿的躯壳。   于此处找她的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林中寻木。   小凤凰环顾四周,遥遥喊了一句:“所以,那东西是在哪个方位。”   越靠近桃花林中央,小凤凰保持的礼貌的距离就越远。   所以此刻他们说话的情形看上去些许怪异。   不像同伴,反倒是像正在对峙的陌生人。   李青燃并没有回答,而是一瞬贴到了小凤凰近侧。   小凤凰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但后背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至身后的独行剑堪堪抵住。   李青燃:“抬头,看着我。”   小凤凰:……?   在她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瞬间,几乎要以为李青燃也中了桃花瘴。   也只是一瞬。   帝君的一身清霜寒气,曾经走在鬼界之中独行十个日夜也不曾染尘。   桃花妖这些无名小辈又怎么会影响到他。   所以,这一句话是字面意思。   小凤凰微抬起凤眸,李青燃一身宽袍大袖立于桃花林之中。   明明是连世间最炽烈的玄火也不可亲近的上神,此刻竟然因为肩上沾了几片花瓣而带上了些许暖意。   李青燃:“看清楚了?”   小凤凰点头。   李青燃:“那闭上眼睛。”   小凤凰:……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半步飞升   小凤凰听话地闭上眼睛。   在漆黑一片中, 一缕裹挟着霜雪寒气的桃花清香在阖眼之后反而异常清晰。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一张搜灵符。   桃花妖灵力低,其桃花瘴只有在近处才能发生效用, 远尤不及。   而残余的瘴气受到刺激, 越是靠近桃花妖的藏身地点, 小凤凰对李青燃的感应则越明显。   半盏茶后,小凤凰停了下来。   这是一株堪称寒酸的桃树,临水而长。   树冠并不繁茂, 几近弯曲,像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枝干漆黑嶙峋, 呈现行将就木, 半枯半荣之相。   小凤凰半阖着眼, 在桃花树下站定了一会儿,平伸出手一一拂过每一朵花蕾。   最终悬停在一朵落花之上。   独行剑轻轻磕了一下地面,满地花瓣蓬然炸开,泥土里露出一段剑柄。   剑柄上刻有一只跃然的蝴蝶,恰好停留在那一朵落花上。   “方清清十三岁悟得剑意, 十五岁可御剑飞行, 剑招蹁跹若蝶。”   故佩剑名为惊鸿。   小凤凰将剑从泥中拔出,果然剑身上刻有“惊鸿”二字。   她挥了一下剑, 将剑身上的泥土震落。   这柄剑昔日的风采便在此间可窥见一二。   剑极其极薄,柔而锋利。   小凤凰有些惊讶道:“这柄剑居然没有自封。”   剑灵随主且性傲,许多宝剑丧主后宁可自封也不愿被旁人使用。   以至于此刻小凤凰很难相信,这柄谈及有名的剑灵,竟然会被埋至污泥之中, 与桃花妖这种不太能上牌面的下等妖灵同流合污。   浮云之中忽然乍起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湖心岛延展出的八条锁链桥震颤不止, 仿佛地底或是湖心有什么欲拱土而出。   原本四散在长陵城中的弟子收到召令, 纷纷经由轴门回到方家主院。   弟子们推推嚷嚷,口中无外乎说的都是一句话。   “家主提前出关了。”   铁索桥发出的锒铛声越来越大,湖水无风自起,翻出滔天巨浪,砸起连片的水雾盈盈。   夕阳沉下,皎月东升,日月相昭。   在场之人均面露惊色,但小凤凰却对这景色并不陌生。   这是有大成者要渡天劫的瑞景。   果然,片刻过后天不见乌云,但隐隐有雷霆沉鸣。   紫电极快地闪过天空的瞬间,将整个云梦泽照亮如极昼。   灵气激荡汇聚,已经有许多人在周围撑起了一道护体起劲,免得自己被天雷击落的飞沙走石误伤。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似乎雷霆被什么东西挡住,徘徊于九重天间欲下而未下,最终闪了一点火星子,又泄了气。   那道天雷许久落不下来,天时不候。   就在大家这样无声的期待和戒备之中,四周的异相渐渐又平息了。   湖心岛正的中央是方家的聚灵阁,是方清衍闭关炼药的地方,旁人不能靠近。   方清衍打开大门的时候,并未像往常一般同弟子和长老们传授心得,而是一瞬移形,朝桃林方向掠去。   空气中泛起一阵淡淡的药香,有声音由远及近,“远来是客,惊鸿剑乃舍妹旧物,还请客人勿动。”   一道青色身影缓步走来,气质儒雅,容貌看上去不过中年,偏偏拄着一根枯木似的拐杖,腰中挂着一卷百草卷。   小凤凰低头看看了手中的惊鸿剑,拱手道:“方家主误会了,是此剑灵招惹我在先。”   方清衍点了点一下头,缓和有礼道:“姑娘,惊鸿剑灵的确有些顽皮,并无恶意,我替她向姑娘赔个不是。”   小凤凰向来吃软不吃硬,要是方清衍来夺剑,她非要动手打上一架不可。   但方清衍以家主的身份亲自道歉,客客气气的,她的闷气便顿时消了大半。   毕竟仔细一想,她好像除了在李青燃面前丢了脸,其实也没什么其他的。   而将要归还的剑,却在半空中被截住。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李青燃身上。   *   方清衍以为自己活了千余年,凡尘间再也不会有什么能让他动容了。   今日他隐约感应到桃花林异动才不得已提早出关。   “你是……”   方清衍接剑的手停在半空,陷入了短暂的愣怔。   以凡人的角度来说,他已经活得太久。   他日日夜夜对着丹炉草药,将自己一心埋在浩瀚如烟的药方典籍之中。   自然而然,其他的事情就淡忘了些。   人们都以为他是悲悯世人,不忍飞升,才滞留人间至此。   但其实不是。   或许是因为人本就不该活得如此之长。   也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在漫长的一生中逐渐忘记了太多事情。   他对所有人,哪怕对方家嫡亲后辈也没有太大的特殊感情。   他仍然用自己的所学所修普济着世人,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和习惯。   做着世人眼中那个极度接近神明,又触手可及的云中君子。   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还留在人间,是因为自己不能飞升。   没有机缘,没有仙道,就算积纳的福泽再多也飞升无望。   有段时间他十分想不开,他想知道一个缘由。   尤其是当他行走在街头,享着百姓们如视神明的供奉,受着来登门求药之人满是感恩叩谢的时候。   人们总说他比肩神明,提到他便是半步飞升之类的夸赞之词。   在这些希冀和言语之中,他也开始困惑。   这半步究竟要迈多久……   所以他寻便名山名水,去问那些常流连在凡尘的尊者和仙人。   他明知道仙者不可妄加干涉凡尘俗事,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此道不可证”的判语。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经常给弟子答疑解惑,但却很久没有动过开口问点什么的念头了。   而在此刻,在这桃林之中与李青燃对视时,他居然生出了久违的冲动。   他想俯跪在地,叩问一句“为何”。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非要飞升成仙不可。   而是不明白,不甘心。   难道凡人就该生老病死,自己以仙道救济众生,真的错了?   他想要天道上神,对他应允一句,你做得对。   如若不对,也想知道一句为何,凭什么。   可方清衍不明白这种冲动从何而来,眼前之人明明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于是他静伫在原地良久,最终回神般朝李青燃道:“此配剑是舍妹的旧物,舍妹生前喜爱桃花,故埋于此。并非无主之物,还请道长归还。”   李青燃没有答话也不准备还他。   他松松拎着剑,似乎并没有怎么用力。   一松手,剑没入泥中,只留了一个剑柄和一小节剑身在外面。   他负手垂问,“方清清缘何而死。”   方清衍身为当世第一丹修,救助凡人无数。自己也活了千八百年无恙。   为何自己的亲妹妹却死于花信年华。   方家族谱详实,稍有名气的先辈长者生平都记载详尽。   反倒是当世大修方清衍,方家家主的亲妹语焉不详。   即便是普普通通毫无灵根之人,因着这层裙带关系,都应当极其受重视才对。   更何况方清清本身就是一名世间罕见,极具天赋的女剑修。   方清衍陷入了沉默之中,稍稍蹙着眉,似乎在回忆。   桃林里忽起了一阵长风,卷携起落英无数。   那棵极其弯曲的桃树上,隐约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形。   小凤凰轻微晃了一下头,发现那个人形并模糊,而是她眼睛似乎被乍起的花香迷住了。   其实她用个小法术就能解开,手刚起了个势头,又顿了顿。   她有点拿不准仙气显露,会不会惹得方清衍看出仙官的身份。   如果被识破了,仙者不好妄语,那就只能承认。   那一旦承认了,仙者和凡人较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似乎又不太合适。   毕竟退一步说,那是方家的家事。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眼睛看不清楚又是在难受,于是传音大吼了一句,“李青燃,我看不清了!她又迷我眼睛!”   李青燃:“……所以你为什么要离那么远?”   紧接着,她便觉得自己被手带了一下,到了李青燃近侧。   额间一缕清凉的仙辉弥散在灵台之中,打散了桃花瘴气的影响。   她抬眸这才看清楚,那个坐在桃枝上的始作俑者。   惊鸿剑的剑灵。   佩剑随主是常识。   剑灵刀灵的秉性也会收到主人心性的影响,比如她自己的长鸿弓就比较活泼,化出人形时是个爱撒娇耍赖的身着红衣小不点。   而李青燃的独行剑,别说化形,就连鞘不不怎么出,遇到事在剑鞘中嗡鸣一声就已经算是重视了。   所以在她看到惊鸿剑时才会如此吃惊。   在她的设想中,方清清应该是一个灵秀机敏又不失飒爽的少女。   能十三岁悟得剑意的剑修,心术不可能不正。   而此刻,当她看清桃枝上坐着的少女时,她稍微蹙了一下眉。   因为她几乎和方清清长得一模一样。   但又是一副标准的桃花妖灵的样子。   她浑身上下几乎只用一席粉色薄纱勉勉强强地遮住了关键部位,香肩半露,笑意轻浮。   一对玉足悬在桃花枝下,轻轻晃动仿佛撩拨着什么。   以至于小凤凰当下便想到了一个可能合理的解释。   方清清参悟剑道时走火入魔,导致剑灵心性大变。   她天赋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少女,可能在长久的磨合过程当中,一不小心被剑灵反噬了,故而剑灵继承了她的模样。   方清清自幼被寄予厚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时方家长辈肯定失望无比悲痛万分。   渐渐的她就变成了家族里的禁忌。   甚至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方清衍才从剑修改成了丹修。   小凤凰分析一番,觉得愈发的有道理。   似乎大部分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她戳了戳李青燃,传音问道:“是这样吗?”   ……   李青燃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全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的小号抽了41点晋江币(炫耀) 第35章 通天桃木   “缘何而死……哈哈哈哈哈哈……”   剑灵坐在桃枝上, 双腿随着风一荡一荡,笑意盈盈,“道长问错了, 你应该问问方大家主, 装着一副丹心济世的名号, 怎么要亲手杀了亲妹妹啊。”   这一句话像一记闷钟,狠狠地敲在众人耳畔。   方清衍也在这句话中回了神,他拐杖轻轻杵了一下地面, 地底传来一连串的关窍运作声,一道淡紫色结界从地底升起, 将整个桃林与外界隔开。   方清衍动了动嘴唇, 身形紧绷, 手指几乎要扣进木杖之中,十分艰难才从嘴中挤出这句话。   “清清……”   “方家可以没有一个剑修大能,但不能出一个滥杀无辜的邪魔。”   方清衍话音刚落,剑灵便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所坐的这一枝树干本就几近弯曲,在阵阵颤动之下, 仿佛要折断了一般。   “无辜百姓……哈哈哈哈哈……”   她跃足轻点, 从桃花枝上掠下,却似乎被禁锢在这棵树方圆一丈之内, 她歪头直直地看着方清衍,“云中君好无私,好感天动地的大义灭亲呐。”   “方大家主,你是不是当菩萨当久了,把自己都当入戏了?”   剑灵言语神态几近刻薄, 明明与方清清拥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却浑然不似一人。   而她身后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桃树, 就这样在她癫狂的笑声之中重新抽枝发芽。   迅速结满累累桃花,又落下。   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洋洋洒洒,旧落新出,仿佛不知疲倦没有尽头。   眨眼间便在树下叠出一个坟包似的拱起,将那柄重见天日不久的惊鸿剑又埋了进去。   在尖笑与落英中,湖心岛的八重锁链桥齐齐晃动,水浪无风而起激起一片水雾,发出“瓦石相磨”般的锒铛声。   小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株桃花树,她是看到过的。   就在那个梦境之中。   她没有认出来,是因为她在梦境中见到它的样子极其繁茂,上可通天,树冠如云,而不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很快,她又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   它并非半死不活,也并非异常弯曲矮小。   这株桃树树冠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因为这棵树更大的部分被人封埋在了土里。   方才剑灵坐的位置,是这颗巨大桃树的尖端,破土而出的一小部分。   所以先前方清衍出关时,地底震动,似有什么东西拱土而出的异动并非错觉。   是这颗桃树吗……   还是桃树之下别的东西?   剑灵用桃花障引她来此,当真是方清衍口中说的“有些顽皮,并无恶意”的无心玩笑?   这个疑惑形成的瞬间,小凤凰不自觉的离方桃树走近了几步。   然后被李青燃大手一揽,又勾了回来。   小凤凰:……?   李青燃:“扶稳。”   还不等小凤凰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独行剑在半空发出争鸣,“咄”的一声插入地中!   在极短的静默后,无数寒霜般冷冽的剑气以剑为中心自八方汇聚,随即轰然炸开!生生将地面撕裂!   一连串的瓷盏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大,顿时天旋地转,桃花林中的土地如蛋壳般崩裂,往湖心坠去。   若不是先前方清衍立起的那方结界,整个方家所在的湖心岛都要受到殃及。   与此同时,随着地面塌陷,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紫光拱破屏障,冲天而起,久违地抚照了整个大泽。   云梦泽中有些道行的精怪仙灵都在此刻愣怔了片刻。   这是属于前任太湖水君谢长安的龙息。   而他已经殁了一千多年了。   在不断下落的过程当中,小凤凰才懂了李青燃口中“扶稳”的意思。   她紧紧攀附住李青燃的肩膀,在李青燃似疑非疑地眼神之中,她又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   大家都是神仙,谁还不会飞了?   天阙和凤族总觉得她自小流落岐山这等大荒之地,比起其他凤族小辈而言所受辛苦颇多。   大家对她多了几分宠爱。   实则不然。   她在岐山被土地宠着当的是小山怪们的老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从小到大真正打过的架拢共加起来,可能就只有和乌琅那么一次。   其余的,便是跟着凤族长辈们去收妖捉怪,开开眼界凑个数罢了。   她顺风顺水过到了九千岁,就连天劫都没有为难她。   所以养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只要事情没冲着自己来,便觉得万事都有别人挡在自己前头,不怎么爱动脑子。   小凤凰在和李青燃不太熟的时候尚且能端着仙官的架子装一装。   如今和他熟了,就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本性展露无疑的意思了。   但是今日李青燃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理应当摆出几分威猛的样子涨气势,不能这般挂在他身上丢人才对。   她攀附在李青燃肩膀上的手刚松力三分,李青燃便叹了口气,将握住独行剑的手松开,轻轻放在了她的腰上。   小凤凰:……?   诚然独行剑有灵,并不需要一直握着。   但是,难道李青燃也觉得自己不会飞吗??   还是说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一把剑靠得住?   小凤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感觉桃花障气有点上头。   桃花林之下是空心的,那必然内有乾坤。   小凤凰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预期,但看清楚眼前景色时仍然愣怔了一会儿。   这片塌陷之地正对着的,是一株通天接地的巨大桃花木。   或许因为长久封闭的缘故,这棵巨木除了树冠顶端,漏出地面的那一节尚有新枝。   其余枝干均干枯嶙峋,似乎被烧焦过一般,颜色斑斑驳驳,覆盖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尘。   在巨木之下,散落着一地断枝。   小凤凰仔细一看,这并非断枝,而是白骨。   混杂着刀剑枪的兵器,横七竖八或立或躺,像一片巨大的坟冢。   坟冢的中央,有一方高台。   八条锁链自空中垂下绕在高台周围,在晦暗不清的光线中,如同巨大的八条螭龙死死将高台之物缠住。   方才那一瞬通天的紫光,就是自高台发出。   不等小凤凰燃起凤息,一并掉落下来的几个方家弟子站稳后纷纷举起燃符。   十几张燃符飞向半空,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准确的说,这不是地底,而是水底。   那方高台也不是高台,而是巨大到有些夸张的棺木。   不知道是否因为桃花障的缘故,小凤凰在落下的一瞬便清晰的感应到了一丝飞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   与李青燃极其相似,不过有些陈旧。   一缕来自许多年前的辰虚帝君的气息停留在棺木之上。   众人拾级而上,越靠近棺木寒意越浓。   八条铁链上都倒挂着许多冰棱。   不用起棺也知道,这里躺着的必定是昔日太湖水君谢长安。   谢长安堕天时殁于天雷。   太湖水君虽是个虚职但好歹也是有正规仙衔的,仙衔的封赐应允都要过辰虚之手,帝君昔日来过这里也合情合理。   这事方家后辈不知道,方清衍不可能不知道。   谢长安是堕天时被天雷劈死的,一般而言,这种死法在玄门之中多少也要避讳些。   把自家的宅子建在人家棺材顶上,不瘆得慌?   小凤凰狐疑地看了方清衍一眼,却见他青衣举杖,眼神悲悯。   “昔日吾友三人,以长安是瞻。”   他的手轻扶在棺木之上,或许是因为忆起往事的缘故,眉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老人的疲态。   当年,方家不过是云梦泽众多玄门中寻常的一支。   玄门众人提到方家,只有二字,“中庸”。   直到方清衍和方清清出世。   方清清十三岁悟得剑意时震惊了众多玄门。   要知道,上一个飞升成仙的孟家先祖剑意是十五岁才悟得的。   惊鸿剑灵一出世,不起眼的方家立马成了其他玄门眼中十分值得结交的香饽饽。   拜帖堆积成山,隔三差五便有人前来攀亲带故,也有说要拜师在方清清门下的,甚至想在方清清飞升前定下双修情缘的也不在少数。   玄门众人总是恐后争先,有许多差距是靠后天努力能追上的,但在天赋灵根之上的差上毫厘也如天沟难越。   一般而言,这种让人无力追赶的不公,极易生妒。   但两兄妹并未因此生出嫌隙。   方清衍品行端正,行为有度,举止谦和。   一手云中剑法亦有君子之姿,即便在御剑一道上走不到极致,未来也是方家大长老甚至家主的好苗子。   那时候他常帮方清清回帖。   方清清便坐在书桌的另一头,开玩笑道:“哥哥,以后你当家主,我便帮你护道,你看不惯谁,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将他打出去。”   方清衍扶额,训道:“清清,你是许多小辈的榜样,注意言行。”   “好好好,我知道啦。”方清清总是这样应着,却并不放在心上。   方清清调皮是真,痴剑也是真。   她不爱逛街,不爱胭脂水粉,也不爱听书听戏,她觉得这些都不如练剑时一招化三招来的有趣。   故长陵城的天街灯市年年热闹非凡,她除了在年纪极小,还拿不动剑的时候逛过一两次外,就再没去过了。   那一年她从家中溜走属实是无奈之举。   “哥,真的太离谱了。”她挽着方清衍的手臂,一脸愤愤。   “那个孟家长老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八了,居然想拜我为师?!”   “还有,那个柳家居然直接把他们刚断奶的娃娃带了过来,说合过八字要和我订下娃娃亲!?”   方清衍虽然也觉得十分离谱,但还是劝诫道:“清清,回绝了就是,你下次可不许如同今日这般,大发脾气摔门而出,会被笑话的。”   若他日方清清当真飞升,凡间的言行举止都将勘录成册,供后世览阅研习。   其实退一步讲,虽然当下看起来,差上十几二十岁有些不可理喻。   可飞升之后,岁与天齐,莫说十几二十年,就是千百年上万年的岁数差异,也不过弹指一瞬。   方清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拉了拉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侧头,以为她还在不高兴,想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话未出口便听见方清清道,“哥,其实我不想飞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清澈。   明明他们行走在市之中,煌煌热闹成片却似乎都照不进她的眼里。   “我爱剑,所以练剑,并不是想在这一道上有多高的造诣,也没有指望着靠它飞升。”   “我现在还喜欢,所以日日练剑也觉得欢喜。”   “哪一日我不喜欢了,我将它束之高阁也不觉得可惜。”   “我不喜欢被视作榜样,我也教不了他们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哥,你别和别人说,爹娘长老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方清衍愣怔了一会儿。   在某一刻他觉得从自家小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极近的感触到了“道”。   方清衍当时并不太理解,但还是郑重回道:“好,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方清清飞快地点点头,神情这才逐渐明亮起来。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时才恍然,大约这便是天赋者的举重若轻,和庸碌者的削足适履之间的区别。   可惜大多数人都是望而不及,一路削足适履跌跌撞撞,终泯然众人,白首而无成之。   老人总说在年少时最好莫遇见过于惊艳之人。   也不知是祸是福,便是在同一天,方清清与谢长安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长陵城已经有了放天灯的传统。   天灯遥遥而上,有路过的小孩儿一面拍手一面嚷嚷着问:“都飞到天上去啦,是不是会飞到神仙住的地方呀!”   方清清自记事起后没怎么来过灯市,对大家常用的说法也不太熟悉。   当下就十分煞风景地回答道:“当然不是,只是飞得高些。纸做的灯,连云都摸不到便会油尽灯枯坠落下来了。”   小孩儿正兴高采烈拍着的手一僵,小脸皱巴作一团,立马摆出了一个失望得要哭的表情。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上面许的愿飞上去就可以给神仙看到的。”   “但……”   方清清还想说什么,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   谢长安一身墨色长衫破灯火而来,他对着小孩招了招手,话却是对着方清清说的。   “可以的,你看。”   谢长安取过花灯,将手松开。   那天方清清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天灯扶摇而上,久久不落。   直到最后她也开始怀疑,莫非当真可与浮云齐平?   自那之后的每一年。   长陵城的天灯都可以扶摇而上,直至九重天阙之中。   就连薄光殿里的杜芷和杜衡都见过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仙者之殁   那些天灯贴着南天门的浮云堪堪飘过时   杜衡与杜芷还笑着写了一封飞符寄去给谢长安调侃:水君大人如此铺张地消耗法力, 恐怕不是单纯的爱热闹。   当时杜衡对星轨堕魔一事已有些微了解,又改不了喜欢操心性子,他看着这幅场景总觉得心神不太定。   还是私下补过一封书信:人间之事各有定数, 水君大人点到即止, 切莫牵扯过深。   后来还顺带和杜芷提了一句, 托他下回行走凡间时,去云梦泽一带看一看。   其实仔细向来,龙族和凤族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 两族均为上古战族,天生神格。   比如, 人相不分男女均容貌昳丽。   比如, 三界休战后只是挂了个虚职, 不怎么上九重天,自然对于天阙上的规矩也不如正统仙官那般敬畏,更没什么清规之说。   但与凤族不同的是,龙族一脉管辖水域与人间商路交织。   龙王庙沿江流河海分布甚广,与凡尘牵绊得更深些。   堕魔犯戒者屡有。   小凤凰手扶在巨大的棺木之上, 她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 方清清年少时初见谢长安的模样。   他们必然情深意切,以至于方清清能将佩剑埋于此地与他长眠相伴千余年。   对于剑修而言, 剑比命重。   极高的树干安静地立在大家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几片零落的花瓣轻轻落至棺木上,似在爱抚。   但下一瞬,女人凄厉的尖啸乍起,似泣似笑, 回荡在四周。   参天巨木猛然震动, 悬于半空中的燃符颤抖不止, 噗噗地灭了好几张。   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巨木每震动一下,便带得捆住棺木的铁索哐啷作响,冰棱碎裂。   树干和铁索上落的灰尘碎冰扑漱下坠,弥散在空中。   大家都在自己周围撑起了一方结界,等着异动停息。   但巨树的震动就像是攻城木桩一般,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撞着。   那八根螭龙缠柱的铁链就如同被撞击的城门,死死咬紧石棺不放。   两两相抗,鱼死网破般僵持在昏暗之中,只剩下震耳的声响,抖落出漫天花瓣如雨。   大家甚至开始担心,脚下的土地会不会再一次崩塌。   一下   两下   三下   ……   每巨木每震动一下,似乎要消耗极大的精力。   直到女人的笑声逐渐消失,直到空气中开始弥漫淡淡的血腥味。   而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凤凰觉得这棵桃花巨木的死气似乎又重了些。   她如此拼命的想掀开这副棺木。   在过去这些年中,她肯定尝试了无数次,才将一棵华盖如云的通天巨木,耗成如此半枯之相。   但这石棺上缠绕的这八根螭龙铁索连着奇门八桥,八桥中心又镇着整个方家。   小凤凰恍然,云梦泽灵气充沛,灵眼众多,或许方家选址在此低洼之处,并非是念旧,而是为了镇压着棵巨木与这幅石棺。   可石棺之中只有一具尸体了。   剑灵到底想干什么,斯人已逝难道要掀开棺木,对谢长安鞭尸泄怒吗?   有又何用呢。   可执念若能按照常理分析出利弊,轻拿轻放便也成不了执念了。   头顶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那树冠顶上,拱土而出的一小撮新花终于也全部凋落了。   巨木显现出了力竭之相。   而这一次,它大约要沉浸很长时间了。   就在众人,尤其是方家弟子松了一口气时,独行剑铿锵乍鸣!   一道携带着万钧之势的剑意在晦暗之中化出一道巨大的虚影,四周被爆出的青金色光芒照成极昼。   碎雪寒霜无端自起,张狂肆虐后凝聚成一处,带着分海之势悍然劈下。   断的却不是那根古怪的巨木,而是那八根螭龙铁链。   方家弟子下意识去握自己的剑,却被无形中的威压慑得连手都抬不起。   空中化出一道极淡的粉色身影,方清清叩跪在李青燃与小凤凰跟前道了一句谢。   在烟尘散开,威压消失之后,大家的眼中流露出的震惊大于愤怒。   这人是谁?   是谁能当着方清衍的面,将螭龙八卦阵一剑劈碎。   他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先开口询问。   中间不知有谁低声念了一句,“不可问”,他是子规堂遇见的那位“不可问”之人。   好,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敢开口了。   四周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直到方清衍轻轻动了一下拐杖,他伸手搓了搓指尖在方才那一剑虚影中沾上的细雪。   眼神忽然闪出了一丝光亮。   他动了一下嘴唇,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上……上神。”   他认得这个剑意。   很多年前,那位亲自布下天劫,诛杀了谢长安的上神。   李青燃缓步走上台阶,巨大的石棺顶盖在他手中如若薄纸般被拂开。   棺木之中浮了一层浓重如墨的紫气。   紫气散开后,躺在石棺中的“人”显露了出来。   但在看到棺材之中的景象的那一刻,小凤凰忍不住蹙眉。   她手一挥,封了一道结界将其他人挡在外面不让靠近。   太湖水君谢长安,是东海龙王一脉的支脉。小凤凰曾经在天录上看过他的画像。   凤族向来自矜自傲,能真心夸出口的说辞不多,尤其是相貌这一方面。   但谢长安的确对得起,面如冠玉,姿仪卓然几个字。   原身也是一条长达百丈,金瞳赤目,瑞气腾腾的云龙。   那此刻,棺材里的躺着的这一团难辨首尾的东西是什么?   ……蛇?   一条被扒了皮的蛇?   龙族和凤族一样好面子,绝不允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人眼中,即便是尸体也不行。   小凤凰戳了戳李青燃,问道:“难道所谓的坠魔天谴,是要扒龙皮抽龙筋?”   那凤三殿下坠魔时岂不是也受了这般苦?   李青燃稍顿,侧头回道:“不是。”   弃道堕魔,的确会落一道天雷,将道行全部打散。   根据弃道的严重程度,天谴有轻有重。   如果只是因困惑而动摇了道心,那么天谴就会轻些,往往只是消散了仙法仙术,封住记忆,贬为凡人。   若累负无辜人命,这道天谴生出的天雷就会重些。   仙者殁于天雷之中的,多为后者。   小凤凰:“那他……”   李青燃凝眸道:“上次见他时,他并非如此模样。”   上次,便是谢长安殁于天劫的那一日。   仙者之殁,便是指仙骨抽出,灵根断裂,魂魄沉归于三界六道之中。   并不对肉身有如此折磨。   龙角被锯。   龙鳞被拔。   龙珠被毁。   若不是龙身千年不腐,有紫气傍身。   小凤凰仔细看了许久才确认,这一团真的是一条真龙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昔日年轻的太湖水君,意气风发少年郎谢长安。   小凤凰看着此情此景,感触颇多。   “方清衍不是口口声声说着旧友,以整个方家为阵眼,特地设下如此阵法将石棺护住,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小凤凰忽然抬头,“帝君,你方才说天谴有轻有重,那谢长安是犯了哪一条天道天规才这般下场?”   李青燃缓缓回道:“擅自调水控雨,千年之前,将本是太湖一带的旱灾转移到了曲水一带,间接导致车曲国灭国。”   难怪谢长安抗不过去。   一国之亡,牵扯到的性命成千上万,那道天雷想必也是穷凶极恶的。   这道天雷是替车曲国无端枉死,流离失所的百姓而落。   谢长安对车曲国百般不是,死不足惜。   却对长陵城百姓恩重如山。   龙身不腐,便能聚拢紫气,福泽一地。   谢长安没有归葬东海,而是冒着被后世盗窃毁坏的风险葬在此处。   方家既作为旧友,又攀亲带故,更是全族上下承了大恩,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连尸体都守不住。   守不住就算了,方清清的剑灵还拼死要撞开棺木,搅得如此大的动静又是为何?   小凤凰带着些许不满,看着半透明的剑灵,却见她满脸悲切,并不似寻仇的模样。   这些旧事中的是是非非,有一人应当知道全貌。   小凤凰准备解开结界,问一问方清衍时,手却在半空之中顿住了。   方清衍手中的手杖,在这晦暗之中竟然隐隐浮动着一层紫光。   那不是沉木。   而是一节龙脊骨。   “李青燃。”小凤凰用胳膊杵了一下李青燃。   李青燃个子很高,又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之上,稍低着头的时候下颌分明又锋利。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一道怒张的剑意几乎是同时从独行剑中出,炸开的万千锋芒裹挟着清霜飞雪轰然炸开,明明在水底却能听见隐隐雷鸣,剑风扫及之处,避无可避。   方家弟子哗然一片。   他们从小受着方家教养,身着方家校服。   即便他们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抵御这一剑,也下意识挡在了方清衍身前。   在方家弟子的眼中,家主方清衍性情温和,不善武力,常拄着手杖连佩剑都不曾有。   每逢酷暑寒冬,方家便会在长陵城外分发丹药,无论是不是长陵城百姓都可以来领。   长陵城墙上所有的驱魔灯都是方家弟子亲点,所有的驱魔符都是方家长老亲画。   即便在传闻中世间大乱的几年,长陵城百姓也躲过了邪祟横行的灭城之劫。   而在那寒霜剑意轰然坠下的这一刻,半空中倏然凝了一道紫色虚影,带着低低的龙吟破雾而来,二者相接,狠狠相撞——   一瞬光华耀目!金石争鸣,响彻了整个云梦泽。   腾腾剑意缭绕在四周。   这一刻大家才记起来,这位在丹修大能,很久以前是也是一位剑修。 第37章 代天问责(一)   方清衍不但会剑, 还到了剑人合一的境界。   方家弟子们一度以为那是一个传闻,但此时铿锵相鸣直刺长天的剑意足以让每一个修剑之人都热血沸腾。   弟子们同样拔出佩剑,想与这道紫色虚影并肩而战。   当他们掉转剑尖的那一刻, 万顷威压从天而降。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一句, 只能茫然地抬起头, 便看到空中紫色虚影,尖啸翻腾着蓬然怒意凝聚成龙形,就被一道清寒剑影扼住喉颈。   轻轻一捏, 瞬间碎成了粉末。   清寒剑影混合着碎雪寒风,气势未减, 以席卷之势悍然横扫而来。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乍起的寒意像被人重重地扣住天灵。   众人终于在威压之下单膝跪地。   方清衍疾步退后数丈, 在地面留下一道寸许的深痕, 他带着几分震惊又释然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手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碎裂成片。   一柄精铁长剑掉了出来。   上面刻着的“云中”二字,因长久地不见天日而模糊不清。   方清衍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时之间不敢去捡。   这是昔日, 他号称云中君子时常配在身侧的云中剑呐。   李青燃缓步下台阶,替他将剑拾起。   在众人的仰视之中, 他缓缓抬手,在空中拨了一下。   寒霜复又凝聚缭绕成线,由李青燃指尖钻入方清衍灵台。   预想之中的彻骨寒意并未接踵而至,方清衍灵台激荡不止,将他深埋在晦暗深处的记忆翻出。   时隔千年, 连他自己都忘了好久了。   “问灵……”他意识弥散之际, 缓缓道。   “你是……”   辰虚上神司善恶惩戒, 每每遇到乱天道的大恶妖魔,将其制服后需代天问责,捋顺清楚业障的来龙去脉。   能解则解,不解则除。   方清衍抬起眼眸,艰难地看着李青燃,声音暗哑晦涩,“可我……不是邪魔啊。”   *   千年之前,长陵城里家家户户供着的是太湖水君的龙王庙。   自从方清清出世,玄门里方家才渐渐为人所知。   当时便有人看玩笑说,方家是沾了方清清的光,不但有了飞升的苗子,还攀搭上了真正的仙官。   其实不然。   真要算下来,方请衍与谢长安要认识得更早些。   天街灯市那一夜,谢长安原本是约了方清衍一同喝酒的,只是恰好方清清同行。   谢长安见她可爱,便随手点了些仙法在天灯之上逗一逗小姑娘。   或许是方清清在人群中仰头看天灯的那一幕,眼中投映的灯火过于明亮,谢长安一时有些不想点破这个玩笑,这一逗后来便逗了好多年。   这件小事当年没少被天阙的那帮同僚拿来说笑。   与他们同一道的还有长离漱君。   长离比谢长安要小几百岁,自小是谢长安的小尾巴,不过他本体是蛟非龙,管辖着南方曲水一片不太大的地方。   曲水一带的车曲国山多民少,风调雨顺常年没什么大事,长离便常溜来长陵城,找谢长安玩。   三人均是风流年少,文能把酒踏歌,武能除妖卫道,久而久之有了长陵三公子之美名。   玄门之人不觉时日长,那时外头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年。   不过长陵城之外的乌烟瘴气吹不过云梦泽的高山。   方清清也长了几岁,剑术更加精湛。   心性逐渐也有了方清衍的影子,多了几分温和。   “听说中原一带已经兵荒马乱。”   方清衍每听到方清清谈论这种事,总是心头一跳,“天下分分合合,是大势所趋,我……”   “我们修道之人不可妄加干预。”方清清学着方清衍的口吻将教训的话补完,“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方清衍摸了摸她的头,十分欣慰,夸赞道:“清清长大了。”   方清清蹙眉,“不过每逢战乱,生出怨魂无数,迟早将殃及云梦泽。”   生人之事不可干预,死后作祟就属于玄门插手的范围了。   方清衍道:“放心,长安和长离已经在云梦泽外画下结界,家家户户都挂了驱魔灯。只要探查出邪祟的踪迹,便会通知给各玄门。你安心修行便好。”   “仰仗他人庇护,终有不及之时。”方清清摇了摇头,“我准备编写一份剑谱,交予长老。以方家的名义分发给长陵百姓,广授同修。”   “既能强身健体,万一将来不幸……”方清清将不吉利的话咽下,继而道:“还有自保之力。”   修行一道上,各家钻研剑法绝学,无不恐后争先。   广授同修几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颇难。   方清清却不只是说说。   从那日起,她将惊鸿剑意的一招一式化繁为简,化精为拙,当真编了一本入门精修皆宜的剑谱出来。   编成之日,方清衍同邀谢长安与长离来观剑。   太湖水殿有一株参天桃树,方清清以桃枝代剑,将三十六式演练完毕之时剑意扫拂过树冠。   落英纷纷然然,剑影翩然若蝶穿插其中。   方清清收了剑势,在落花中偏头问道:“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谢长安道:“大道若简,刚刚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极认真道:“方姑娘剑道精湛,心道更甚之。飞升之日,我定亲自到场恭贺。”   可惜,天不随愿。   起先的异常是城外发现了奇怪的脚印,看上去似兽似人。   有人担心是僵尸邪祟,谢长安让长离陪着以方家为首的众玄门重新加固阵法,只身去城外巡查。   他仔细探了探,那只脚印并没有邪气。   或许正因为此,才破了谢长安在云梦泽外设下的禁令。   为了稳妥起见,谢长安还是重新巡视了云梦泽境内所有山泽。   他最终在一处山洞中,找到了那只怪物。   那怪物似为人形,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猱形披发,只有一足却走行如风。   那只怪物奇怪地回看着他,挠了挠背,仿佛只是路过此处并无恶意。   谢长安站在山洞口,剑意凝之于指间,迟迟未发。   谢长安自那日回来之后甚少说话,时常立在水边,神情有些怔然。   长离见状到近处,蹲下身子,探了一下太湖水面。   他同为水君,对水比旁人敏感些。   这一探便发现了异常。   长离捻着指尖的残留的水渍,开口询问,是否与那只奇怪的妖物有关,可已猎杀。   谢长安摇了摇头,“不是妖物,杀之无用。”   魃。   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一月后。   随着水位下降,长陵城水路发达,重商轻农,外藩来的驳船不敢近岸。   又一月。   太湖河床逐渐裸露,腥气冲天,不复曾经隽秀。   又一月。   昔日只以山泉烹茶煮酒为雅的长陵,如今城中家家户户的储水缸中装的都是浑水泥浆。   水路不可行后,城中粮食逐渐见短。   香火鼎盛的龙王庙如今只闻怨声,他们都在问到底什么时候下雨?   众玄门自身难保,达到辟谷修为的修士稍好,普通弟子和百姓一样难熬。   不过短短几月,长陵城便从天上坠到了地下,再不见繁华。   有人忍无可忍地想,逃吧。   老弱病残们难以迁移,青年壮汉们总不能一并等死。   于是他们自发组起一支队伍,不顾玄门阻难,一心要出城。   这一出,便再无音讯。   那日谢长安与方清衍例行巡山时,在靠近云梦泽外侧的一处山道上看到了血迹,云梦泽结界之外一只断手正挂在路边。   那只断手干瘪嶙峋,似是被怨灵吸食后的样子。   谢长安与方清衍对视一眼,一并冲出结界,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成百上千游荡的怨灵。   它们被云梦泽的灵气吸引至此,又被结界阻拦在外。   谢长安祭出长剑,紫气瞬间升腾。   方清衍的云中剑剑气看似平缓,亦有破云之势。   两人沉默不语地诛杀着这些怨灵。   他们大多是死于战乱,觉得天道不公,心有所憾才化作怨灵徘徊在人间。   而现在又被他们再一次诛在剑下。   等他们全部杀尽,谢长安才敛下龙息。   满地怨灵祟气留下的黑絮,如同被野火烧尽的草木灰。   两人都有些累,最后一剑挥下时,他们均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释然。   若继续旱下去,长陵城百姓亦会如此,不甘不愿地死去,化作方才一般的怨灵,再被玄门弟子斩于剑下。   或许不久的将来,曾经卖过酒水给他们的小哥,在太湖上采莲的姑娘,放灯的孩童,他们在长陵城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一蓬黑灰。   “你受伤了,我们先回去。”谢长安指了指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这才发现,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怨灵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将他浅蓝色的衣袖浸成了深色。   当他们回到长陵城中时,长离和方清清正神色紧张地站在城门口张望。   看见方清衍受伤,方清清红了眼眶,但还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昨日长离在上中打的井,打出了水,我们去看看吧。”   方清衍顿了顿,看着两人身体僵硬眼神闪烁,顾不得身上的伤,缓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清清垂着眼眸,“哥,我先去帮你敷药。”   谢长安揉了揉眉心,恰好瞥到长离手上似有乌痕,“你怎么也受伤了。”   城中只有玄门和普通百姓,与前者打起来不可能毫无动静,而后者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平日里跟在谢长安身后说什么应什么的长离,此刻居然也和方清清一般垂下眼眸来。   与这边的安静相对应的,太湖边推推搡搡热闹异常。   谢长安忽然心口一闷,似乎被人隔空重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代天问责(二)   方清衍连忙扶住谢长安, 蹙眉道,“这是……”   太湖边随即爆发出啐骂声,湖边一座曾经香火鼎盛的龙王庙轰然一声, 被众人推倒砸碎。   泥塑描金的神像摔落在干燥的太湖河床之上, 溅起一地粉尘。   方清衍骇然震剑, 提步往前要去理论,开过光的神仙就如同谢长安本体神灵的分/身,被无端损毁肯定会有损修为。   现下整个云梦泽的外围结界, 几乎都是靠谢长安和长离灵力支撑。   “算了。”谢长安挡了一下方清衍,“他们并不知道本君是本君。”   短短一句话, 虽然绕口但却道出了关键。   百姓知道玄门为他们挡了邪祟, 方家教授他们剑法, 故而三人行走在长陵城街头颇受人百姓感恩,敬重。   但他们并不知道谢长安是太湖水君。   太湖水君的存在对于所有供奉他的信徒而言,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庇佑水路畅通,风雨和顺。   可如今连水君庙所在的太湖都已经干涸龟裂, 凭什么要享一地供奉?凭什么受百姓如此久的朝拜?   这是很简单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有一座庙倒, 就有第二座,第三座……   谢长安这句算了, 是知道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旱魃现世,十里赤土,即便他是太湖水君也无法左右。   就如天下分和,沧海桑田,盛极必衰的道理一样。   旱魃的出现意味着一件事情, 差不多到时间了。   他们都知道, 但没有点破。   他们留在长陵城, 也不过是拖着一城百姓……苟延残喘罢了。   长陵城还在死人,庙还在被一间间推倒,毫无好转的迹象。   活着的,死去的,半生半死的人都含着怨气。   与城外游历的怨魂里外呼应。   终于有一天,结界出现了裂缝。   怨灵一个接一个地挤了进来。   长陵城命数早已经尽了,是他们强行一路拖到了这里。   按道理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懂。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但是看着成千上万的怨灵冲长陵城门的时候,那些早上还对他们笑着的百姓发出惊恐尖叫的时候,喊着“道长救我”的时候,又怎么才能做到袖手旁观呢?   城门上的驱邪灯被吹灭一盏他们就点上一盏。   驱灵符被血污了一张,他们就重新画上一张。   在这种几乎绝望的拉锯之下,长离忽然道:“其实还有办法。”   三人齐齐看向他,长离道:“太湖大旱,但曲水并没有,我们可以把曲水的水偷偷调过来。”   这个办法,不是没有想过。   但天下之水均有定数,有违天规不算,救了长陵城,一旦风吹草动,曲水又如何自保?   谢长安是太湖水君,长离是曲水水君。哪里有救了一个拉下另一个道理。   更何况,搬卸两地之水如同挪移山川,需要消耗极大的法力。谢长安庙观半数已毁,有心无力。   长离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只要降水,百姓自然会恢复信仰,重塑庙观金身。联合你我的法力,不一定办不到。只是现下云梦泽外结界已破……你我若离开此地,邪祟入城……”   方清衍负剑道:“我们来守。”   方清清亦点头,惊鸿剑灵自她手中而起,长剑出鞘的瞬间无数莹白银蝶布满天空,蝶翼薄如刀刃,随剑影纷然炸开。   那一瞬间,他们将所有该遵循的规矩,所有应该懂的道理全部抛到一边。   自救也罢,悲悯也罢,凡人也罢,仙官也罢,修者也罢。   他们救人,亦是自救。凭什么天要人死,人就不得不死?此刻他们眼中腾起一股拼死与天道一争的少年傲气!   留在城中的玄门不多,勉强分成八队,分别由各家长老家主带领守住长陵城八个方位,以血祭剑悍守一方。   城中百姓聚集一处,内圈为老弱妇孺,外圈执剑。   没有人知道要撑多久,但所有人拿起剑就没有打算放下。   时隔千年,方清衍回想起那一日时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画面。   他只记得方清清踏剑高悬,无数银蝶混着她的气血旋飞于长陵城苍穹之上,在遮天蔽日的瘴气之中撕开一道又一道的光。   那道光从日月辉般清亮,再逐渐染上猩红。   如同一道又薄又利的屏障,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方清衍看着从小被自己从小操心着,那个笑着说自己不想飞升,若自己当上家主便一辈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逐渐浑身血污,而自己却难以伸出援手。   方清衍从来觉得练剑一道,各有各的练法,各有各的天赋,但在这一刻却实实在在生出了怨恨。   他怨自己修为平庸,不可比肩而战,不可以一敌百,不可替方清清分摊被怨念围攻之痛。   云中剑因感知到了他的无力而产生嗡鸣。   可练剑之人都知道,从执剑到练出剑意是一关,从剑意化出剑灵是一关。   前者,是勤能补拙的极限。   后者,受天赋所限,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   以至于后来,有心术不正之人琢磨出了些邪门歪道。   专门挑选一些性格契合些的魂魄,直接封印至法器之中,人工将灵器炼制出来。   虽然此种捷径不比原生,倒也能糊弄着用好些年。   而那些封进刀剑的灵魄,如同燃烧取暖的木柴,若不能噬主,就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是一条投机取巧,非长久之计。   有损福报,被正道不齿。   但那一日,无所谓正邪。   方清衍以心血为引,以云中剑为器,将周围枉死的百姓之灵封入剑中。   从此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枉死之人的不甘于痛苦,世上再无云中君子之风雅。   那一天,他的剑道,断了。   而长陵城在生死与正邪之间,终于等到了第一滴雨。   那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雨水浇灌而下,砸起一地硝尘。   苍穹搅起腾腾紫气,偶见龙身穿云而过。   大家仰头,伴着黑灰的雨水流进眼睛里,愣怔了许久   谁说人不与天斗?   他们赢了。   其后数天,人们将尸体掩埋,祟气驱尽。   玄门清点了一遍人员。   方家损亡惨重,长辈均殁,方清清昏迷不醒,方清衍强封剑灵几乎被反噬,两人清醒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孟家家主与少家主被邪灵围攻而死。   只余下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呆愣地站在父亲与祖父尸体旁。   柳家因守的是后方,相对而言要好些。   长陵城百姓在此劫中幸存者,不过十之二三。   城外京观数座,皆是亡人。   以柳家牵头,开始逐渐恢复城中的秩序。   谢长安和长离日夜在水君府中,交替观测排布着太湖和曲水两地水量。   如今两处共用一出水源,稍有不慎必将牵扯两地生灵。   水君宫除了方清衍和方清清之外,其他玄门禁止进出。   一来,排布水源耗时耗力不便打扰。   二来,长陵城刚经历过浩劫,若水源是借调过的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又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可一件事情越是想瞒住,便越勾起人窥探之心。   。   云梦泽先前玄门众多,柳家算是二流门派,远不如孟家,甚至比方家高不了多少。   但经此一劫,其他玄门要么离开了云梦泽,袖手人间之事,要么势力折损在了劫数中。   柳家便这样捡得了一个便宜,在安顿长陵城后事中又顺势得了民心,重新向方家提起与方清清结亲之事,态度也比先前强硬许多。   那日柳家家主柳无归在水君宫前将方清衍与方清清二人拦住。   柳无归笑道:“方柳两家往来密切,此番又有共劫之情谊……”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方清清打断,“行了,柳家主,就别再提定亲的事了,你儿子才一岁,喊我一句娘亲都不为过。”   “清清。”方清衍见方清清越说越口无遮拦,出言喊了一声,又客气朝柳无归道:“清清性情耿直,柳家主勿怪。不过缔亲一事需两厢情愿,还是请柳先生另择良缘。”   在场的其实除了柳家还有孟家的几位后生,便有人在一旁道:“你们方家两兄妹日日往水君庙跑,又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难不成是想攀上水君大人?”   柳无归连日来受到追捧感恩无数,一下子难以适应被驳面子。   在他的默许之下,又有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之笑,阴阳怪气道:“听方姑娘言语之间的意思,是嫌弃柳少主年纪小,莫非是不想当柳家的媳妇想当柳夫人?”   方清衍见对方讲不成道理,便不再废话。   云中剑出鞘半寸,怨灵尖啸之音四起。   在尖啸声中,方清衍一字一句道:“方家看不惯无礼,各位谨言慎行。”   明明在不久前,几家玄门还能抵背相依,执剑相助。   人就是奇怪。   可共患难,却不可共清闲。   双方剑拔弩张,柳无归却忽然拿出了玄门首宗的做派,“方家以前虽然平庸,好歹没出什么邪魔反派。方清衍你低头看看你的剑。”他笑了一声,语气陡然转冷,“若不是方翁尸骨未寒,我今日便要动手替他清理门户。”   云中剑黑雾缭绕,剑身蛛网密布。   方清清先前灵气透支,灵台几乎枯竭,本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不便再动武,但此刻也顾不得其他。   “方家如何,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随着话音一落,惊鸿剑出鞘,轻轻一挣空中便幻化出一片笼着寒意的银蝶。   柳孟两家亦是准备祭出自己的法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在这才忽如其来的对峙之中,水君宫那扇布满结界,常关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长安从里头走了出来,这是他显露身份之后,第一次现身在除了方家之外的玄门面前。   柳无归其实并非不通人情,口无遮拦之人。   他在水君宫门口发难,便是认准了谢长安会因此现身。   仙君现世极其罕见,几千年来记录在册不过几起。   修道之人,就连远远瞥见一眼都算得上仙缘,更何况结交。   他们打听到,水君宫有秘辛。   水君大人似乎在为某事费心。   此时方家远不如柳家,既然方家兄妹可以为水君大人分忧,那柳家自然更加可以。   柳无归拱手行了大礼,身后弟子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一木匣端了上来。木匣里头装的是柳家的镇门之宝,净灵扇。   柳无归道:“净灵扇之风荡浊驱邪,安稳心性。柳某听闻水君大人最近有些费心费神,望能助以绵薄之力。”   谢长安淡淡道:“法器不必,本君倒的确有事筹备。”   柳家的确有心试探,想的是献出仙宝作为投名状,取得信任之后再去打探水君宫的秘密,攀一缕仙缘。   没想到谢长安直接就道出了关键。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谢长安缓缓道:“本君意与方家结亲,清清已有仙缘,但毕竟还未飞升,本君想来还是需通告玄门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代天问责(三)   莫说柳孟两家, 就连方家兄妹都愣怔了半晌。   等人散尽后,方家才缓过神来,这个安排虽然唐突, 但却是当下堵住其他玄门, 安稳人心的最好方案。   一来, 方家姐弟可以更顺理成章的进出水君宫。   二来,方家长辈皆殁势单力薄,若无仰仗, 不出几年便会被其他玄门吞并。   玄门修道向来求稳扎稳打,不求投机取巧。   方家这次元气大伤, 长老尽殁, 想要重建门派需徐徐图之, 并非易事。   但实际上方家重建的速度要比预想之中快很多。   那些曾经被广授过方家减法的普通百姓,听说方家重建纷纷来拜师,其中不乏真正有天分之人。   也是从那时起,方家的家号正式改成了“不分二类,同乐同修。”   可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转秋之后, 曲水与太湖均进入枯水期。   即便谢长安与长离将两处用水分配得十分小心谨慎, 也逐渐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   长陵城的百姓如惊弓之鸟。   前来龙王庙里求败的信徒络绎不绝,他们的所求所愿没日没夜地传到谢长安的耳朵里。人们日日求祷, 千万别再来一次旱了。   有一日长离问道:“若当真有一日水源只够一处使用,给曲水还是长陵。”   谢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先保曲水。”   这些水源本就是曲水的。   这句话不知道被谁传到了柳无归耳朵里,柳无归大骇。   明明当初柳家是也自愿留在长陵城与百姓共存亡的玄门之一。   他柳无归也曾大义凛然慷慨赴死。   当初柳家在玄门之中不过微末之辈,尚可做到如此。   今日, 他贵为云梦泽玄门之首, 竟然开始害怕了。   柳无归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后, 差人喊来了孟家刚刚十五岁的少主。   孟家祖上曾经出过飞升之人,风光过极长一段时间。   要是在以往,柳无归想要和孟家家主说上一句半句话,那都是要差人提前三天递交拜帖的。   而今日,他靠在议事堂的交椅上,抬了抬眼皮,对着眼前的半大小儿道:“想变强吗?”   原本垂目在门边的孟少家主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   天光自他背后洒落,将他整个笼在阴影之中。   他怎么不想变强,他做梦都想变强。   一天之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他连伤心都来不及就被莫名其妙被推上了家主之位。   孟家以剑术服人,他剑意稀疏。   孟家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充斥着怜惜,但又无人信服于他。   他的亲人亡了,孟家也要没落在他手上了。   柳无归眯了下眸子,“你知道龙珠吗?”   将龙珠封进剑中,你的剑灵就是真龙。   哪怕是三岁孩童,随手一招便有虎啸龙吟之势。   龙皮可做甲,龙骨可为剑。   孟家小儿,你想变强吗?   “可……哪里有龙?”   “哈哈哈哈哈,哪里有龙……”   柳无归隐在暗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   太湖水君的真身不就是一条龙吗。   太湖水君一死,曲水的水源永远落在云梦泽,谁都挪不动抢不走。   谁都不用死了。   可谁敢动手呢……   谁能动手呢……   “孟家小儿,你想要变强,就去做一件事。”   孟家少主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水君大人救了长陵城……”   柳无归忽然魔怔般笑了几声,大声道:“是我们救了长陵城,是你爹你娘救了长陵城!”   他眼中爆出狠厉,声音如同染血的尖刺,“水君要将水源送走,大旱再来一次,谁经得住折腾?长陵城要完了!”   “你爹娘就白死了知道吗?”   在秋老虎最盛的那几日,谢长安将水源从曲水借调过来,长离留在曲水安抚子民。   水源落地的刹那,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   紧接着谢长安胸口猛地一震!从云霄上直坠而下!   方清清和方清衍正在习剑,感应到异常的灵力震荡,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柳孟两家已经带人围住了极为虚弱的谢长安。   方清衍开众人,执剑横亘在谢长安身前,质问道:“柳无归,你在干什么?”   柳无归道:“我在干什么……我在救长陵城百姓!”   方清清将谢长安搀扶起。   搬移水源的确极其耗费法术,但也不至于如此虚弱。   那为何会……   谢长安没有听,也没有看柳无归,只是蹙着眉有些难过。   “不要……”   方清清忽然愣了一下,随即神情竟带着些悲怆。   因为她想起来,上一次谢长安露出这个眼神时发生了什么……   在那声铜锣响时,长陵城中所有的龙王庙神像都被敲碎了。   推庙之事并非首发。   但这一次,不一样。   长陵城里所有人活下来的人,在那一天都看到了谢长安施法布雨。   他们知道这是谢长安是太湖水君。   他们也知道太湖水君没有弃长陵城。   他们还是将庙推了神像砸了。   搬运水源本就有违天道,伤及仙根。   加上庙观一次性全部被毁,谢长安如今几乎是最虚弱的时候。   柳无归推了一把孟家少主,“动手,龙珠归你。”   孟家少主执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在沾上谢长安衣襟的刹那,一阵银蝶狂怒而起。   方清清手持着惊鸿剑,眼中怒意腾腾。   她剑指着孟家,柳家,全城百姓,一字一句道:“谁敢?”   柳云归手中的净灵扇一挥,扇骨轻轻将惊鸿剑的剑尖挪开了几寸。   他怪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方家也是长陵城里的人,你们兄妹大义凛然,就要拉着整个长陵城一起慷慨赴死吗?”   柳云归知道方清清剑术在他之上,却并无惶恐。   “方清清,你还没有飞升,这把剑尚未斩尽妖除尽魔,就要掉转剑尖,来滥杀凡人吗?你不想飞升了吗?”   这偌大世间,修者百万,无一不想飞升。   方清清这柄惊鸿剑纵然千变万化剑气冷然,也断不敢沾惹上无辜凡人之血。   “不分二类,同乐同修……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清清这一刻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个世间只要有活物,就不可能不分二类。只要有私欲,就不可能同乐同修。   她现在觉得不解,不忿,不值。   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狂的怒气压在每一只灵蝶之上。   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方清清知道,自己的剑道,在这一天尽了。   银光剑阵包裹住两人,柳无归手中的扇子将扇未扇,他诧异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腔贯穿而出的银蝶,和被银蝶洞穿的血洞,眼睛里流露出极度不解。   她怎么敢……   怎么会有人,这样轻而易举的弃道。   怎么会有人,甘愿不想飞升呢……   然后那柄被银蝶包裹的剑,又指向了孟家。   孟家少主哆嗦了一下,佩剑锒铛坠地,他颤抖着道:“我……我没有……我没有动他,我只是,我只是告诉城里的百姓,水君要把水源搬走……”   “是他们……是他们啊……”   是城中的百姓啊。   大家知道有荣必有枯,有生必有死。   旁观时每个人都是智者,可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谁能坦然说一句,“理应如此”?   求生是本能。   城中百姓有什么错,他们只不过是不想死,想活着罢了。   这不是大家一开始,一起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情吗?   怎么又错了呢……   有那么一瞬间,方清清烦躁地想着,天道果然不可违。   万物枯荣,新旧接替。   不过就是时间到了罢了,谁都不该强留的。   一道天雷劈下,乌云蔽日的瞬间燥热的长陵城中倏然飘起碎雪。   在冷雾中缓缓走出一人,白衣银发,周遭缭绕着一层极厚清辉,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辰虚帝君,代天问责。   此事终于还是被天阙察觉了。   谢长安身形踉跄了一下,又堪堪稳住,“谢长安自愿请上神责罚,只是借调水源乃我一人所为,于长离漱君无关。”   谢长安从一开始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甚至这一天比他预计中,来得还要更晚一些。   那天众人被一掌推出结界之外,什么都看不分明,只听见万道天雷沉沉落下。   长陵城里落了久违的一场,属于自己的大雨。   太湖水君庙和那些被损毁的神像一并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长陵城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几个月,理应是让人记忆深刻,会记录成册广为流传才是。   但是却似乎被有意地抹去了,以至于人们一提到那几年的事情就不约而同的觉得有些模糊。   即便是提起从前太湖水君,人们也只是顺口说上一句,“哦,就是那个,喜欢放花灯,爱热闹的水君大人啊。”   仔细来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忘却了。   譬如方家就要记得真切一些。   那一天谢长安并没有在天雷之中瞬时灵识俱灭,他的仙辉化作人形,在人间强留了一天。   说来好笑,他明明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似乎总是在做一些勉强的事情。   许多年后,方家后辈们在族谱的犄角旮旯看到方清清与水君大人的婚约,免不了有些风花雪月的猜想。   比如那个被遗忘的水君大人一定是喜欢极了方清清,否则不会在方清清尚未凡人时就立下婚约。   只有当年在场的人知道,那时的婚约只不过是解围的权宜之计,既无媒妁,也无实情。   但谢长安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的的确确是与方清清一起渡过的。   方清清天资聪慧,伶俐机敏,尚在年少时便能轻而易举堪破剑道,却又能被一盏花灯哄骗上好几年。   剑意如惊蝶起舞,如同小姑娘的开玩笑舞的花拳绣腿,却又曾是坚不可摧的屏障,挡在了长陵城的生与死之间。   谁能不动心呢。   只是因时机不太对,而显得有些潦草了。   作者有话说:   待会儿凌晨12点还有一更,明天要出差所以凌晨更 第40章 长陵终章   还有一些话他原本想等方清清飞升之后再同她说。   以方清清的资质, 可能再过一二十年,至多不过百年。   他便能将方清清领到南天门,找到杜衡杜芷他们几个, 一板一眼地同她说:“本君从不骗人, 你不信去问他们, 花灯是不是真的能飘过南天门。”   这个场景他曾经想过许久。   前些年,听杜衡说辰虚帝君收了凤族三殿下为徒。   凤族性格活泼,龙凤两族向来合得来, 想必方清清飞升之后,哪怕长居九重天也不会太寂寞。   仙者寿长, 本不太会去想长远的东西的。   想来自己做水君这么些年, 还是没堪破神仙一道。   “龙族天生神格, 无需经历修行一道,本君曾以之为幸。”谢长安一身玄墨袍摆,行于风中,衣角被风高高扬起,又轻轻放下, 就如同普通的官家公子一般。   “实则不然, 身为仙者应懂舍得,知因果, 不强求,敛私心。若没堪得破,还是少行走人间,莫要沾上尘缘。”   仙者之能太过广大,擅自插手人间事, 便会成为定数之外最大的变数。   自以为公正之举, 最终酿成最大的不公。   方清清知道谢长安是在同自己讲道理。   那些原本可以在漫长的仙途中陪她一起经历, 慢慢讲述的道理,他今日不得不先说了。   可是谢长安不知道的是,自己大约永远用不上了。   本来方清清活泼话多,今日却异常沉默。   谢长安反倒显得有些啰嗦。   “对了,还有一事,本君趁现在刚好可以同你说。”谢长安顿了顿,带着一丝笑意,“那些天灯不过是个障眼法,是本君见你可爱,逗你的。”   谢长安侧身,手拂过方清清的侧脸,“好了,别哭了。”   方清清从来不太在意时日。   许多时候她在握剑入定,在剑意之中一生二,二生三无穷无尽仿若一世,而睁眼时不过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但那一天,却是她一生之中最短的一天。   仿佛只是一弹指,金乌东起,悬月西沉,一如寻常。   只是天地之间,却再也没有那一个人了。   其后几年,她身穿白裳,发髻上插着一朵小百花,以未亡人自居。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想走到长陵城墙之上看一看。   去看柳家,去看孟家,去看街上的百姓,他们是否会心怀感激亦或是心怀愧疚。   她想了很久。   等到她当真走到街上时,却发现大家似乎早已经忘记有这么一位水君了。   可笑可悲。   她曾经心怀悲悯,愿意为心中所求拼上性命,但在那一瞬间,她眼中翻涌出了极度的厌恶。   终有一天,她将惊鸿剑取下,埋在了水君殿前的那棵通天桃木之下。   方清衍没有阻止方清清,葬剑那天有落雨,打落桃花一地。   他举着伞静静兑现着他的承诺,他曾说过他会支持方清清的决定。   那时,他只当是随口之言。   此刻他却有些懂了。   他同样觉得荒谬,但又比方清清看得更明白些。   就如同那些一座座被推翻,又被忘却的水君庙观一样。   草木枯荣,人间生死,神明陨落其实是一个道理。   违犯天规的堕仙,谢长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些身在玄门,怀揣着私心的,孟家柳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又过了几年,那些在大劫之中逃出去的玄门又陆续搬回了云梦泽来。   他们没有经历那一切,更加不记得谢长安是谁。   其他玄门只是纷纷觉得奇怪,不过几年不见,怎么轮到方家在云梦泽拿大了?   方家无一飞升之人,方清衍的剑道在玄门大家之中,也算不上佼佼者。   前些年,在传闻中颇有飞升之相的方清清,亦终成仲永之伤。   这在玄门中倒也常见。   直到他们又有一天听闻,方家之下埋着龙脉。   龙脉护家一说玄之又玄,但真龙之身千年不腐,其角可入药,其骨可成刀,其皮可化甲。   最重要的是,其龙珠可化灵。   于是蠢蠢欲动之心悄然而生。   玄门修者众多,得道者不过万一。   那些尚未悟出剑灵之辈,谁不想有自己的剑灵?   有了剑灵之辈,谁又不想虎上天翼?   真龙大多归葬于东海,存于人间的万年难遇。   无论方家有龙的传闻是真是假,其理由如何,都值得冒险一试。   何况以方家的实力,连冒险都称不上。   便是说一句“探囊取物,能者得之”也不为过。   于是那段时间,方家成了怀璧其罪的众矢之的。   那时候方清衍并不敢告诉方清清这件事情。   以方清衍对自家妹妹的了解,如果说当初是爱让方清清剑意沛然,那么恨同样也可以。   他见过方清清热爱剑道的样子,也看过她悲悯众生的样子。   那就看不得有一日方清清满眼赤红,翻涌恨意,持剑只为泄愤的模样。   这比起葬剑,更让人难过。   更何况,这根本就不是玄门之中哪一家的问题。   杀光这一家,还会出来另一家。   光凭一把剑是斩杀不绝的。   而这世上,沾了血,沾了恨就停不下来的人太多了。   他已经失去了谢长安,失去了长离,不能再失去方清清。   当年没有替妹妹在长陵城上挡住怨气围攻的之憾,如今,方清衍以整个方家之力挡在她之前。   这是长陵城欠她的,也是自己欠她的。   于是在众玄门围攻方家之际,方清衍独自一人,在龙身前跪坐了一天一夜。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人对话。   “长安兄。”   “如果注定要有人当罪人,让我来。”   “如果注定要有一家引领云梦泽,那就让方家。”   方清衍再出现在众玄门前时,云中剑被埋入了龙骨,一剑挥下隐有紫龙伏息。   那一日后,方家终于翻过千重山岭,站在了万山之巅。   他仍然说着“不分二类,同乐同修。”   赞颂之声逐渐盖过了嘲弄蜚语。   并非这句话有什么精进,而是方清衍终于成了那一个说一不二之人。   众人一度以为方家会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都说方家这辈一门二杰,说不定哥哥也能飞升。   可方清衍却再也没有出过剑。   他有一回走过子规堂,恰好听见里头有几名弟子正在闲聊。   他们的声音不大,方清衍却听得异常清晰。   有人扯出话头,谈起早年间方家处境尴尬,家主年少时一剑便将其他玄门赶出方家地界。   那名弟子说得眉色飞舞,神乎其神。   而其他几名年少些的弟子摸了摸头,疑惑道:“咱们家主,不是只有根手杖,没有佩剑吗?”   方清衍极轻地笑了笑,走远了。   或许再不过多久,大家便都会忘了。   可他还没有忘。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亲手挖出龙珠,拆下龙骨时,血肉分离的声音,指间黏腻的触感。   血渍染脏了他整个衣袍。   每一滴都像在质问他如何忍心,又在嘲笑他道貌岸然。   他没有忘。   那日他强行用出那一剑时,差点被龙珠反噬。七窍流血,狼狈不堪的模样被方清清全数看在眼里。   方清清狂笑着挖出惊鸿剑,灵蝶嗜血不分二类屠杀了大半个玄门,有孟家,有柳家,有陈家,有杜家,甚至有方家本家。   她自封五感,不听不闻,最后被自己斩于剑下的样子。   方清清那一刻睁大眼睛,翻涌出的震惊和绝望几乎让他窒息。   那一幕,他一直想忘记。   却因此而记得更清晰,以至于每每想起,连灵魂都在发痛。   后来他翻阅了许多古籍,得了一方。   以龙角入药,可益延年,遗旧事。   他再一次进入到了地底,取下了龙角。   他设下八条螭龙锁链为阵,将此地封存,其上建屋,建林。   此地如同那些被刻意抹去的往事一样,变成了无人知晓,无人能进的禁地。   药方制成之后,他一口气服下。   当真就慢慢忘了。   就同当年的长陵城百姓一样。   明明是最痛苦,最刻骨铭心的那几年,却只在记忆里留下了朦朦胧胧的印象。   有人问起,他还能模糊想起一些,下意识道:“当年舍妹最爱桃花,若她还在定然很喜欢这里。”   那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感觉。   他明明很想念旧人,每次路过却会下意识的绕开这片桃花林。   就好像在专门回避些什么一样。   在之后很多年里,他常常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却一直过于依赖别人只言片语的感激之词。   仿佛在赎罪,他将丹修一道走到极致,仿佛想借此证明些什么。   龙角遗旧事是真的,益延年也是真的。   可惜在极长的岁月之中,他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长生之乐。   经历旧事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忘了。   唯独他被困在了人间,他徘徊许久,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那些横亘好多年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甚至来不及让人感同身受,就在“问灵”剑阵中一页页翻过。   方清衍此刻跪坐在寒霜交织的剑阵之中。   不远处,便是那具被他亲手所赐,难辨面目的真龙尸体。   人们在此刻常说一句,吾心有悔,一念之差,一时糊涂。   方清衍却缄默不语,因为他一直都很清醒,他走的每一步都可以解释。   他在封禁此地时,没有将龙骨龙皮龙珠还回去,甚至取龙角的手也不在颤抖。   他曾在一开始,告诉自己这是情势所迫的无奈之举。   又在之后告诉自己,方家尚缺自保之力。   他以为自己从来不妒。   可尝过一剑劈海分山的滋味,又怎么甘心做回庸碌之辈。   他那时说,这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的人太多了。   他一向以清醒自居。给自己找了万般理由。   终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长陵剧情就结束了。之前有很多评论说方老头坏得很,但是我感觉其实很难单纯用好或者坏去评判他。   甚至谢长安擅调水源,救了长陵城但是又间接导致了车曲国灭国,也很难说他就是好的。   多谢宝贝们支持~ 第41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   独行剑尚在嗡鸣, 李青燃将云中剑与散落一地的龙骨一同放置石棺之中。   拂袖扫过,一并化为齑粉。   巨木桃树顶上有一物在隐隐发亮,小凤凰伸手, 一块长得像糖一样半透明的碎片坠入她的手中。   又是一块琉璃盏的碎片。   大约就是这块碎片让枯死已久的桃木能拱破封禁, 长出新枝。   小凤凰握住碎片, 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李青燃。”   李青侧头应了一声。   小凤凰抬头问道:“当年曲水与太湖两地水源借调长达数月,怎么天阙那么久才发觉异常。”   李青燃稍顿,回道:“杜芷行走人间早已经发现, 擅自隐瞒,更改了记录。”   这一提, 小凤凰就想起来了司命曾说过同族兄弟杜芷仙官被贬人间的旧事, 也不再多问了。   “当时我们在门铺中取牌子等轴门时, 我曾经看到过一抹十分熟悉的背影,当时没有想起来。但是现在这么一说,背影与司命有几分相似。”   李青燃回道:“杜家当年也是长陵城众玄门之一。”   修者对时间总是不太敏感。   众人从地底出来时,已经到了第二日傍晚。   方家自家家事一团糟,小凤凰与李青燃没有准备留下看参合, 给戚般房门前的解语花留了句口信, 便离开了。   长陵城的天街灯连开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   玄门里的杂事并没有对长陵城造成什么影响, 太湖上仍然如往日一般热闹,只是巡视的方家弟子要比寻常少了许多。   二人并行于灯火之中,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有人挑着担在浮桥之上卖花灯糖葫芦,见小凤凰面生便笑着道:“小姑娘,外地人吧, 买个花灯吗?”   小凤凰笑着摇了摇头, 若在平常她定是会买一个的。但刚刚知晓了灯市的过往, 她看着花灯总觉得有些高兴不起来。   小哥却异常热情,拿出了一番非要将长陵城特产推销出去不可的架势,“姑娘有所不知,这花灯上可通天,将心意写上去保证二位和和美美,双修事半功倍……”   “……”   好了别说了,我买。   小凤凰刚起的愁绪被这句双修劈得一丝不剩。   为了避免小哥乘胜追击口出妄言,小凤凰干脆大手一挥将商贩所有的花灯全买了下来。   小商贩顿时合不拢嘴,说什么也要多送两坛酒给他们,说是自家酿的不收钱。   太湖河畔上商船往来众多,他们租了艘不大起眼的船混在其间。   两人并立在船头,船尾挂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花灯,刚好可以照明。   小凤凰捏了一张符帖,写道:司命亲启,天街灯市十分好看,只不过阴差阳错引出了长陵城里的一桩旧事。   她蹙眉顿了顿,斟酌了片刻才继续提笔续写:   当日你同我说杜芷仙官先堕仙,后入魔,他应当被禁足于鬼界才是。但我在方家看到了一名十分相似之人。可能是眼拙,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司命可否查探一下封印鬼界的十方恶界结界可还安好?   飞符刚燃完,她就有点觉得多余了。   天阙里的神官各司其事,这种大事,远远轮不到小凤凰操心。   就算十方恶界异动,天塌下来也有四位上神在前面顶着……   小凤凰蹙眉,看了一眼身边的“上神”。   于是她提笔又写了一封:司命,辰虚上神未归位,对封禁可有什么影响?   那位不归位的上神此刻正看着船尾那排灯。   李青燃不说话的时候,身边总是若有似无地环绕着冷雾,让人生出一种很不好亲近的感觉。   一般而言,有些眼力见的就会避着些,免得自讨无趣。   但小凤凰总忍不住想去戳破这片平静,她将脚边的两小坛酒拎了起来。   小凤凰递了一坛过去,李青燃是修道之人,虽说未禁酒,但多饮也无益,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名酒。   只是一个搭话的由头罢了,果然随着她闹出点动静,周边的冷气就散了几分。   “李青燃。”   小凤凰在他接过酒坛的瞬间喊了一下他,“这边走水路去死域,远么?”   这时船已经缓缓行出了太湖,这几天停泊在长陵城的商船画舫,就算没什么事一般也会等灯会结束之后再走。   所以他们一离开太湖,四周立马就寂寥了许多。   李青燃回道:“不远。”   人们常说的人界与鬼界相交之处,其实并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地方。   而是一个西北方位的结界,陆路以丰都为界,水路以奈河为界,生人不过。   小凤凰以前同凤族的长辈们去过附近一两次。   死域结界松动时,有生魂不愿意往生也不愿往死,落地为缚,化为一种叫做地缚灵或者水缚灵的邪祟之物。   若是缚灵所落之地是死域或者深山老林,这种千八百年不遇人的地方便也罢了。   有时他们无意识地会离人气浓的地方近一些,落在了行船行商的必经之路上,那就需要人去将地缚灵赶去死域或者鬼界。   并不多惊险,有点像放羊的意思。   缚灵被凤族里的长辈连根拔起,小辈们只是凑凑热闹。   那时候,小凤凰只需要站在末尾看着,有缚灵方向走偏了她便朝那个方位射一箭,将它赶回去。   一直将它们赶到丰都靠山的悬崖之下,或者奈河尽头的瀑布之下,就算好了。   她那时候好奇,想飞过去看一眼,被凤族的长辈拦了下来,讨了一顿教训。   她并非叛逆之人,只是因着从小不在羽族生活,并不晓得其中的规矩。   自那次之后,她便晓得了死域,鬼界,堕仙之类的事。   对那片悬崖和瀑布之下的东西,更加敬而远之了。   酒坛被拍开,米酒中混杂着莲子荷叶的清香,小贩并未诓骗他们,这是典型的长陵城渔家自制的酒。   南方的酒向来喝意境大于喝酒本身,所以大多度数低,入口清甜。   小凤凰拎坛子没喝几口,就见了底。   “你怎么又……又雾蒙蒙的了。”   小凤凰嘟哝了一声,松开酒坛,伸手在李青燃身边拨了拨,却并没有感受到冷气。   她眨了一下眼睛,觉得眼角有些酸胀,连看船尾的花灯都有了重影。   她当即反应过来,蹙眉道:“桃花障瘴,它……它又发作了。”   小凤凰一边说着一边就往远处退,却被方才滚落的酒坛绊了一下,差点落进水里,还好踉跄几步又被李青燃捞了回来。   小凤凰忽然想起来那个小商贩将酒塞在李青燃怀里时,眉飞色舞的神情。   她原以为是小商贩做了笔大生意自然高兴。   现在,越想越觉得他对着李青燃,挤眉弄眼意有所指。   她扶着李青燃的胳膊,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别不是方家怀恨在心……”   “不是。”   李青燃抬手在小凤凰额头上摸了一下,一丝清凉顺着进入了灵台。   只是醉了。   渔家自制的酒与长陵城酒坊里卖的酒不是同一种东西。   渔民常住水边,容易得风湿风寒。   自家酿的酒是专门用来驱寒的,晚上睡觉前喝上一小盅,不容易犯头疼。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酒烈了点。   小凤凰的酒量不差,喝起来才没什么顾虑。   只是忘了桃花瘴这一茬,瘴气本就使人心神不太定,像小凤凰方才那么个喝法,非得醉上好几日不可。   可她偏偏没有睡过去。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她凤族倔强的天性。   小凤凰就这样,板板正正地端坐着在甲板上,硬抗着席卷而来的醉意和困意。   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还特别谨慎地把神识封了,在李青燃旁边两尺开外的地方坐着,一动不动地像尊佛像。   此时船已经出了长陵城,夜已经深了。   整个江面之上,除了几盏稀疏的渔火,就只剩下月光形成投在湖面之上,映出的凌凌波光。   船被江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十分催眠。   有好几次小凤凰的眼神都被晃得有些虚了,迷瞪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不知道在和谁较劲,皱着眉头将眼睛又瞪大了些。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才睡过去。   要不是那阵破晓晨风刮得大一点,小凤凰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会儿。   但实际上,那阵风吹得甲板猛得一晃,她倒进了一个温凉的怀中。   她下意识蹭了蹭,眼皮就如同灌了铅再也睁不开了。   她极度迷糊中隐约听见了鸡鸣,那便勉强算是第二日早晨。   自己不过是被一杯人间酒和桃花瘴气迷了一下眼睛,都撑不过一日。   那李青燃独自在鬼界之中行走十个日夜,是什么光景呢。   他曾经想停下来过吗?   是不是他曾经想停下来,才在人间徘徊了这么久不愿飞升呢。   她睡得很不踏实。   自己明明没有去过死域,却在梦境之中仿佛踏进了那一扇瀑布,跳下过那一道山崖。   她熟练又快速地穿过无数的地缚灵,长久的站在一棵树下,凝望着鬼界的一片漆黑。   然后产生了踏入其中的冲动。   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仿佛是有人在里面与你对视,朝你招手。   又仿佛你落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里头。   以至于你忍不住想走进去,停下来,想好好地找一找。   可又被什么牵扯住,本能般地抗拒前行。   于是她独自一人在拉扯和犹豫之中挣扎了许久。   像是被梦魇住了,越是挣扎越是不醒。   直到有人轻柔地将手放在她额头上,轻声哄了一句。   灵海被人强行冲开,灌入了一些画面,才将那种焦躁感冲淡,逐渐安定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篇幅的大部分都是会轻松(甜)一点,最近工作较多刚好也到开学季辣,就不写让人难过的东西了。   本文未设防盗比率,不喜欢看emo的可以跳过前一个part,(虽然是我本人超级喜欢的)   要是喜欢看带点推理的,可以去康康专栏里的另一本完结文。 第4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挤进小凤凰灵识里的, 是一段凤三殿下颇为有趣的往事。   昔日,凤三殿下在天阙上未有仙衔,本不该有正式的宫殿。   但因着身份特殊, 凤后又向来溺爱凤三。   晓得她不喜欢清冷, 所以特地向天帝讨了个人情, 在天阙里专门给凤三建了一座洗梧殿。   洗梧殿里处处布置得与瀛洲的凤阳宫一模一样。   大殿中央还差人布了一面昆山宝镜,可引人间四时之景。   新殿落成后的第一个春天,是个暖春。   昆山宝镜将人间的千里莺啼引入殿中, 进门便可闻春风花草香。   九重天的仙君惯来喜素喜静,按道理讲, 此处应当是天阙中最热闹的一个宫殿了。   可薄光殿似乎格外吸引人些。   杜衡升了司命星君的仙衔, 还是乐意窝着在小小的披香殿, 不愿搬出去。   凤三殿下明明有了主殿,也没有搬出去。   诺大一个洗梧殿,连个仙娥都没有,就这么空着。   小仙侍有时路过,还能从门外听见昆山宝镜传来的凡间鸟鸣声。   叽叽喳喳的, 反倒显得更加落寞了。   凤三有一次在房檐上睡觉时, 听小仙侍们提起过两句,便开玩笑搭话道:“你们可是嫌薄光殿太冷清, 我劝劝帝君,给院子里多种些花花草草可好?”   小仙侍们被头顶上忽然传来的声响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看见是凤三殿下,几个小不点才喘顺了气, 小声道:“殿下, 你不要寻我们开心了嘛……”   “放心, 我不告诉帝君。”凤三从房檐上跳下来,神色倒是有几分认真,“不过这薄光殿当真是有些冷清了,现下人间海棠花开得真好,要是能种满院子应当十分好看。”   小仙侍们知道凤三殿下惯来喜欢开玩笑,天阙上的主位仙君,自家的宫殿都是凭自己喜好设置。哪儿真有人敢去别人家指指点点的,更何况这可是上神的薄光殿。哪怕帝君只有一个徒弟,也不能这般僭越。   他们不敢接这话,有胆子大的小仙童小声提醒道:“殿下殿下,你要叫帝君师父。”   凤三顺着小仙童道:“好,小仙官教训的是,本殿下这就和师父去提。”   小仙童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三殿下虽说这些年心性稳了些,但还是闲不太下来。   具体表现就是,老找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叨扰帝君。   但这一回他们的确冤枉凤三了。   一来,这件事情她没开玩笑,的确上了心。   二来,她近日里总觉得神灵有些不稳,莫名有些心慌,想找帝君顺道看看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凤三住的这一处院子,叫做莫浮院,也算是薄光殿里较为热闹的一处了。   比如院子里常搭着自己弹唱的皮影戏,门前种满了花花绿绿的解语草。   在进门的房檐高角之上挂了一盏风铃。   薄光殿无风,但只要有人往来便叮叮当当地响。   薄光殿占地极广,莫浮院离主殿也颇有一段距离。   凤三刚走没几步便在路上遇见了刚从主殿出来的杜衡,杜衡笑着打了声招呼:“殿下,可是要去找帝君。”   凤三刚想点头,又眯着笑拱手道:“我这是特地来恭贺星君大人升仙衔的。”   “凤三殿下,披香殿可不是这个方向。”杜衡没上这个当,摆了摆手,也故作客气道,“小仙是提醒一句,帝君下界去了,你要现在去找帝君,恐怕会扑空。”   凤三一听,立马放下了客气的做派,缠着杜衡道:“帝君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杜衡摇摇头,摆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帝君走得有些突然,或许是鬼界的结界有异动。”   凤三哦了一声,那段时间结界刚落成,时不时需要修补。   走得匆忙的时候,也不会交代什么。   恐怕这一趟少则三四日,多则七八日了。   凤三告了声辞,朝杜衡道:“若是帝君回来问起我,就说我要去趟凡间,讨些海棠花种子。”   常来往薄光殿的仙君仙娥都知道,凤三殿下明明是个好亲近的脾性,不知道怎么就是不爱喊帝君师父,只有在犯错讨好时才喊上一两句。   帝君不计较,杜衡也就懒得纠正了。   只是他有些奇怪,“百花仙子那处什么种子都有,殿下何必为此专门去趟凡间。”   小凤凰一边往外走,一边回道:“百花仙子的种子种下去,一盏茶便能从小豆苗儿长成参天大树。不会落花,也不会抽叶,种满了院子也还是一副冷清样。”   杜衡在小凤凰走出门后才反应过来,不由眼角一抽。   这三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要在薄光殿里种凡间的树?   可那一回,小凤凰去得时间有点久。   辰虚回来了,她都还没回来。   辰虚帝君每从鬼界回来,便会泡在瑶池中清浊三日,谁也不见。   期间如果有些小事,便由杜衡代为处理。   非面见帝君不可的,就要等到第三日早晨。   只要辰虚在殿中,凤三总是能找出一些事情来找请教。   说是解惑,其实不过是一些连鸡皮蒜毛都称不上的事情。   比如说今天蟠桃会的蟠桃不如瀛洲的好吃,早上哪个小仙童在门口摔了一跤,上回跟着杜芷行走人间,被狗嚷了一条街之类的。   有时候说得嘴快,没顾上还有旁人,便会听到杜芷眼皮也没掀地熟练拆台道:“是三殿下先去招惹的狗。”   久而久之,连薄光殿里的小仙童都习惯了。   所以辰虚走出瑶池的瞬间,稍微皱了一下眉。   寻常这个时候,即便是凤三绞尽脑汁也没找出叨扰的由头,也会在辰虚踏入主殿的时候窜出来,摆出弟子的姿态,乖巧地问候一句,“师父闭关三日,无不无聊,烦不烦闷,要不要人陪。”   其实更准确的说。   莫浮院檐角的风铃,已经停了三日了。   辰虚帝君司掌三界大事,风铃响了几声就连小童子都不大会察觉。   他本不该关心这些,可偏偏就注意到了。   小凤凰并未禁足,也没有司职在身,亦有自己的府邸……   但辰虚还是在闭眼的瞬间用神识扫了一遍九重天。   一缕微凉的风,极快地拂过天阙的每个角落。   抱着拂尘的小童子只看见碎雪一炸,自家的上神就在眼前不见了。   栖梧宫里引着凡间的春季。   本是春风懒人意,偶有莺鹊鸣,忽然间便凉了几分。   凤三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被乍起的冷风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下意识唤了一声“来人”。   当真就泪眼朦胧地看见眼前的冷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白衣银发,眉眼锋利气质冷然,有点凶不像是仆从,但又在垂眸的瞬间流露出了一点儿担心。   她从小受人宠爱,所以她很确定,那就是担心。   顶多带了点不好意思,不太表现得出来。   所以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太端架子:“你是谁?为何不通报便来本殿下的寝宫。”   辰虚:……   凤三单手支起上半身,朝前伸了手,薄纱从腕间滑落,漏出一截洁白的手臂。   “扶我起来。”凤三蹙眉道,“为何宫殿之中,除了你之外,未有仆从?”   辰虚接过这只手,但没有扶她起来,而是将她按了回去。   又伸手在她额间简单的探了探,并未受伤。   辰虚这才缓缓开口:“先前去哪里了。”   凤三被这一按,按得有点懵。   额头往旁边偏开了几寸,躲过了那只微凉的手,下意识叱了一句,“大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她忽然有点心虚,将自己缩在被子里,悄悄眯着眼睛看了一下那人,感觉他没有生气,才放心下来。   而辰虚仍然垂眸立在床边,不近不远地站着,似乎在等那一句的回答。   凤三有些拉不下面子,小声嘀咕道:“父皇母后都没有来责问我,你……你干嘛那么凶。”   父皇母后?   辰虚神色有些沉,问:“你觉得这里是哪里?”   不等她回答,辰虚侧身在床榻外侧坐下,好好地探了探凤三的灵海。   灵识相接时,骤起的寒意让凤三又打了好几个喷嚏,瞬间鼻子眼睛泛起薄红,带着些鼻音道:“瀛洲,我的寝殿凤阳宫啊……”   灵相有些受惊,的确没有受伤的迹象。   辰虚撤回灵识的瞬间,凤三的额间留了一道印。   如果杜衡在旁,便能一眼认出那不是一道普通的护灵印记,而是一道辰虚的本命印。   但此刻栖梧殿只有他们两人,凤三更是有些神识模糊,举止反常。   她便只能在那道印落尘的瞬间,觉得周围寒气消退。   就连围绕着辰虚的那层薄薄的冷雾,也不再泛冷,而是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海棠香气。   海棠……   凤三揉了揉额头,“我……我好像去凡间讨种子了……我去了多久?被母后发现了没有?”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去了一趟丰都,凡间就数丰都的海棠开得最好。   若再往深处想,就头疼得厉害,记不起来什么了。   不过好像在这道符印下,懒意消散了一点。   凤三撑起上半身,歪头道:“那你是谁……”   辰虚顿了顿,回道:“你的师父。”   “师……师父?”凤三低声念了一句,然后又摇摇头,仰头问了一句,“那你叫什么名字。”   辰虚:……   这个八百万年都没人问的问题,猛然蹦出来把辰虚也问得愣了一下。   偏偏问问题的这个人还浑然不觉有什么奇怪。   在凤三清澈茫然又求知若渴的眼神之中,辰虚道:“辰虚。”   凤三哦了一声,好歹没有直呼其名。   而是看着对方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喊了一声,“仙官哥哥。”   作者有话说:   继续甜~   能不能求一个作收...看到9结尾好难受 第43章 总有人间一两风   那只白净的手, 又从被窝中伸了出来,伸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什么缩了回去,凤三道:“仙官哥哥, 可否帮我唤几个小仙侍过来。”   辰虚回道:“宫殿有禁令, 他们进不来。”   凤三听言愣了一下, 然后点点头。   “父皇生气了?他总不让我去人间走动。”她看了一眼辰虚,反过来宽慰了一句,“没事, 等过一会儿他气就消了。他向来气不了多久的,等他气消了我再同父皇去说情。”   “说情?”辰虚慢条斯理地顺着她问, “你说打算说什么情?”   “说放你回去啊。”   凤三想着这几天恐怕是没什么来服侍她的侍女了。   麻溜地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   当她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衣服不大合身, 似乎大了一号。   霓裳罩衫松松地挂在身上,裙摆长长的,有些绊脚。   凤三下意识喊了一句,“来人……”   然后栖梧宫里唯二的两位,对视了一眼。   凤三:……   辰虚:……   “落了禁令, 那你怎么进来的?”凤三忽然回过神来, 有些迟疑道,“你莫不是在哄我?”   她提着不太合身的裙摆, 亲自去推了推寝殿的门。   一道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结界撑开如将她往后弹开。   对于禁令来说,这种反弹的程度实在有些温柔,倒的确像是她父王的手笔。   可是她往后踉跄的那一步,恰好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顿时滚作一团。   小凤凰拔了根凤羽, 想重新化一身衣服。   指尖的凤息噗嗤一声黑烟袅袅, 自己的灵力凝滞不发。   她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   不等她想明白便脚下一轻,整个被抱起。   凤三搂着辰虚的脖子,闷闷道:“仙官哥哥,是父皇把我的灵力封了吗,他这回真的很生气?”   “没有。”辰虚将小凤三放回了榻上,缓声道,“记不记得,回来前,你在丰都遇到了什么?”   丰都处于人鬼交界之处,偶有逃逸而出的地缚灵,地缚灵种类繁多,一时半会儿难以彻查。   凤三这反常的情况,恐怕不是被什么哄骗了,就是被什么欺负了。   凤三忽然将自己的裙摆抖了一下,从兜里掏了一把种子出来。   这是人间一种名为梨花海棠的种子,花色重瓣白中带粉,似梨花又比梨花要热闹一点。   的确是丰都一带的产物。   凤三的眼神半垂着,稍微锁着眉头。   似乎也在思考,自己在丰都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丰都靠北一点的悬崖前有一大片海棠花林。   一般而言,海棠花颜色太过于艳丽,有些俗气。   但是那一片的海棠花枝叶高大,开得繁茂颜色又浅。   丰都一带本来是阴气沉沉的地方,因那一片如霜雪般的花林而带来了些生气。   让她觉得和某个人很配,所以就去取了。   “再后来似乎还遇到了人,打了一架……他不让我走……”   凤三回忆断断续续,说得颠三倒四。   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她的头又隐约痛起来,痛感并不太重,只是伴随着昏沉睡意。   实际上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睡,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辰虚刚想开口,便看见凤三忽然安静了下来。   凤三本来就不大,现在又变小了一点,尚有稚气的脸在这一刻,带着些十分不符合她年龄的严肃神情。   “天录上说,堕魔者不记往事。我这不会是要堕魔了吧……”   凤三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咽了一下口水,有一瞬间的惊恐。   辰虚能感受到凤三灵魄在微颤,声音也因此沉了几分,“很难受?”   凤三摇摇头,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蓄着泪,下一秒似乎就要掉出来。却又在看到辰虚的那一刹那,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用有些稚嫩的声音反过来安慰道,“仙官哥哥,你别害怕。我还没认你作师父,他们不会说你有一个邪魔徒弟……”   话还未说完,凤三眼前的冷雾骤浓,在身体腾空的瞬间,她本能地朝身边扒拉了一下。   再睁眼时,她已经离开了“瀛洲”,到了丰都。   她整个人埋在辰虚的颈窝里。   辰虚抱着她,一旁还站着一名神色奇怪,想看又不敢抬眼的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忍着笑开口道:“凤三殿下,情况帝君已经同我说了。你去哪里不好,偏偏要去……”   杜衡向来都爱操心,爱操心的人嘴就有点碎。   不过杜衡十分有眼力见地在辰虚眼神扫过来的瞬间,把后半段咽了回去,转而询问道:“这片海棠林延绵数百里,覆盖了死域与人间的陆路结界线,三殿下,你可还记得是在哪个方位遇到了缚地灵?”   “她不记得。”   凤三还没来得及回忆,辰虚替她回道。   就在杜衡有些无语的时候,凤三伸直胳膊,朝一个方位指了一下。   杜衡:……   辰虚:……   凤三一进这个林子,就感觉更困了,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平常那种活泼劲儿,显得黏黏糊糊的,“那边的花开得盛些。”   辰虚单臂抱着凤三,杜衡在前头用星盘定位,海棠花瓣如梨花落雨般纷纷然然,覆盖了整个山丘。   沿着凤三指路的方位,在前头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棵极大的海棠树。   这棵树醒目之处倒不是在于它“大”,而是它巨大的树干从中折断,花冠有烧焦的痕迹,一看不久前就经历过一场打斗。   海棠树下的却不是什么缚地灵,而是趴卧着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魇兽。   魇兽形如白虎,也叫作欢喜兽,以梦为食。   若是被咬上一口,轻则让人嗜睡不醒,重则让人患上离魂症。   杜衡凭空化出一支笔,在空点了几下,墨迹落地为牢,将魇兽囚禁在其中。   他们下界的时候并未遮掩仙气,阵仗极大。   两道仙辉就这么从九重天上直接落到了丰都里,惹得无数缚地灵扒着悬崖往上探头看热闹。   魇兽迷迷瞪瞪地睁了眼睛,看见周围的金光符咒愣住了半晌。   杜衡叫醒凤三,“三殿下,可是这只欢喜兽欺负你了。”   凤三从辰虚的颈窝中抬起头来。   这一看不要紧。   凤三还在眯着眼睛认人,魇兽倒是先认出来了。   魇兽趴在地上,呜咽长啸,明明是只虎,叫得和狼嚎似的。   一副冤情不浅的模样。   杜衡手中的判官笔顿了一下,解了禁制。   这只魇兽大约千岁,应当是到了化形开口的年纪。   但禁制一解,魇兽还是呜呜咽咽,满地打滚,看得出很委屈,但说不出半句人话来。   它一委屈,就显得另一位当事人有些可疑了。   凤三扒着辰虚的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认了半天点点头,说了一句,“它吼我。”   杜衡等了半天没下文,接了一句,“然后呢?”   毕竟堂堂辰虚上神和司命星君两位主位仙官,因为一只欢喜兽吼了自家小孩儿特地下凡来一趟,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在杜衡的鼓励的眼神中,凤三终于又想起来了一点点。   “然后我被吓了一跳,就和它打了一架……”   又一阵安静。   辰虚终于开了口,“打赢了?”   凤三点点头,然后嗯了一声。   杜衡这一下,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扶额。   魇兽还在一旁呜呜嚎叫,扒在悬崖上正在探头的地缚灵们倒是一个个先开了口。   说得没头没尾,七嘴八舌。   “是她是她。”   “是她吧?”   “对对,我记得是。”   “好大的雷啊。”   “把山崖都劈崩了。”   “树也劈断了。”   “轰隆隆的电闪雷鸣和白天一样。”   “把那只欢喜兽劈得修为都散了呢。”   先前辰虚和杜衡都以为凤三是被地缚灵用幻境哄骗,损了记忆。   此地地缚灵众多,要一一排查需要耗费时日。   凤三遇到魇兽这种用蛮力的,硬打架是吃不上亏的。   但也不至于像它们所说的,将山都劈崩了。   杜衡渡了一缕修为给魇兽,让魇兽暂时化了人形。   魇兽化形成一个与凤三年纪相当的小孩儿,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它们说的都是真的!”   杜衡纳了闷了,“凤三殿下,何时修了雷霆之术,竟有如此大成……”   再者,既然打赢了,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辰虚化了一道仙枷,套上欢喜兽。   “前日东迦山尊者在寻座下灵虎,杜衡,你将这只魇兽送去东迦山一趟。”   杜衡应了一声,再想说点什么,便觉得眼前碎雪蓬然一炸,辰虚和凤三都没影了。   在去东迦山的路上,杜衡越想越奇怪。   虽然帝君方才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躁。   不对,准确的说,这趟下凡也有点急躁。   辰虚将凤三直接带回了薄光殿。   他扶住凤三的下巴,往旁边拨开。   果然在她耳后看到了隐约现出两片金羽印记。   这是凤族历劫之后才会留下印记。   凤三在那个山头应了六千岁的第二道天劫。   在上古时期,大魔大妖和神兽神禽其实并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分别。   凤族每隔三千岁的应劫,和修者飞升的天劫,在本质上有相同之处。   都是非同小可,可能消陨的大劫难。   金羽印记并不隐秘。   只是就连辰虚也没有想到,居然当真有凤族连自己的天劫都敢往外乱跑,还靠近鬼界那些地方。   这是打算应不过,就地化作邪魔回老家吗?   小凤三偷偷瞄着辰虚,明明从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她就是能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仙官哥哥似乎有点不大高兴。   于是,在辰虚开口前,她无师自通,福至心灵地喊了一句,“师父,徒儿知错了……” 第44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凤凰半垂着眼睛, 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辰虚泠然仙辉之中停了一瞬,还是应她了一句。   若按照往常,凤三对辰虚的了解, 这样应一句内里的意思就是“下次不可再犯, 这次暂且不究。”   通常这时候, 自己只需往远处避避风头,过几日再出现时,这件事儿基本上就可以翻篇儿了。   可偏偏如今受到劫期的影响, 凤三的心智和记忆都减退了几千年。   于是在她尚且不太成熟的印象里,只记得每当她犯错惹得父皇和母后不开心时, 若是得了这样一句不轻不重的应和, 那代表的意思就是“装乖没用, 待会儿收拾你。”   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凤凰就不得不再接再厉,努力讨好一番,一直到凤后摸摸她头,同她说“先去吃饭, 下次再也不许了”才算真正气消。   于是凤三扒拉着辰虚的衣角, 直接扑了过去。   还在心里十分有经验地盘算着,这一扑若是没有被挡开, 那就说明成功了一半。   小凤凰一招得逞,又熟练地从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埋在辰虚肩头瓮声瓮气道:“师父,凤三真的知道错了,不要生气了。”   这一幕, 吓得刚进来的小仙童差点把抱着的拂尘扔地上。   以前凤三殿下再放肆跳脱, 也只是说话讨巧乖觉些, 不会离帝君太近。   一来,是因身份有别,没人敢这么做。   二来,受帝君仙辉的寒霜影响,除非帝君有意敛下,否则三尺之内非冻得人气血凝滞不可。   小仙童愣在门口,使劲儿眨了眨眼睛。   如果自己没有眼花的话,现在帝君的仙辉十分冷然,并没有敛下。   与此同时,凤三殿下好像也没有被冻成冰棍。   所以小仙童不得不怀疑一件事情。   莫非自己几日没见凤三殿下颇为思念,导致自己有些心神不定,生出了什么奇怪的幻觉。   就在小仙童闭目养神准备再仔细看一眼的时候,他忽觉被一阵风推了一下。   再睁眼时居然发现自己站在披香楼前,而非主殿之中,正与司命星君大眼瞪小眼。   其实莫说小仙童,就连辰虚自己被忽然扑了个满怀的时候,也顿了一下。   凤三额间属于辰虚的印记发着微光。   清风霁月几万年的辰虚帝君,忽然意识到其实有些例外还是不破得好。   凡间有句话叫做自食其果,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凤三终于想起了点什么,松手从辰虚怀中抬起头来,指着后院一片被薄纱般的云雾笼罩的空地道:“师父师父,我想将这里都种上海棠,你觉得可好?”   总之,没过多久,那片薄雾缭绕的空地就都种上了海棠。   凡间的海棠树长得慢,即便是有灵气滋养,也花了好几天才从种子,生出寸许的小秧苗来。   从小秧苗长出树枝,又花了好几个月。   等抽出第一朵海棠花苞时,小凤凰扯着辰虚的袖子,将他从主殿里拉来了后院,十分兴奋地指给他看。   仿佛这是三界中什么难得一见的珍奇仙器一般。   在这期间,凤后来看过小凤凰一次,她深知自家小崽子渡劫前后是什么德行。   撒娇耍赖这一道,凤三尚在瀛洲时就已经修炼至化境。   凤后玩笑时曾说,可惜天道三千,没有这么一条撒娇哄人的道。   否则凤三尚在一千岁时恐怕就能飞升。   未免冲撞得罪了上神,凤后委婉提议,这一两年要不要先将小凤凰接回瀛洲,等恢复了神志再送回薄光殿接受上神教导。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辰虚手中翻阅的正是一本凡间的草木集。   他翻页的手停了一下,道,“不必。”   凤后走后,辰虚去了莫浮院一趟。   凤三并未在院中。   门口有凤三种的解语花,在清脆的风铃声中,一丛花瓣一张一合。   “有客到,有客到。”   “主人不在家哦!”   “凤三殿下去栖梧宫啦,要晚些回来呢,帝君要不要进屋坐坐呀。”   ……   七嘴八舌的,花和人一样闹腾。   辰虚到栖梧殿的时候,凤三正在后院中一汪莲池里玩水。   小凤凰抬头看见,大声喊了句“师父”,赤着脚就扑腾了过来。   被辰虚堪堪抵住额头,强行停在了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那时候凡间正值初夏,梧桐繁茂。   在昆山宝镜的映衬下,整个宫殿绿意盎然,鸟雀鸣于其间,与薄光殿大相径庭。   辰虚:“可是想家了?”   凤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鸟归于林本是天性。   哪怕天阙之上种满凡间草木,也不过是障目之术。   辰虚顿了顿,继而道:“可想回瀛洲一趟。”   凤三眼睛一亮,大声应了一句,“想。”   此时凤三已经晓得了此处不是瀛洲,而是九重天阙之上。   栖梧殿是按照她的瀛洲所住的凤阳宫布置的,她便来得勤快些。   说不想家那肯定是假的。   辰虚递出手,“刚好凤帝凤后也想你了。”   凤三牵住,一起往外走。   辰虚的背影很高大,她抬头只能看见侧影中一道漂亮的下颌线。   辰虚带了一下她的手,扬了扬下巴,“去堪舆阁将要带的功课收拾好。”   凤三飞快地应了一声“好”。   “在瀛洲不可偷懒,劫期恢复前不可独自一人去凡间,一路上要听杜衡的话。”   凤三越听越迷糊,一直到辰虚说完最后一句,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父不同我一起回去?”   凤三说这句语气之理所当然。   丝毫没有觉得邀堂堂上神同自己回家有什么不合适的。   薄光殿里的小仙童们都很喜欢凤三殿下。   凤三殿下闹腾又爱与人亲近,那段时间就连辰虚上神也显得不那么冷冰冰了,听说凤三殿下要回瀛洲还十分舍不得。   杜衡将凤三带着走出南天门,不到百里就折返了身。   他指了指焉了吧唧的小凤凰,拱手谏言,“三殿下这样子回去,凤帝凤后非得觉得三殿下在天阙上十分受人亏待了不可。”   最终还是辰虚送的她。   在瀛洲渡口的还是那只山鸮老丈,时隔多年,看不出一点变化,站单脚独立在高高的船桅上。   老丈看着小了一圈的凤三先是一愣,“恭喜三殿下,又长大了。”   然后又转而朝辰虚行了一个大礼,带着羽族的歉意道:“上神,费心。”   辰虚护送凤三回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差点让凤后从椅子上掉下来,还以为是带人来兴师问罪的。   好在凤三在上神跟前的样子,看上去还算乖巧。   凤三拉着辰虚的衣角不松,凤帝凤后过意不去,说什么也要留辰虚在瀛洲歇一歇。   瀛洲的凤还宫与天阙上的栖梧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一面昆山宝镜。   在殿中央是一棵极其高大的梧桐,如今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   凤三一瞬化成凤凰原相,冲上半空,绕树而飞。   此刻的凤三经历了两道天劫,羽翼丰满。   长尾曳地,曲颈纤长,在瀛洲的瑞光之下,瑰丽到极致。   凤三道:“师父,我看天录上每个仙官都有画像,你帮我画一张嘛。”   辰虚手在空中一挥,凭空化出纸墨笔砚,和一张案台。   其实凤三也不知道画了多久,她栖在梧桐之上,等了一会儿就犯了困。   再睁眼时,连那副画像最终的样子都没有看到,辰虚便没有踪影了。   凤后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上神日理万机,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凤三“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随即便写了一封飞符给司命告状,说帝君不与自己告别就走了。   这封飞符直到第十天才有了回信。   司命回道:兴许是走得急,殿下在回瀛洲后,功课不要偷懒。   凤三抓着这封书信,手指微动。   那封无聊抱怨的信,其实她写完就抛在脑后了。   按常理来说,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   杜衡若是不得空,就不会回。   若是他得空,多少也会调笑几句,比如莫不是刚走就开始想人了之类的。   断不会这般,隔上十天回上一句正正经经的话。   凤三那封飞符是直接送到披香楼杜衡的书案上的。   除非……   司命十天未归,这一归又想瞒着点什么,所以才这般假装轻松的回一句。   仿佛是验证自己的担忧,凤三灵台上的印记惊动。   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这趟瀛洲小住,才刚满十天便结束了。   她留下了一道口信,便化成原相冲天而起。   长翅一振,带着金红的碎星,扶摇乘风九万里。   凤三在离南天门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看见南天门前聚着一团黑雾,执念怨气缭绕,七情六欲交缠,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守门将士神色紧张,直至看到从那层呛人的黑雾之中缓缓走出一人。   白衣银发,目下无尘。   他们才放下心来,叩首行礼。   辰虚并未停留,直径走了过去。   寒气乍起,一路结霜。   这时候便能看清楚,那层黑雾并非来自于辰虚本身,而是浮在空中的。   就像是从沙尘暴中经过,浮在身上的一层碎砂。   从仙辉中透出的肃杀又可以看出来,辰虚此时心情十分不佳。   这大约就是司命欲盖弥彰想瞒住的事情。   辰虚不告而别,应当是去了一趟鬼界。   凤三悄然落到了薄光殿主殿的屋檐之上。   她曾经尝试过很多次,无论什么时候,不论动作有多轻盈。   只要靠近主殿屋顶窗沿,就会被结界规规矩矩地移送到主殿正门。   但因着额间这道印的缘故,这一次她稳当的落在了檐角。   既没有被结界送走,也没有被来来往往的小童子察觉。   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主殿后的瑶池。   辰虚正闭目在瑶池之中,瑶池水缓缓留经他的周身,将浮在他仙辉上的黑雾洗净。   原本冷冽的仙辉,在潺潺流水中逐渐显露出来,寒芒大盛。   瑶池周围的玉石慢慢爬满霜花,草木冻得又干又脆,屋檐之上倒挂出冰枝。   这种情况要持续三天三夜,本来是谁也不可靠近的。   但凤三偏偏一眼便看到了辰虚胸口之上,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一道横贯的新伤。   上神居然也会受伤。   还是如此靠近命门的地方。   她惊忧交加,一下子便忘了三日不可扰的规矩。   展翅轻振,直接落在了瑶池边。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尚在入定之中的辰虚蓦然被扰,护体金光几乎是下意识的撑开,又在一瞬被收拢。   等碎雪蓬然落下之时,小凤凰已经被抵在了玉石之上。   一柄冰霜凝成的剑,几乎贴着她的颈侧划过,入石三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回归主线啦~ 第45章 上神之诺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即便辰虚收了手, 凤三侧颈上还是被划开了一条薄薄的口子。   不深,大约一指长,渗出鲜血, 看上去有些骇人。   那些尚未被洗净的黑雾, 闻风肆动, 朝着那一处伤口蜂拥而来。   辰虚不得不将凤三一同裹进仙辉凝成的结界之中。   辰虚眸光微动,冰剑重新化作水。   他的声音带着刚刚从入定中苏醒的微哑,斥责了一声, “胡闹。”   逃过一劫的凤三知道自己这回有多离谱。   入定之人的护体金光凭本能保护和攻击,是真的会死人的。   这回大约是怎么撒娇都蒙混不过去了。   不过在被关禁闭前, 她需得把事情做完。   于是她扑了过去, 朝着那道伤口舔了一下。   那道伤口在凤涎下迅速愈合。   凤三带着点邀功的语气道:“凤族伴日而生, 至阳至烈,凤涎对这类由怨气阴邪所致的伤口十分相克。”   当然,一般而言,是将凤涎收集制药,再进行涂抹。   非得用舔舐的方式处理伤口时, 也是用凤凰相。   如果用人相舔来舔去, 总会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显然,凤三对这一点有些后知后觉。   在辰虚的垂眸之中, 凤三的骄傲自豪一点点散尽,神情逐渐有些僵硬。   在片刻僵硬之后,心跳又猛然加快。   现在这个情况,很容易与另外一种情况搞混淆。   比如说,亵渎上神。   而又加上了一层师徒的关系, 让此情此景, 比亵渎上神, 更多了一分禁忌之感。   辰虚在短暂的垂眸过后,缓缓闭上了眼睛,识归寂海。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清醒,并不存在。   凤三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后文,缓了口气。   她轻轻动了一下手,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瑶池。   结了碎冰的池水被搅动出玎珰脆响,辰虚的声音穿透缭绕的水气,“伤口沾上了黑雾,泡满三日。”   凤三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道:“不用,我们凤族……”   话说到一半,她便停了下来。   凤族至阳至烈,阴邪之物不沾身,从不惧怨念邪气。   但她不一样。   她星象有异,是要入魔的。   退一步想。   凤涎能克邪祟之伤,上古时期便是靠着这一天性,立下战功无数。   对于仙者而言并非秘辛,辰虚又岂会不知。   可他还是背着自己,刚才给他疗伤,他也没见的多高兴。   大约也是这个缘由。   自己算不上是一只正统的凤凰。   这样一想,她便将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安静地垂眸观着自己的掌心,半身浸没在瑶池水之中。   她本喜暖不喜寒,但此刻,她任由这半池碎冰郎当的水流经四肢百骸,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仿佛她一身烈阳般的凤息,炙热的鲜血,自生便带着无穷无尽的业障一般。   而她也在这静默的三日里,渡完了劫期。   恢复灵识后,凤三认认真真将这段时间所犯的浑事同帝君认了错,还自罚了三个月禁闭。   都说凤族三千岁一道大劫,每经历一道便脱胎换骨,改心换性。   风三自那日起,当真就稳重了许多。   尤其是禁闭的那段时日,就连门口惯来嘴碎的解语花都不敢多言。   连来往薄光殿的小童子也注意到,凤三殿下不爱上屋檐了,近日里同他们开玩笑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中间杜衡因为那封书信特地来过莫浮院一趟。   同凤三先前猜的差不多,那次处理鬼界的事情比较麻烦,凤三又在劫期,自然就瞒着她。   凤三将二人的酒杯斟满,不甚在意,笑了笑,“这些事,的确避开我好些。”   杜衡端酒的杯子稍顿,原本准备的许多哄人的话都留在了肚子里。   二人酒盏轻轻一碰,他竟凭空生出些许怅然来。   那一夜他们聊了许久,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到天后又打算开蟠桃宴时,凤三抱怨了一句,蟠桃一年不如一年好吃。杜衡接了一句,“酒也是,不如你这处的香,可是瀛洲带过来的?”   凤三指尖弹了弹杯盏,回道:“不是,是人间云梦泽一带渔家酿的酒,封坛时用的是荷叶荷花,有些特殊的香气。”   杜衡对着酒又夸了几句,凤三没怎么听进去。   因为她感应到檐角的风铃极其细微的响了一声,空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   待她从窗口望去时,屋外却并没有人。   就因这么一个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动静,凤三在杜衡走之后来了薄光殿。   这几乎是必定走空的一趟。   若是被小仙童们撞见,还要费心解释一番,为何在上神休息的时辰来主殿。   所以凤三直接落在了屋檐之上。   但脚还没站稳,便被一阵风扫落了下去,没有传到主殿外,而是落在了主殿之中。   辰虚披着宽松的长袍,单手支着头,正在翻着一册书。   凤三恭敬道:“师父。”   辰虚“嗯”了一声。   见辰虚没有怪罪的意思,凤三往后退了一步正打算告辞。   辰虚缓缓开口道:“不休息特地来一趟,见了人反倒又不说话了?”   被抢了台词的凤三顿时被哽了一下,开门见山道:“师父,方才可是去了莫浮院。”   辰虚:“嗯。”   辰虚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仙辉,浮动的风极其温柔地吹动着他的银发与流泻在地的衣角。   凤三在那一瞬,醉意有些上头,便闷闷地回了一句,“那师父为何不休息特地去一趟,见了我又不说话了。”   辰虚将目光从书册上收了回来,“是有些话要说。”   凤三作势要跪,被风托了一下膝盖,没跪得成。   辰虚:“这时候倒记得礼数了。”   凤三半阖着眼睛,低头地应了一声。   辰虚道:“可有想要的礼物?”   凤三愣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错,问道:“什么礼物?”   辰虚道:“依照凡间规矩,为师还欠你一份回礼。”   凤三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帝君贵为上神要遵凡间的礼节?   不过眼下,她的确有一事要讨个礼。   将凡间草木栽种在薄光殿,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   要不是劫期那一会儿自己呆头呆脑的,便是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做不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   但凤三也的确是真心喜欢。   所以这片草木,若是帝君喜欢便好,若是真不大喜欢,她打算移植到栖梧殿。   于是凤三斟酌了一下用词,“师父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她在等辰虚问,“是什么事,说来一听。”   却听见辰虚略沉的声音,在她灵台中,贴着心脉响起。   他说:“好。”   我答应。   凤三抬头,心脏倏然一跳。   那些花木之言便在这个对视里咽了下去。   薄光殿中,只有那层若有若无的仙辉横亘在二人之间,将这一刻无限拉长。   仙者不妄言。   上神之诺,一言九鼎。   他如此轻易便应了。   如果她说,他日堕魔,你不可拦我呢?   如果她说,若我要取你性命,你不可反抗呢?   如果她提出了一些,更加禁忌无礼的要求呢?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凤三站在原地愣怔了许久。   连日里来的某种微妙情绪,就在这这一句应允中,逐渐消淡了下去。   她抬眸与辰虚对视,她睫翼微微颤动了一下,压下眼角乍起的酸意。   “师父,若有一天,我犯了错,你可以不怪我吗?”   辰虚的语气很轻,带着些哄人的意味。   他说,“许你犯一次错。以后不要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凤三偏开头,一只微凉的手,在自己眼角擦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似有风拂过灵台。   *   宴厌便是在这阵感同身受的清风中醒来的。   李青燃屈膝,背靠着船檐。   宴厌一睁眼,便看到了一节近在咫尺的脖颈。   眼前侧颈上的这颗红痣,惊动了她某种反射,让宴厌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   盖在她身上的李青燃的长袍,在她起身的动作下,滑落至腰间。   薄光殿中带着细雪的微风仿佛还留在她的鼻尖,又转瞬被李青燃的气息冲淡。   眼前的李青燃的这张脸,与梦境中辰虚的脸重叠交叉,虚虚实实。   或者说,他们其实并无区别。   是梦么?   宴厌有些分不清楚了。   在长久的感同身受中,凤三殿下的那一瞬心动,化作了她此刻胸腔里的轰鸣。   这艘孤船在此刻仿佛成了一处私密之地,水雾迷蒙,不透风声。   仿佛是为了确定什么,宴厌低低开口,“李青燃?”   李青燃:“嗯。”   听见李青燃近在咫尺的应答,宴厌逐渐找回五感。   她微微蹙了一下眉,随着神识恢复,宿醉后的头疼慢慢爬了上来。   她只记得在太湖上,她喝了一小坛酒,硬撑了一日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一开始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死域无休无止的哭叹哀鸣裹挟着长风,呼啸在她耳侧。   再然后……   宴厌极轻声呢喃,“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李青燃没有听清,侧身靠近了一点,“什么?”   宴厌往旁边避了一下,定了定神,抬眸道:“那不是梦。”   太真实了。   梦境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几乎在明摆着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而是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一段,把她钉死在不曾有过的时间线上的往事。   一段辰虚与凤三之间的往事。   李青燃点点头,声音温沉,“你先前被梦魇了,睡得很不踏实。”   “所以你就把这段堪称美好的回忆借给我看?”   她不经意的蹙了一下眉,一瞬间的难过让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她顶着那张与凤三殿下极其相似的面容,脱口而出:“李青燃,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谁?”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奈河缚灵   李青燃对她的优待并不难察觉。   他不是一个好亲近之人, 但却总对她有问必答。   哪怕她只是顺口喊一声,问个什么极其无聊的问题。   自己有点不高兴或者不舒服,他也能很快察觉到。   自己想去的地方, 想做的事, 他从不拒绝。   甚至自己手腕之上, 仍然流转着属于李青燃的仙辉。   甚至此刻他的气息都贴着她的心脉。   而与此同时,她又几乎可以确认,这份特殊的对待, 不过是源自于自己与凤三殿下相似的脸,亦或是某些是似而非的瞬间。   可在那一声质问说出去的瞬间, 她就后悔了。   下凡之初, 她本就是靠着这张与凤三殿下相似的脸, 来朝李青燃套的近乎。   她从头到尾都占着便宜,今日什么立场反过来指责?   于是在李青燃尚未开口之际,她便将这一篇翻了过去。   那一瞬的对峙,刚刚拨了个苗头,便被拂开了, 仿佛只是她宿醉之后的莫名之言。   宴厌调整了一下语气, 眼神偏开,环顾了一下四周, 略微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这是哪里?”   四周江雾朦胧,一片灰暗,不见日月星辰。   李青燃回道:“快到丰都了。”   小凤凰应了一声。   四周江雾朦胧,一片灰暗, 不见日月星辰。   李青燃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确定瘴气与酒气都完全消了之后, 他看了一眼发愣的小凤凰,“怎么又不高兴了。”   “不高兴……”宴厌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带着久睡之后的迟钝,晃了一下脑袋,重复了一句,“我没不高兴。”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船底发出了“咚”的一声。   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   船身震荡,江面无风起浪,浪花又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原本朝着西北方向稳当行驶的船,忽然在水流的作用下偏了船头。   李青燃手指微动,一道青金色剑意贴着宴厌身边飞过,炸在了水面之上。   水面咕噜了一声,从水底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谎话就要留下来哦。”   宴厌与李青燃同时反应了过来,水缚灵。   这种落地成缚的邪祟之物,与蜘蛛很像。   在自己的地界之内,自成一方天地。   他们并不直接与落入网中之物硬碰硬,而是在自己的地界之内设置重重阵法。   所以处理缚灵,人手越多就越简单。   人手少时,则宜智取,小心避开阵法或者幻境,走出这方地界即可。   一旦强行破局,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阵法一个接着一个,并不见得十分凶险,但数量又多又难缠,需要费好些力气。   所以李青燃在打出一缕剑气之后便收了手,可惜还是稍晚了些。   被灵气一激,船板已经开始下沉。   小凤凰扶着船檐的手稍稍渡了一些灵力,并不管用。   这些水如坠千斤,非但不能浮起些什么,只要抓住东西都往下扯。   水中不行,那天上……   在与小凤凰抬眸的同时,独行剑飞掷而出,金光流溢。   无数带着粘液,比发丝还要细的蛛丝,纷然落下。   就在李青燃凝着剑意准备强制破局时,宴厌一瞬清醒,猛然反应过来,其实并非是李青燃的剑意启动了阵法,而是那一句,“说谎话就要留下来哦。”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更正道:“我的确在不高兴。”   这一句话就像是什么咒语一般,水面平息,旋涡停滞,船身不再下沉。   李青燃:“嗯?”   宴厌解释道:“以前凤族长辈来驱赶地缚灵时提过,地缚灵看到生人生魂就会将其缠住留下。其实也不太有恶意,可能是长期囚禁在一处,生产了古怪偏执的脾性,顺着它来就好了。等船开过这片水域就可以了。”   李青燃道:“我是说,你在不高兴什么。”   小凤凰被噎了一下。   即便这不是她真正不高兴的原因,也很想反问李青燃一句,被困在此地当然不高兴,难道你很高兴吗?   那些梦境之中的点点滴滴,又席卷而来。   辰虚同凤三说的话,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越界的亲近。   都化作了此刻她心中说不清楚的别扭。   这点别扭的情绪在这茫茫无边的夜色里,被无限放大。   以至于她在此刻竟然生出了一丝,不大想要李青燃飞升的念头。   这种情绪有些陌生,小凤凰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于是顿了顿,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当上神也没什么好的。”   这句话说完,水面平稳,船板并未下沉。   是实话。   可终究也不过是一句空言。   上神因历劫而下凡,心有所悟后飞升归位。   就和太阳东升西落是一个道理。   在小凤凰为数不多的,见到帝君的那几面里。   其实辰虚同传闻中十分相似。   仙辉冷冽,拒人千里,并不好亲近。   天阙之上,薄光殿中总会有一个上神。   而如今她也知道,帝君也并不是不好亲近,只不过是再也没有那个能让他破例的人了。   飞升之后,便改心换性,不记旧事。   说起这个小凤凰就有些遗憾,自己平顺过到九千岁也未被天雷劈一下。   否则,自己大概也能够估量出,飞升过后,李青燃性情到底会变到何种程度,不记旧事是全然不记了呢,还是能模糊记起一些。   李青燃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之中,忽然笑了一下。   提点了一句,“对上神不敬,要受罚的。”   好家伙。   说完这句,原本稳当的船板又开始下沉了。   宴厌:……?   李青燃:……   在宴厌疑问的眼神中,李青燃挑眉,言简意赅更正道:“不会受罚。”   宴厌在此刻忽然意识到,倚仗这个阵的特性,她其实可以问很多事情。   她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青燃顿了一下,道:“你的不敬之举,倒也不差这一件。”   小凤凰回道,“可我不是凤三殿下。”   她其实不大爱说重话,只是先前那一缕若有若无的不高兴,此刻愈发明显。   以至于一不小心,流露在语气之中。   她其实还可以问,辰虚最终有没有食言,是不是最终亲手抽了凤三殿下的仙骨。   辰虚对凤三,当真只有师徒之情?   可她对这些答案有着本能地抗拒和回避。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她既不希望凤三殿下被辜负,却又不希望听到他们之间亲密的过往。   李青燃忽然唤了她一声,“宴厌。”   这一句猛然将她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指尖已经萦绕了一圈凤息。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指尖,手指微动,玄火收束在掌心。   在李青燃关切的目光中她有些出神,忽然想起戚般之前问她的问题。   她和李青燃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是朋友?   是师徒?   抑或仅仅是各取所需的同路者?   可是这无论其中哪一种,都不会让人因曾经的一段旧事而不高兴。   凤族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于是此刻,小凤凰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将那点模糊不清的想法说出来。   她不想管什么大不敬。   也懒得计较飞升不飞升。   这些话不捅破,让层窗户纸好好的蒙在那里。   不去窥探,便能糊弄过所有人。   可她向来飒沓,不将这些摊开来讲,她心中那点焦躁就拧巴着,闹得人心神不定。   就在她即将开口之际,察觉到了船尾的一丝极轻微的异动。   虚虚影影的灯火投射下,依稀可辨有一道湿漉漉的影子蜷缩在阴暗处。   它正以极低的语调念念有词,暗褐色咒文弥散在晦暗的水雾之中,十分隐蔽。   在目光相接的一刻,它如水蛇一般活了过来,猛地朝船底窜了下去。   独行剑一声嗡鸣,顺势而追。   地缚阵彻底乱了,江面忽起大浪,船身沉降起伏,天空中无数的蛛丝聚拢,意图将船裹成茧。   咒文停息的瞬间,小凤凰呼吸一轻。   方才那种心神绷紧,心绪不定之感松顿时懈下来。   她展臂虚握,长鸿弓在小凤凰手中化形而出,弓身覆满玄火,横张数丈。   一柄由凤羽化成的长箭轻轻搭在弓上。   宴厌微微仰着,凝着被独行剑追赶得乱窜的水下黑影。   弓弦张紧,倏而离箭!   破空之矢拖着红光,在迷雾中拉开一道尾影。   箭尖接触到水下之物的瞬间分裂成了数缕光绳,如同渔网一般,将其捆住,甩上船来。   这是一只水缚灵。   因长久的泡在水中,皮肤惨白得可怕,漉漉的头发衣裳湿紧贴身体。   大眼珠朝上翻着,满脸懊恼地瘫在船板上,像一截在水里泡得发胀的树枝。   缚地之阵,叫做真言阵,阵如其名,简单又实用。   落阵中之人,往往用不着他出手,只要你来我往说上几句真话就会内讧。   骂几句都算小的,有时候还会刀剑相向,屡试不爽。   若是碰到寡言性稳之人,他便在旁念几句咒,将死域里从鬼界刮来的风,引进来些。   那些带着邪魔气息的风,纠缠了欲念。   能使悲者大悲,喜者狂喜。   这是他最兴奋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战栗。   他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所及之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长夜,和冰冷的奈河之水。   奈河水有忘性,他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甚至都快忘记当人是什么感觉了。   本该好好掩藏自己的时候。   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观摩,忍不住以最近的角度去感受那些悲欢喜怒。   时近七月半,别说人,就连水鸭子都不往这头飞。   他趴在水底,好不容易等到了艘行船,想吸吸人气。   没想到这一次遇见的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入夜走鬼   李青燃眼神落在水缚灵的腰间, 道:“你是丰都人?”   他腰间缠着一段红绳,红绳之下挂着一只早已经哑了声的铃铛,铃铛上挂满绿绣, 依稀可辨是玄门之物。   丰都靠近死域, 引魂铃的声音有时候会顺着风飘进城里来。   那一带的人便有了佩铃保平安的说法。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出远门, 便会佩只铃铛在腰间。   “丰都……丰都……”   那人重复了几句,似乎想努力想说点什么出来,终茫然地摇了摇头。   宴厌从乾坤袖里摸出了那枚八角铜钱, 和一块琉璃盏的碎片。   她将两者抛向空中,金石相撞, 发出一连串闷哑的锒铛声。   在这阵阵磨得人牙疼的锒铛声中, 那节被水泡发的木头, 浑身震颤,就好像在沉睡中忽然被唤醒一样,眸光倏地亮了起来。   低沉的锒铛声,伴随着呜咽哭嚎的北风,在别处可能并不喜见。   但却是七月半里, 丰都最常听到的声音。   就在水缚灵嘴唇几度开合, 似乎将将要想起点什么的时候,宴厌倏然停手, 两块碎片落回乾坤袖中。   不等李青燃问,她便先开了口。   “既然要将他赶去死域里,不记往事也好,免得平添了不舍和难过。”   宴厌说这句话的时候,稍微皱了一下眉。   那些自己尚未脱口而出的话, 也似乎因为相似的理由, 没有什么深究的必要了。   将水缚灵扔在船头开路, 江中水雾逐渐散开,岸线隐约可见。   岸边每隔三尺便挂上了一盏驱魔灯,防止依附在生人身上的邪魔靠岸。   独行剑稍稍嗡鸣了一声,将那只水缚灵收在剑鞘之中。   他们本是要绕开丰都,直接去死域的。   但宴厌忽然想顺道看一眼那些传说中铺天盖地的海棠花。   李青燃说好,他们便进了城。   丰都其实比想象中要热闹许多。   此地靠近死域,鬼气重,并不适合人居住。   但又因邪祟怨灵多,十分适合玄门修炼。   第一批到这里的是避世隐居的修士。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玄门之内通婚来往,时间一长,这个规矩便破了。   如今整个丰都早已经不分玄门还是普通凡人。   家家户户都会点阵法,符咒。   其中既有略懂毛皮之辈,也不乏精修者。   但又没有普通玄门那般的门第规矩,行走其间,竟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   李青燃忽然道:“想好去从哪里开始问了?”   宴厌有些恍惚,“什么?”   独行剑轻鸣,鞘里的水缚灵被震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哼哼。   宴厌有些别扭的偏过头去,“反正都是要送去死域的,何苦费那个功夫。”   李青燃没有戳穿,顺着哄了一句:“那既然我们已经从丰都城中过了,不如就顺道问问,谁家有走失多年未归的家人,好不好?”   宴厌抬眸看了一眼,没有做声。   水缚灵有魂有魄,要问出是哪家的血脉其实还算简单,尤其是在玄门遍地的丰都城里。   二人先定了间客栈,又问店小二要了个坛子。   坛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老咸菜坛,水缚灵本来被独行剑的灵气稍微养出了一点灵识,在倒出来的瞬间,差点直接被熏得背过气去。   符文的画法很讲究,一般而言黄纸做底,朱砂赐字,一笔也不能错才能达意通灵。   但那不过是对凡间修士而言的。   此时李青燃在书桌上的阔叶绿植上摘了一片,随意点了两下。   阔叶迅速在空中自燃,落下的灰烬形成了一个“杜”字。   杜家人。   而后,灰烬又十分有序地从窗口飘出,飘向了东南方位。   丰都城并不算大,东南方位的杜家,一走便知。   可惜连客栈的门都未走出,就被拦了回来。   拦他们的是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看了一眼案台上的滴漏,一边喊着“二位客官留步。”   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手头的事停下,赶了过来。   把李青燃与宴厌当作了游历的修士,赶忙道:“这马上就要入夜了,七月半这段时间,丰都城里入夜走鬼,白日走人,二位还是避讳些得好。何况,一入夜家家户户都闭门了,也没什么可逛可看的。”   宴厌顺着看了一眼滴漏上的刻度,点点头,“多谢小哥提醒,可否方便打听个事儿。”   小二年纪小,可能是担心劝不住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姑娘客气,只要不出去,甭说打听个事儿,您就算让我给你说段书都成。”   宴厌被逗得弯眸笑了笑,道:“这城里可有杜姓大家?”   小二迟疑道:“姑娘是来找人?”   宴厌点点头。   小二挠了挠头,面露疑惑,“丰都城里杜姓的倒是有,没有大家……只有个独居的老头,在东南边儿靠墙根儿的位置。姑娘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宴厌“哦”了一声,道了谢,将后面的问题咽了下去。   本想来还想问问杜家有没有失踪的人,按照年纪样貌对一对应该就八九不离十能确定出水缚灵的身份。   这倒也省了事,杜全族只剩下一个人,没得选。   那么带他去看一眼,也就当是和凡尘告别了。   丰都城的夜是瞬间暗下来的。   就在小二说完话没多久,宴厌折返回房间的时候,便注意到窗外已经全黑了。   宴厌的手刚搭上房门,李青燃便一同走了进来。   在宴厌疑问的眼神中,李青燃道:“待会儿邪祟出行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难受。”   宴厌点了点头,那种隐隐的不舒服其实从上岸的时候就开始了。   凤族至阳天生对邪祟之物就有些相冲,平日里,凤息遇邪祟之气便瞬间能将其以玄火烧烬。   所谓的相生相克,本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若如七月半的丰都这般,处处是邪魔。   便反过来,邪气能克制凤息了。   这一点宴厌是知道的,正是如此,当初她靠近死域时才惹得凤族长老的好一顿教训。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些缚地灵被驱去死域时,发出长长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喟叹。   带着各自的眷恋和执妄,慢慢消散在引魂铃的锒铛声里。   李青燃一挥手,门窗应声闭合。   又落下一道结界在房屋结下禁令,将邪魔气息最大程度的隔开。   小凤凰忽然开口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不舒服。”   半空之中忽然银光闪灭了一下,传来了一张司命的飞符。   当时小凤凰传信问了十方恶境和死域的事,想来李青燃也是感兴趣的,便当着李青燃的面将飞符拆了,一副与君共赏的态度。   司命在飞符对她问的十方恶境只是倒是没怎么详细说,寥寥几笔带过,只说有专门的仙官负责没有发现司命异常。   与之相比,后文极大篇幅,字字珠玑之言才是他这封回信的重点。   小凤凰私闯薄光殿的事被天庭知晓后,司命以星君和帝君座下旧人的身份全力担保,说星象捭阖,以宴厌是辰虚归位的定数为由,压了下来。   但凤后那头不好交差,隔三差五来披香殿要人,在司命再三周旋,以情明理,以理喻情的反复说辞下,凤后终于会错了意。   从飞符的字迹上来看,司命写这一段的时候应当是情绪激动,否则不至于将一手端正的瘦金字写得如狂草一般。   小殿下,凤后居然误会本仙君属意于你!?   昨日已经差人将凤族行事族规,起居喜好差人送了过来,对了,那差的人就是乌琅,他一手将册子递给我,一边还问我是不是本君故意将你们相亲之事搅黄的。   且不说本君修的是清修一道,你……   “啪”的一声,小凤凰将飞符揉了,对着旁边的李青燃干笑了两声。   小凤凰:“咳咳,虽然我觉得,属意本殿下并不值得司命如此大惊小怪,但有一事你说的很对。”   李青燃:“嗯?”   小凤凰:“这里的邪气确实让我很不适,让我昏昏欲睡,其他事情明日再说吧。”   接着朝门做了请的手势。   李青燃稍稍皱眉,迟疑了一下才退了出去,“咯吱”一声房门在小凤凰身后关上。   由于结界的关系,在关门的刹那,这个房间便陷入安静之中。   静得让人心烦。   小凤凰想着司命的飞符,默默念叨了一句,“莫不是我真的到了要相亲的年纪?”   所以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和胡思乱想。   她对情爱之事知之甚少,仅有的几个范例也是当年在岐山时,土地同她讲的人间故事。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听的故事就没一个是有好结果的。   人妖相恋,那妖必定就要被镇压在什么塔什么山下。   人仙相恋,就要天人永隔。   仙仙相恋,就要被打下凡尘受永世劫难之类的。   后来她问土地,他的妻子也是妖怪吗,也是要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吗。   土地说,不是,她是一个凡人,早就已经转世轮回了很多次了。   宴厌生在岐山,身边并不总是那些寿与天齐的仙灵,故而在离别这一道上她自小经历得比别人多些。   所以她晓得转世轮回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宴厌长大了后知道其实天阙里的规矩,并没有凡间故事里那般不同情理。   那些不结仙侣的仙官,是因为他们修的清心道,本就无欲无求。   但也有凤帝凤后那般,仙侣千年恩恩爱爱的神仙。   花开有时,虽说现在不是春季,但说不定自己真就到了需要了解这一事的时候。   宴厌并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心情就好了许多。   屋外原本漆黑一片的夜色,忽然起了幽冥之光。   每年七月中旬的这几日,是死域之门大开的时候。小凤凰倚着窗户往外一看,竟然在百鬼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如果当时在方家她还有一丝疑虑的话,那么此刻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侧影就是司命的同族兄弟,昔日薄光殿副掌文史杜芷。   而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杜芷此时也恰好侧过头来,瞥了宴厌所在这的这个窗户一眼。   而又匆忙转身,往更多的幽冥之光中走去。   宴厌想送出一缕凤息去追踪,窗户缝刚往外推开了一点,便被一只手猛地拉了回来,往后跌进一个怀中,碎雪气息蓬然乍开的瞬间,宴厌全身紧绷了一瞬。   方才明明已经被压下去的异样,又不受控制地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李青燃微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脸色很不好看,“这就是你说的,昏昏欲睡?”   窗户“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震落了几缕灰尘。 第48章 神明禁行   宴厌被李青燃忽然扯得一愣, 往旁边退了几步,看着去而复返的李青燃解释道:“咳咳,我……我没想出去, 我只是想放一个追踪符……”   七月半鬼门大开, 神明禁行, 这是三界自治的时候留下的规矩。   外头乌泱泱一片幽冥邪气,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发现,若她的凤息烧不尽恶鬼, 则会被恶鬼反噬。   她又没疯。   但看着李青燃这副样子,显然是以为她有点疯。   李青燃难得冷着脸, 没说话。   见这个解释不奏效, 宴厌只得正色道:“我看到杜芷了。”   李青燃侧身道:“又如何?”   “司命与我关系很好, 杜芷是……”   宴厌没有继续说下去,李青燃当然知道杜芷是司命的同族兄弟,于是换了种说法。   “司命在天阙上十分照顾我,我也没什么可以帮着他的,若是能借此捎带几句话也好……”   李青燃没搭理她。   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 宴厌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这个举动是不是有些许冒失。   李青燃忽然转身, 在桌案上点了一只线香,然后垂眸道:“真的想去?”   宴厌:“?”   她心动了。   李青燃温温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手。”   宴厌不明所以地将手递了过去。   那只线香静静地燃着,淡青色的烟气在两手相交的瞬间倏然变浓。   “放松。”   宴厌不明所以,却在下一秒心口一紧,全身发烫。   炙热的凤息不受控制地朝着李青燃的掌心涌了过去,气势汹汹如百川倒灌。   她能感受到李青燃凌冽的气息在凤息涌入的那一刻本能地抗衡, 甚至泛起了一瞬杀意, 又被强行摁了回去。   宴厌手指微缩, 感受着自己的气息长驱直入,流经李青燃所有的灵脉命门,最终汇通在心口之上。   凤息触抚过李青燃心口,在他胸前那一道横贯的疤痕,似乎比在梦境之中看到的还要更深,更长一些。   李青燃的仙辉偏冷,而她的凤息炽烈,两者并不十分相容。   即便李青燃压制住了反扑,宴厌还是能偶尔感觉到两股灵力相互纠缠抵触时的异动。   像是灵脉之上被蒙上了一层细网,有人在那一头时不时地轻轻扯一下,带起一些微妙的酥痒。   这种方法叫做洗灵,能暂时更改一方的灵识属相。   她在书上看到过,但并未尝试过。   这种感觉并不痛苦,但是很奇怪……她几乎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李青燃脉搏和心跳融入她的凤息之中。   刹那间,清霜消融,细雪化春风。   与此同时,她的凤息中的阳烈消退,带上了一点清寒,在线香的掩盖下,很好的隐入了丰都的夜中。   早知道是要这样……   那她其实……倒也没有这么着急地想去……   丰都街上的风,连风啸都似鬼哭狼嚎。   带着来自鬼界的冰冷,有些呛人。   宴厌的眼睫轻轻眨了一下,李青燃的声音便响在她的心尖上,“改主意了?”   两人掌心交握处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宴厌搓了搓手臂,硬着头皮道:“没有。”   他们掩去气息行走在各色邪祟之中。   有的端着自己的脑袋,有的半截身子在地上拖着,有的背影窈窕但没有脸。   不时有无聊的小鬼,掰着某家的窗户往里看,听见小孩的哭声便兴奋得手舞足蹈。   群鬼们毫无目地流窜在大街小巷,尽情的呼吸着凡间的空气。   你推我挤,像极了凡间赶集的样子,偶尔穿插着几句抱怨。   “这谁的眼珠子?!”   “谁的肠子不能收着点啊,绊到我了!”   ……   明明应当阴森恐怖的氛围,却洋溢着一种诡异的愉悦。   忽然,一只横空出现的断臂拦住了宴厌的去路。   半张脸纸片似的脸,贴着宴厌的脚,一边嗅着鼻子,从地下探了上来。   宴厌屏住呼吸,几乎瞬间惊出了一阵冷汗。   难道被发现了?李青燃这么不靠谱?   宴厌不敢轻易动用神识,只得用眼神质问了一下,却看见那张纸片上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幽幽问道:“兄弟,你这张皮哪里买的,是陈二爷家的新款?”   宴厌下意识摸了摸脸,恍然自己与李青燃这幅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样貌,在这群邪祟之中,的确有些异类。   她不敢乱说话,便冷着脸点了一头。   那张纸片人又慢慢缩了回去……   在宴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它又猛地窜了上来,大喘气地问道:“多少灵石一张?”   宴厌:……   随便比划了个二字。   “哦。”那张脸又缩了下去。   缩到一半……   又窜了上来。   这一回却是朝李青燃贴了上去,漫不经心地语气中带了一丝兴奋娇媚,“朋友,双修吗?”   说完伸手就要去扒李青燃的衣领。   看着李青燃的脸色,宴厌真心觉得,这人死得不冤枉。   李青燃瞥过来一眼,没有应答,手中独行剑轻轻磕碰了一下,倏地一声,那张纸片人瞬间被钉在了十丈外的柱子上,冰霜眨眼爬结了他全身。   好在今晚上胳膊脑袋遍地是,这些动静倒也并不起眼。   大多数成为厉鬼邪祟的,生前都死于非命。   所以死后的形象不太好看,比如方才那只扁扁的,大约就是生前什么碾过。   有些讲究的邪祟,就乐意借张皮盖盖。   不过有一事她有些好奇,她怎么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张皮的?   自己就不能天生长这样吗?   宴厌戳了戳李青燃,指着自己问道:“方才她说我这是新款,难不成我还有几样旧款?陈二爷又是谁?”   李青燃回道:“陈况,前破军星君。”   这么一说,小凤凰就想起这么一号人物了。   若将天阙之中的仙官,按照可能出事的概率排个顺序,七杀、破军、贪狼这三位星君绝对包揽前三。   破军星君陈况主战戮祸福,是杀星,不但累负尘缘,自己也是个暴脾气,当年的他便是盛怒之下直接从九重天踏进了鬼界。   和许多抱憾而堕的仙者不同。   他在仙界时早就觉得天规束手束脚,堕入鬼界之后基本上等于圆了夙愿。   不但混了个魔头的名号,更是开创了一番事业。   先是编排了一番上仙界,而后还依照天阙上的各仙官的模样捏了许多皮相。   鬼界邪魔大多和仙官有私怨,这份卖皮囊的生意听说好得不得了。   “不过我去天阙上的时候,陈况都已经堕天了几千年了……”小凤凰说了一半便反应过来,那捏的不是自己,大约是凤三殿下的皮相。   难怪李青燃此刻的脸色,不大好看。   连带着宴厌的神情也沉了一点下来,眼眸不自觉地垂着。   过了片刻,李青燃忽然抱着剑,挡在了她面前,“还在想司命?”   宴厌:“?”   “司命?……哦哦,杜芷人呢?”   街上小鬼本来就多,每个人脑袋上还顶着一盏鬼火,望过去绿幽幽的茫茫一片。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腾,哪里还有半点杜芷的影子。   李青燃下巴一台,指了指东南方向。   杜芷姓杜,水缚灵也姓杜,丰州城里还有个姓杜的老头,总不至于全都是巧合吧。   先前听店小二说杜家只剩一个独居的老头,宴厌下意识便以为是个落魄的老叟,待她走到东南城边时,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整个东南城郊只有一座古宅,玄匾金字上书杜氏二字,高高悬挂在府门正中。府门只燃着两盏灯,左右并无家丁门童。   想来店小二说的不错,杜府的确人丁落寞了。   但绝不代表杜氏玄术落寞。   东南角是丰都煞气最重的地方,曾经尸骨累累的京观之地,杜宅敢镇在此处,只剩一人也不搬不挪,绝非等闲之辈。   大门下悬着的那两盏驱魔灯,在百鬼夜行之际也燃得稳稳当当,就连杜芷也只站在三丈开外,眯着眼睛,静静看着。   察觉到身后有人,杜芷转身瞧了一眼。   杜芷与司命的背影很相似,但容貌气质十分不同。   司命气质儒雅,杜芷虽也是一副书生模样,但眉眼更为刚毅些。   杜芷稍微皱着眉:“二位,换个地方闹吧。”   宴厌恍然,杜芷大约也是将他们视作了两只披着皮相的小鬼了。   她回道:“我们来这里是有事,不过先来后到,你先。”   那盏驱魔灯晃得杜芷眼睛有点花,他索性完全转过身来,看着二人奇怪道:“这灯对你们没有影响?”   宴厌心下道了一声糟糕,忘记这码事儿了,还在想着借口呢,便听见李青燃开了口:“修为到了,自然影响得少。”   杜芷沉默了一下,忽然做了一个揖,“那劳烦二位可否帮个忙。”   方才看了那么多群魔乱舞的场面,宴厌忽然心有宽慰,从天阙下去的邪魔,果然还是要板正有礼些。到时候可以和司命说,放心,他家兄弟在鬼界也十分得体,并没有变得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于是宴厌颇为和善地回道:“都是兄弟,莫要客气,你讲来听听。”   杜芷:“可否代我去看一眼里头的人。”   宴厌:“好说,本来我们也是要去的,杜……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一句。”   杜芷身形一紧,“你怎么知道我姓杜。”   宴厌:……   指了指头顶上那么大的一块杜府的牌匾。   试探了一句,“难不成公子不是杜家人?”   杜芷眉目拧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出言道:“早就不是了。二位若见到了里头的故人,请劳烦带一声歉意吧。”   “不是我好听人事……只是带人道歉本有敷衍之嫌,公子方便将所歉之事讲一讲?”   杜芷摇头,“他知道的,这盏灯亮着就是不愿意我再踏入杜府……”杜芷一顿,浑身忽然起了煞气,蹙眉道:“你们到底是谁?”   宴厌一惊,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天旋地转,李青燃的脸在自己眼前陡然放大。   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便回到了客栈里,抬眸的瞬间,刚巧看见桌案上的支线香最后一抹香灰碎在了风里。   窗户砰的一声关上,地上的结界重新亮起。   李青燃在她极近的地方,那只线香的余韵还未完全消散,在香气的作用下,之前那种灵识相接的细碎纠缠之感,又重新躁动了起来。   宴厌有些愣怔,“只能一炷香吗?”   李青燃:“嗯?”   宴厌看着二人手指交握处,青色和金色的两道灵力分分合合,“这掩盖气息之法,只能一柱香吗?”   李青燃的表情瞬间有些微妙,顿了顿,“……和香没有关系,子时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笑容变态 第49章 唇齿之间   子时是煞气最浓的时候, 凤息掩盖得再好也难免有些许纰漏。   宴厌“哦”了一声,心下觉得李青燃有些谨慎过度了。   方才出去兜了一圈,还从邪魔群里进进出出, 倒也没有特别的不舒服。   相较而言, 甚至比不上洗灵带给她的异样。   她看着地上的阵法和紧闭的门窗想调侃一句, 刚勾起一个笑,话便凝在了嘴边,膝下一软, 差点跪了下去。   随着子时的更漏一响,天地倏间寂灭。   从死域吹进来的风忽然狂劲数倍, 煞气冲天, 阴云蔽月, 巨浪流洪般倾泻而出,一下一下剐蹭着凤三的耳膜,每一下都带着尸山血海里的腥气,她周身的凤息如同逆风烛火,被压得喘不过气。   直到李青燃脚下的阵法开始徐徐转动, 立起一道金光流转符咒墙。   薄薄的一层冷雾, 将所有邪祟之气隔离在外,宴厌才稍有好转。   宴厌猛地喘息了几口。   周身压制忽然消失的瞬间, 凤息猛然窜高数丈。   凤凰灵相闪着耀眼光华,她眸光烁金,泛起对邪祟本能的杀意。这种来自上古凤族原始的冲动,流窜在她的血脉之中。   她浑身流传的凤息带着罡风,脚下的青石板崩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扶靠的桌角碎为齑粉, 衣角发丝都跃动着灼灼玄火。   在某一瞬间, 她几乎要抑制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杀意,宴厌轻颤着眼睫,尝试着强行敛下凤息,这种无法自抑的感觉让她有些许陌生。   在李青燃的结界两侧,邪祟之气横冲直撞地想闯进来,宴厌剑拔弩张地想冲出去。   三方对峙,无数青金色剑意自九天坠下,碎雪纷飞,谁都没有让步。   一直到子时过了大半,悬月从阴云之后探出,阴气最盛的时分慢慢过去,宴厌才找松动了一下手脚,找回了些许理智。   她嗫嚅了一句,“李青燃……”   “我在。”   上一瞬还在冷雾中的李青燃,下一瞬便接住了她软倒下去的身体,佩剑磕碰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宴厌愣怔了半晌,眨掉眼睫上的碎雪后,眼神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二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   李青燃微微蹙着眉,眼神温柔又深沉。   沉得像透过宴厌,再看着另一个人。   宴厌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介意,但此刻她动了动唇,“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语气中甚至还夹杂了一些还未来得及敛下的余愠。   以至于在她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周身的玄火又窜高了几寸。   “嗯?”   李青燃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意思。   此刻宴厌神情尚算得上清醒,不像是胡话,而他也不觉得自己看人的眼神有什么问题。   他便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着宴厌的下文。   宴厌半垂着的眼睛眯了一下,神色未变,却猛地伸手攥出李青燃的衣领。   莹白如玉的细长指节间探出凤息,带着一丝血味,悬停在李青燃的心脉之上。   她隔空感受着跳动的脉搏,只要她一用力,便能将其搅碎。   片刻后,却只是轻柔地落了下去。   这是极其混乱的一夜,窗外百鬼夜行,阴风呜咽。   家家户户的驱魔灯在风雨中,明灭闪烁,摇摇晃晃,不时传来婴儿哭啼和金石相磨的锒铛声。   而这些,均被冷雾凝成的结界隔离在外,让这一隅之地生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暧昧。   李青燃稍微蹙了一下眉,洗灵之术并不是这样使用的,但他并未阻止,就这么垂眸看着凤息融入他的心脉。   于是,宴厌便再一次窥见了李青燃灵识之中的无数碎片,那些她曾经看到过的背影。   或是一身红衣独行在延绵山道上。   或是拎着一壶酒,隐匿在重重雾霭间。   或是在皮影戏台下单手支着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仅仅是行走在人间集市,攒动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但这一次不同。   她清楚的知道这些背影,每一个都是属于凤三殿下。   几段梦境与幻境之中,辰虚与凤三殿下那些比陌生人更亲近,又不同于师徒的举动被放大数倍,横亘在她与李青燃之间,将他们看上去极近的距离倏然拉得极远。   她不自觉地蹙眉,几乎都要说点什么了。   终只是沉默抬手,猛地将灵识抽离,激得李青燃咳嗽了几声。   或许就是因为这声咳嗽,让那只原本想推人的手顿了顿,就这样轻轻搭在李青燃的肩膀上,手指刮蹭了一下李青燃的颈侧。   李青燃的皮肤原本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咳嗽还是被凤息灼得起了一点点红晕。   她的眸光便落在了李青燃侧颈那颗,几乎要化开的红痣上,没有移开。   这一回,连宴厌也察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劲。   可她却放任自己的妄念肆虐了一会儿。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玄火与碎雪之中,轻轻响起。   “方家的那道桃花障,只是能动摇心性,不能无中生有。”   “李青燃,那天我梦到了你。”   她忽然发力,抵住李青燃肩膀往后推了一下,却没有推动。   那一瞬间,冷雾消散,窗外鸡鸣。   碎雪混杂着青金色碎光,星星点点弥散在空中,落在李青燃眼角眉梢之上,有一种冷调的性感。   “所以呢。”李青燃低声问。   极近的呼吸交缠在二人之间。   薄光殿中,辰虚银发白衣,目下无尘的样子与此刻的李青燃垂眸低问的模样交叉重合。   “所以……”   宴厌迟疑了片刻,明明是她先开的头,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   好在也不用再往下接了。   李青燃抬着宴厌的下巴,碰了一下她的唇角,将那后头半句话拨散在风里,安静地吻了下来,温柔又小心,连呼吸都是轻轻地落在咫尺之处。   这个亲吻点到即止,但小凤凰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仰头往后错开了一点,终于想起来自己想说的话。   “我不是凤……唔——”   碎雪清凉的气息又覆了上来。   小凤凰被亲得有些头晕,好不容易等到喘息的间隙,她才开口,“那个——”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刚说了两个字,又被亲得含糊不清。   小凤凰:“!?”   “不是……李青燃你等一下——”   小凤凰声音被亲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李青燃终于让开了些,“嗯?”   宴厌知道李青燃惯着她,先前她是有事相求,所以借着与凤三殿下长得相似的几分薄面,朝李青燃套了个近乎。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套近乎”的范围。   如果说,辰虚对凤三是严宽并济,那么现在李青燃对她有求必应的程度,就连那一点点严都完全省略了。   甚至像某种补偿。   只是由于故人不在,所以补偿落在了自己身上。   即便她喜欢李青燃,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全数接下,她正了正神色,往后退了几步,认真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宴厌。”李青燃低低沉沉地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分心。”   那种灵识相互牵连的悸动让宴厌蜷缩了一下手指,明明又轻又痒,却在此刻昭然如冬日暖昼,夏日雷鸣,隆冬漫夜里独亮的远星。   又揉碎在那一个细长又缠绵的亲吻之中。   *   水缚灵回想起那一刻的时候,还是十分后悔。   为什么自己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那个时候醒。   醒就醒了,奈河水那般冰冷刺骨自己都熬过来了,一个咸菜坛子怎么就不能忍忍了呢。   可那一夜,丰都城里的风声真的太令人熟悉了。   他从混沌之中清醒的那一刻,就像是长久憋着一口气的人,终于得以喘气,他深吸了一口气——   满口的陈年咸菜味充斥着他刚刚复苏的五感,他当即干呕了几声,差点又直接背过气去。   在挣扎的当空,哐当一声,咸菜坛子从桌案上落下。   翻开了坛子盖,他偷偷一瞄,就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候小凤凰被亲得有些迷糊。   她眨了眨眼睫上的水雾,刚好看到了一根泡烂了的陈年木头,从坛口中恻阴阴地探出半个脑袋来,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丢出一记诀印。   幸好当时宴厌有些手软,那记玄火差了点力度。   水缚灵本来只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被玄火这么一撩,立马记了起来。   他颤着声道:“怎么又是你!!?”   实在不是他不沉稳,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好几千年,他重见天日的居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面孔。   宴厌:……?   这烂木头在说什么?   在这一声质问中,李青燃也转过身来,以冷脸的程度来看,几乎是下一秒就将人当场超度的程度。   水缚灵给宴厌留下了一个佩服的眼神,“咄”地一声自己缩回了坛子,一只干枯的手探出来扒拉了一下,摸到了坛子盖,还顺道儿给自己封好了。   就在他缩在坛子里心情复杂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沉,是罡气很重的玄门之人。   来人停在了房门前,不等抬手叩门,门“砰”的一声自内而开。   此人身着月白色宽摆长袍,年纪有些大了。   玄门之人本不显衰相,他已然白须白发。却未给人老态龙钟之感,反而身材健硕,带着玄门之人不太常见的粗犷之气。   他在看到李青燃神情的瞬间本能地进入了戒备。   片刻过后才恍然,这人大约只是心情不大好,并非是要打架的意思。   于是,他的目光从李青燃身上,移到了小凤凰身上,最终又落在了那个咸菜坛子上。   他恭敬地朝咸菜坛子行了一个大礼,“杜家十八代掌事杜沫,恭迎家主。”   作者有话说:   QAQ,大家喜欢这种风格的话,可以点一下大米糕的预收哦~ 第50章 执花少年   等等, 所以这根喜欢偷窥的烂木头……啊不对,水缚灵是杜家的家主?   玄门大家走火入魔的其实不在少数,杜家敢独镇一方煞眼, 多少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说句不大好听的, 这种玄门的家主哪怕入魔, 也不应该是水缚灵这种级别的。   那个坛子便在三人的注视之下,悄悄开了一个小缝。   原本惨白呆滞的灵体由于找回了神志,稍微带了点人气。   昔日风华无限的杜家家主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杜沫手指握紧成拳, 笔直地跪了下来,“杜沫无法分身离开丰都城, 家主受苦了。”   咸菜坛子又动了一下, “第十八代掌事……你是……杜芷的玄玄玄玄孙?”   杜沫神色微异地点点头。   “唔, 对了,现在杜家谁当家,家规如此严苛了么,身为掌事都不能出丰都城?”   这个问题一出,房中陷入寂静。   过了好长一会儿, 杜沫才道:“杜家, 只剩我一个人了。东南角是丰都城的煞眼,不能离开活人。”   杜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 但马上又露出了欣喜,“今日我在祠堂中看到您的长明灯有异,所以寻来了。家主放心,一定能想到办法让帮您脱困。”   几人一并回了杜家,杜家门口那盏驱魔灯白日里仍然闪着微不可见的光, 底座上刻了几圈精密的符咒。   同一咒印, 掌刻之人的修为不同, 成效有天壤之别。   显然这盏灯出自高人之手。   宴厌弹了一下咸菜坛,里头嗡地应了一声。   “水缚……呃,杜家主,这两盏驱魔灯是你的手笔?”   坛子:“唔,好像是,当年刻了很多也送出去很多,大概杜家的所有灯都是我做的。”   好家伙,人不可貌相,居然还是个厉害的符修。   杜沫与李青燃走在前头,小凤凰故意落后了半个肩,低声道:“你先前……咳咳,好像一副认得我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一坛一人,都尴尬地静默了一下。   绕是宴厌自诩豁达,也没有豁达到欢迎在那样的情况下被人在一旁观摩。   “内个,我没有偷窥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坛子也顿了一下,又想起自己为水缚灵时好像也干了差不多的事情,于是改了一种说法,“我只是生前……比较好听杂事。”   翻过了这一篇后,坛子语气陡然激动,“不过真有你的,几千年你终于搞到手了?”   小凤凰:……?   这个杜家家主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果然说起八卦之类的事,坛子就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隔着坛子盖儿,宴厌都能感受到他的两眼金光。   “那时候你不是在海棠林里渡劫,不但自己把自己劈傻了还把那只欢喜兽搭进去了,你不记得了吗?”   “噢,内个……”听他这么一说,宴厌明白了误会出在哪里,她刚想开口解释,手中的坛子晃荡了一下,自己倒是先想明白了。   “不对……后来那只凤凰不是灰飞烟灭了吗?”   “别误会,我不是本不是好听八卦之人……不过,姑娘你可心里长点数,内位是下凡渡劫,渡劫完了这点子尘缘可就翻篇了,你可别又步抽筋拔骨的后尘。”   “诶,要不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给你分析分析。”   小凤凰:……   李青燃传音道:“还没聊够?”   小凤凰一把将坛子塞了过去,“够了够了。”   虽说符修一道的确不像剑修那般曲高和寡,但这样碎嘴自来熟的也少。   当真很难想象他当家时杜家的风貌。   当宴厌一脚跨进杜家内庭时,众人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一下。   先前她以为,杜沫必定修为高深,集杜家大成才能独守一方煞眼。   但实际上,镇着这方煞气的,不是某一个人,还是着一座宅院。   杜家每一道青砖。每一片屋瓦都刻满了铭文。   从墙角到檐梢,眼及之处都流转着细细密密赤金光华,纵横交错铺集成阵。   阵眼上是杜家的祠堂。   一代一代杜家人,从家主到弟子,都立了一盏长明灯供于其中。   以命成阵眼,镇守一方。   其中挂在最高处的,是一座石像。   刻的是一个俊美少年,乌冠白袍,一手执花,一手提灯,偏头垂眸挂着浅浅的笑意。   若不是衣摆上绣满了暗金铭文,不像是什么玄门家主,而像是一位不经世事的贵胄王公。   在石像执的那盏长明灯上,端端正正的刻着几个字:封殊君,杜芒。   杜家最年轻,也是最后一任家主。   ……   此刻正在坛子里。   宴厌这时候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坛子好像已经安静很久了。   “糟糕,那些铭文!”   在宴厌脱口而出的瞬间,李青燃抬手给坛子加了一层护灵的结界。   那些铭文是驱魔镇邪的,很不幸现在杜芒就是邪祟之一,还是等级不太高的那种。若不是被李青燃端着,恐怕连这扇门都进不来。   杜沫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   宴厌安慰了几句,又偷偷瞄了李青燃一眼,虽然对方一脸坦然,但她总觉得李青燃是故意的。   不一会儿咸菜坛就有了动静,一晃一晃掀开了缝隙。   在看到那尊石像的时候,顿了一下。   昔日风光无限的少年家主,如今变成了困在咸菜坛子里一只水缚灵。   这种事情即便是旁观者,心里也不大好受。   过了一会儿,坛子里传来了一声叹息。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手贱刻那么深了,短短一日我已经有三次背过气的感觉了。”   小凤凰:……   李青燃:……   杜沫单膝跪地:“家主放心,杜家所有的典籍文书都好好的在阁楼里,杜沫穷尽此生寻遍天下之法,也定帮家主脱困。”   杜芒从坛口探出头,仰头看了李青燃一眼,“上仙没将我的事告知给杜沫?”   李青燃淡淡道:“家事,自己说。”   杜芒想了想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对着杜沫直白道:“我已经死了,离开了缚地,要么我就得去往生,要么我就得去鬼界。强留在人间有违天道,这些道理你明白的。”   李青燃的护灵罩十分有用,杜芒甚至有精力坐在坛沿上,但也终非长久之计。   杜沫听言猛地抬头,眼角泛红。   原本挺拔的脊背,顿时有了风烛之感。   杜芒环顾了一下整个庭院,十分感慨。他当时年轻,仗着天资灵慧,总将铭文刻得又繁复又深奥,颇有秀技显摆之嫌。   又经常随兴起笔,不怎么按章法,想来后世修补时有诸多不易。   说起这个,杜芒有些不放心,便开始细看几处关键阵眼有无错漏之处。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的铭文在手下瞬间有了生命,开始逐一涌动流转。   直到流转到一处早已经枯寂的灯盏前,他睁开了眼睛。   这盏灯初看与其他长明灯没什么两样,但灯油早已经干枯,底座上名字已经被涂抹。   若不是他亲手所刻,恐怕他也难以从交错的刀痕中辨别出原先的名字。   杜家曾经是凡间颇负声望的玄门大家,前后飞升过两人。   南斗六星中第一天府宫,司命星君杜衡,以及前薄光殿掌案使杜芷。   这盏灯,属于后者。   “噢,还有一事。”   杜芒朝着杜沫道:“当年之事,其实错不在他……如今杜家已没,杜芷一脉也不必再自罚。人间好去处众多,杜沫,你不妨到处去看看。”   杜沫只是颔首,没有应声也没有反驳。   这一个话题就被轻轻带了过去,杜芒继续检查其他铭文。   他半阖着眼,符文带起的清风吹散了他的灰白色死气,让人隐约窥见当年风采。   他偶尔提点几句,“不错,这一处改得不错。”   他轻轻敲了一下砖,将两块瓦片调换了一下位置,那一处的金光流转得快了几分。   “啊,这样就更好了。你看是不是?”   杜沫在一旁点点头,又问了几句,杜芒思考了一会儿逐一解答。   少者为师的场面虽然有些怪异,却又罕见的露出了几分温馨。   傍晚时,杜芒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他留下的书籍有些地方过于晦涩,能否再留一两日给他做上注解。   符修讲究博学广识,修这一道的人不管是看还是着,书不离手,法器也多为纸墨笔砚。   这一点,从杜家的文殊阁占地之大可见一斑。   宴厌用灵识戳了戳李青燃,“杜家符文书籍既未失传,为何不重新开宗立派,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李青燃便传音回道:“走了歧途,当年杜家一门一夜之间半数入魔,同门相残。”   宴厌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脚底刻满符咒的青砖。   “那么杜家宅子底下镇的是……”   自家的兄弟?   走近文殊阁,阁楼木门上的铭文自动流转变幻,屋内逐一点燃了八层阁楼所有烛灯。   在煌煌烛火的照明下,上下八层,数以万计的各色书卷堆积成山。   杜芒伸手,从顶层飘下一卷金色书简,字迹清隽行云流水。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抬笔往后加了一段。   此阵不可常用,易迷失心智,久困不出者缚地为灵。   罢了,又在之上落了个一个禁咒。   他写得十分耐心,不一会儿脚边就多了十几个鎏金卷轴,丝毫不见先前嘴碎又八卦的样子。   这些卷轴质地颜色有别,除了这些写有深奥禁术的鎏金轴外,第一层的就是些寻常竹简和书册。   杜沫道:“文殊阁中的藏书都是几位长老和家主所著写和抄录的,底层这些浅显易懂,也不乏杂书杂文。”   宴厌随意翻开了一本,神情有些微妙。   《三界八卦·卷一·小凤凰痴恋上神终成魔》——杜芒着   ???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吾有所惑   得益于当年先有小凤凰渡劫的九重天雷, 后有辰虚和司命两大神官并不怎么低调的下界。   动静闹得很大,这个故事,光在丰都妖灵玄门间流传的就有四五个版本。   杜芒记录的版本是最广为人知的。   那时杜家刚搬来丰都不久, 丰都也不像如今这般有人间景象。   往山里走一点还常常可见欢喜兽, 长渡鸟之类的妖兽。   杜芒年少继任家主之位, 期初也不太顺利。   人间玄门讲究“长久”二字,迁地搬家之事闹得杜家很不安宁,各大长老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等长陵城风波平息后, 搬回云梦泽。   另一派觉得丰都城虽然不及人间繁华,但很适合修炼, 索性借这个机会彻底避世专心修炼。   杜芒有所困惑, 便在那天晚上, 在海棠林边设下了一个问天阵。   循音而现的是杜芷仙君。   杜家先后飞升过两位仙君,说是先后,其间也隔了千八百年。   杜衡飞升在前,杜芷飞升在后。   杜芷飞升时间不长,又因经常行走人间, 并不像其他仙官那么高高在上言谈晦涩。   族里的长老曾隐晦道, 这样并不是好事。   但杜芒觉得挺好。   所以当他看到问天阵中现身的是杜芷而非杜衡时,心下是高兴的。   杜芒手持白玉板, 鞠了一躬,“仙君。”   那时候杜芷大约刚从人间回来,身上还带着些烟火气。   他抻了抻袖子,揶揄道:“封殊君又有所惑了?”   杜芒天资聪颖,是杜家最年少的家主。   刚开灵窍时便能在梦中偶能与仙者语, 悟道之后, 其在符修一道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隔三差五地开阵问灵问天问鬼。   这种阵,一般都以“吾有所惑”开头。   只是杜芒所问之事,大多不怎么正经。   有很长一段时间问来问去,就是为了编著一本《三界杂文录》,听说最后编著编著,就编成了八卦轶事集。   以至于到最后,那些常被唤来的妖灵仙君,都会调侃一句,封殊君又有所惑啦?   不过那一天,杜芒正正经经地询问了杜家的事。   当年,杜芒灵感有异,开了一卦,便卜算到了长陵城的天灾。   在杜芷的指点下,他们才搬迁至丰都。   如今人间已经安定,杜家是去是留,再问一问杜芷也很合理。   但杜芷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最后说了一个字,留。   不等其他,便化作一蓬碎星,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看着兀自流转的空空阵法,杜芒露出了十分少见的严肃神情。   仙者不可妄加干预凡间事。   即便是杜芷答疑解惑,也只是旁加分析,点到即止,从来不曾给出一个明确是或者否的回答。   直到很久以后,杜芷才晓得,当时仙君心中所忧的其实并非是天灾。   而是长陵水君擅调水源一事,迟早东窗事发,天道降罚。   杜芷帮着隐瞒,亦牵扯其中。   但这也是后话了。   杜家决定留在丰都,也并不都因为仙官口中那个薄薄的“留”字。   更何况,杜家也没有全都留在丰都。   杜家有相当一部分外门弟子,他们并不能像杜芒这般,随手画个阵法就能上通天地,提笔点几下就有驱魔降妖之效。   符修不比其他,若是画出来的阵法不那么好用,呆在丰都这种人鬼交界的地方,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那段时间,几乎所有要走夜路的人,手中都需提着一盏家主亲自刻画的驱魔灯。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直入不了道的外门弟子来说并不好过。   即便是已经入门的弟子,也有人开始怀念长陵城中的时光。   杜家在长陵城声望颇高,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风水一道,在给富商官家看宅点墓时十分受欢迎。   这其实并不需要多高修为,略通理论便可。   丰都没有显贵,也没有需要庇护福佑的普通百姓。   是污邪混杂,礼乐崩坏之地。   对他们而言,与忽然窜出来的邪祟相比,无人问津,不受礼遇的日子同样让人不舒服。   杜家去留两派的分歧愈发严重,在那年七月半里达到了顶峰。   最终在几次大会商议后,杜家分成了两支。   几名长老带着一部分弟子,离开丰都,回了长陵城。   其中,就有杜芒的师父。   他的师父并非贪慕凡尘之人,自幼教导他收心养性,阖则大道。   杜芒当有些不解,但也并未阻止。   他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在桌案上留了一卦。   是倾巢灭门的大凶卦象。   那一年,七月半里蜂拥而出的邪魔,比以往每一年都要多。   长久的阴云遮天蔽日,难分晦朔。   从死域来的邪祟之气,幻化出三千幻境,落在了丰都城里。   幻境之中人不分人,鬼不分鬼。   不能堪破便永困其中,许多弟子硬生生地在逆境之中催出了道心。   那时,只要大家睁眼抬头看,便能看见一名身着白袍,衣角流转金光的少年站于浓雾高处。   在一阵一阵锒铛声中,他凝神一笔一划地将丰都中阵法结界扩大补全,将怨气凝成的幻境消除,驱逐回死域。   杜芒并不觉得这个过程有多难熬,也没有怀着疾恶如仇的恨意,反倒是有些心平气和。   与众人想象得不同。   杜芒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怜悯大爱值得称道的大英雄。   只要是幻境,就有破绽。   他不过是自幼喜欢研究些奇怪的东西。   这有点像下棋,丰都城中草木皆为他手中之兵。   他一点一点借以破局,反黑为白,乐在其中。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他看到了杜芷。   不是行走人间的仙官,而是被贬下凡尘的堕仙。   “仙官大人。”杜芒将手中的笔停下,带着些诧异走进浓雾中。   杜芷摆了摆手,周身不再有仙辉仙气,就像普通玄门修士一般。   “我已经不是仙官,封殊君按辈分叫我……”   他停了一下。   他们虽都姓杜,但并非一支。   杜芷是杜家旁系,在年龄上比杜芒大了许多,但是这一支辈分不算高。   所以当真要按照凡间的辈分论,杜芷要吃大亏。   杜芒笑着行了个礼,搭茬道:“那杜芒就叫一声哥哥。”   他并没有进一步问杜芷为何被贬,所作所为是错是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杜芒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他不喜标榜大义。   今日破局布阵,不过是他恰好善于此道,这些幻境又不怎么精妙而已。   若是破不成,他也不会过于苛责自己。   他曾偶然间听他师父同其他长老说过,封殊天资聪颖凡性寡薄,是百年之内唯一有望飞升的杜家人。   天资聪颖这几个字,没有任何人会反驳。   但当时大家真的很难将那个热衷打听八卦,连马棚里的母马生了几只小马都上心的少家主和“凡性寡薄”几个字挂上钩。   直到来了丰都城,他们看着家主轻轻提笔布阵,搅碎无数恶灵。   不管是堆积成山的黑灰,遍地流淌的鲜血,还是那些分道扬镳的故人,在他眼里似乎都与花草树木无异。   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意,连眨都没眨一下的时候。   众人才隐约明白了当年的判词的含义。   这件事情,终究也没瞒下多久。   不久之后,杜家的长老、玄门众人都晓得了长陵水君殁于天罚,杜芷仙官为其掩护,篡改天录,被贬下天阙的消息。   如果说飞升可以给玄门带来莫大的荣耀,那么堕仙就会带来同样大的耻辱。   所以许多堕仙宁可直接去鬼界,也不会再回到凡间自己的门派。   但杜芷留了下来。   当初问天阵里,他给了一个“留”字。   如今长陵事发,牵涉其中之人都收到了天罚,他害怕牵连杜家。   他护不住杜家回长陵城的那一支。   那么,至少听他话,留在丰都的这一支他要尽力护住。   好在符修一道,即便失了仙骨修为,也不至于变成废人。   杜芒画阵,杜芷在一旁检查修正,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但很快大家便发现,邪祟源源不绝,杀不断,赶不尽。   明明已经肃清的地方,转眼间就凭空生出邪祟怨灵来。   直到连杜芒也觉得有些吃力。   他停了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前他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这般难以应对。   现在他与杜芷联手,明明更快更强了,为何会……   杜芒其实很少有真正疑惑的时候,所以在他停下来的这片刻,就想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拿起了笔,将未完的符阵补完。   他没有想瞒下来,因为他知道瞒不住。   杜芷几乎也是在同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的抬头,几乎手都有些颤抖。   他一直以为,悖逆天道的报应会落在回长陵城那一支身上。   但如果不是呢……   自己插手凡尘事,擅自篡改天录文书为因,不忍杜家因此牵连为果。   留在丰都的这一支才是果。   杜芷看着眼前白袍猎猎的少年,喊了一句,“封殊。”   杜芒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但你不能去,没有意义。”   天道运势,阴阳相衡,因果相报。   这些邪祟是冲着他来的,他要亲自去斩断因果。   杜芒淡淡道:“你若当真决定了,我不会拦你。但是仙者被贬,无法再聚灵气,你去斩不断因果,是去送死。”   杜芷却摇了摇头,“你知道风长雪吗。”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杜芒对于八卦轶事的了解程度,不亚于其对符咒阵法的了解程度。   杜芷那一脉曾经出过一个佛修。   佛修出家后,不管是修成大道还是还俗,理应与杜家都没什么关系。   但那段八卦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本是正道之光的佛修,被妖女风长雪蛊惑。   不但弃道入魔还在正邪两道都搅出了极大的动静。   传闻中风长雪以生死入道,可将怨魂邪祟炼化为己用,修成鬼心。   “我被贬后,仙缘已断。虽不可再修仙……”杜芷稍顿,声音微沉,“但可修魔。”   风长雪留下过一本生死道论的修书给后人。   但世人修炼,本就是求长生,少有赴死的魄力。   就连风长雪自家的后辈,也没有被允许入这一道。   故而生死一道,修者甚少。   而那本书,其实一直留存在杜家,现在就在文殊阁里。   杜芒抬眸道:“你要弃道入魔?”   魔者重欲,难持本心。   就连风长雪本人也亦正亦邪,传闻中,她劫期甚至需要饮血止杀欲,最后也未得善终。   “开门老祖尚且如此,若你修不成,殒命其中也就罢了。万一修得半成不成,化为一个神志不清,靠本能行事的邪魔……”   “那便有劳封殊。”   杜芒尚未明白“有劳”的意思,便看见杜芷在奈河之上设下命阵,又将阵眼石交予他的手上。   若未成,就有劳封殊君视我如同寻常邪魔,绞杀之。   作者有话说:   这里和前面长陵城旧事有点关联,如果宝子们跳了“代天问责”的三章,可能会有点看得迷糊。   如果没有跳,会有哦~原来这么回事的感觉。 第52章 生死之道   杜芒只好听杂事, 并不喜置评他人,自然也不擅长劝解。   在确认了杜芷并非一时气话后,他同杜芷一并回了文殊阁。   风长雪留下的卷轴是有禁令的, 要掩人耳目偷偷打开需要花些工夫。   杜芒摆了一道护灵阵, 闭目凝神, 屈指悬于卷轴上方,袖口的金色铭文不停流转浮沉。   不一会儿,便唤醒了禁咒。   以这一柄卷轴为中心, 空中开始开始弥漫出血腥煞气。   被煞气包裹的卷轴底端,闻风化形出无数黑色藤蔓, 迅速舒展。   如同蛰伏的蛇虫在春雷之中乍醒, 奔腾翻涌, 蛇信赤红。妖艳瑰丽,带着嗜血的欲望,吐息在耳畔。   生死一道诡谲难测,连带着禁咒也邪气腾腾,就连他也感受到了罕见的威压。   杜芒蹙眉安抚了一句, “稍等。”   就在他在设法绕开禁咒时, 被拦了一下。   杜芷手腕一翻,直接探了进去, 鲜血从苍白的皮肤上渗出,顷刻间浸湿了卷轴。   “诶,你……”   杜芒都来不及阻止。   那些虬杂交错如蛇身藤蔓,刚嗅到血气便躁动不安。   从指尖攀爬至手腕,再到小臂, 贪婪汲取着新鲜的生肉骨血, 整个文书阁开始嗡嗡作响。   杜芒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浑身死气。   与此同时,杜家宅院上空,符文金光流转了一下。   祠堂里杜芷那一盏长明灯“噗嗤”一声,灭了。   人死灯灭。   从此杜家再无杜芷这么一号人。   杜芒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好好参悟。”   寻常时候,他还会在后面加一句,若有不懂的来问我。   但杜芷曾为飞升之人,其悟性并不若于他,所以这一句也省了。   杜芒走出阁楼,落下了一道不许进出的结界。   灯灭之事是瞒不住人的。   杜芒先去了一趟祠堂,拦住了那些想要冲进文殊阁的人。   生死一道,先死后生,堪破生死后,可炼化怨气死气为己用,本就有违自然天道。   文殊阁之上,汇聚了最厚重的阴云。   就连杜芒也不确定,杜芷是否真的能参悟其中道法,向死而生。   他甚至不确定,此时那团半枯半容的藤蔓之中的,到底是活人,死人,还是被同化的邪魔。   总之,杜家的每个弟子都觉得那年的七月半格外的长。   邪祟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杜家就像是丰都里唯一一个安全之地,庇护着其他玄门和百姓。   驱魔灯所及之处,邪魔瑟瑟止步,不敢妄侵。   杜芒那时候年纪不大,继任家主后,先被迫北迁离开旧地,随后家门不和分成两支,再到如今被邪祟围困,肩负一城安危。   玄门家主该做的事,他一样不落。   偶有被邪祟侵体之人,在他面前含憾而亡,或是有人临死前得救,仓皇抱头痛哭。   正邪交杂,无数生灵死灵在杜芒的阵法之中流转不息。   理论上说,他应当觉得焦头烂额,心急交瘁才对。   但实际上他十分平静。   明明身在其中,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迎来送往。   悲天悯人又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文殊阁前聚集的弟子越来越多。   在你推我搡中,有人忍不住开了个头。   “家主,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杜芷他是不是没有死……”   “他们说,有种修术……能炼化死气怨气为己用,修为可以大增好几个境界。”   杜芒侧身,那双连看着杜芷褪去仙辉爬满死气时都不曾蹙的双眸,在此刻沉了一下。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冷漠的眼神,让问话的弟子结巴了起来。   “家主……你别这么看大家,我们当初选择留在丰都没有回长陵,心都是向着你的。”   此话一出,仿佛给了这些弟子们底气,顿时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   “家主,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杜家人,有这么个好修炼的法子,你不能瞒着我们……”   “家主,我们当初都是追随你的啊。你不能让我们这样不明不白,被邪祟围困。”   红脸唱完,又有人替杜芒鸣不平。   “这些都是谣言,杜芷前辈的长明灯已经灭了,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人死灯灭。你们这是干什么!”   “对,家主,你就打开文殊阁让大家看一眼,堵了他们的嘴。”   杜芒有一瞬间觉得,这些人的吵闹声,比外头那些鬼哭狼嚎之音更令人心烦。   但转眼间便又恢复平静,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意,不烦不恼。   他轻轻拨了拨手中的一只花穗,道:“生死一道,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能从中堪破生死,化死气怨气筑基……”他本来想说,只有杜芷可堪一试,可看着眼前这些人还是换了种更委婉的说法。   “修行一道,没有捷径。杜家留去自由,改了主意的,可以去门楼中提一盏驱魔灯,自行离去便可。”   “至于文殊阁。”杜芒顿了顿,一掌拂下顿时尘硝四气,金光冲天带着凌冽之意,“未经本尊允许,不可踏进一步。”   青砖檐瓦,同一时间流转出无数铭文,带起的罡风将所有人都刮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他们才确定,方才家主闪过的一瞬不悦,并不是他们的幻觉。   没有人敢再说话。   任何玄门中人都知道,杜芒刚开灵窍便有了道心。   别人还在画清心咒时,他便有了玄号,封殊君。   与其他玄门不同,自始以来,杜芒都是以绝对的天赋坐稳的杜家家主之位。   他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笑意,不说重话,不拿架子。   就连当初半数弟子出走,他也不曾阻拦。   比起家主而言,他在众人心中更像一个脾气好又肯教人的大师兄。   那些深奥难懂的符咒,在他手中总是变得无比流畅轻盈。   稍加指点,便让人醍醐灌顶。   或许也正因为此,杜家弟子少了一份敬畏之意。   在今日这一句“本尊”和遍地流转的符文里,他们才明白什么叫做“家主”,和这二字背后的不容置疑。   这一事,就这样重拿轻放般地翻了页。   被玄阵一挡,半点都透不进文殊阁里。   杜芒也逐渐放下心。   随后几日,明显阴云闭月的时辰短了许多,流窜的邪祟也逐渐较少。   邪气清荡,一方面是七月半即将过去,另一方面,可能也预示着杜芷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在七月的最后几天,丰都城白日里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那天夜里,杜芒忽然察觉出丰都城外有极强的灵力波动。   等他赶到海棠林边缘时,刚好看见九道天雷哐哐砸下,一片花木倒了大半,还隐约传来了几声嗔怒虎啸。   大约是有妖灵妖兽之类的在那晚渡劫。   杜芒心绪有些不宁,便找了处高点,用阵灵迅速扫了一遍丰都城。   阵中偶有黑色小点浮现,不多久便被金色小点驱除。   黑色小点是邪祟,金色小点是杜家四处巡逻的弟子。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杜芒回去的时候,在一条小巷中偶遇了几名杜家弟子。   弟子们如今对他恭敬了许多,每每遇见都行大礼。   他以前不大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总在弟子行礼前说一声不必,无需之类的。   现在倒也习惯受着了。   弟子们简单的汇报了今日巡逻遇到的邪祟,还挠头多嘴了一句,不知为何,有几个几个阵法铭文在画制时总有凝滞之感。   那几个铭文并不多深奥,但是在画法上有些讲究干净。   比如最好在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后画就才可畅然流转。   末了,杜芒似是疑问又像是有些感叹,“如今已经八月初,怎么还有邪祟流窜。”   弟子们茫然摇头。   他摆摆手,顺口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洗洗手再画。”   弟子们闻音低头,可能是方才驱逐邪祟时的黑气,沾染了些在手上。   乍一看,就和刚摸过泥灰的小孩儿一样,脏兮兮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要快要入冬的时候。   丰都城里落下了人间第一场雪。   将夜未夜之际,杜家弟子按照惯例吹响了一声长哨。   数百盏驱魔灯整整齐齐亮起,沿着丰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全部挂满,守护家家户户一夜的平安。   这些灯一大半出自杜芒之手,百姓们在这些灯中行走,早已经习惯如常。   但杜芒却看着这一片灯火愣了神。   不该的。   自从鬼界分离出人界之后,只有在七月半前后死域之门大开时,邪祟才可在人间走动。   虽说世事无绝对。   有些极其厉害的邪魔,或者邪气不重的小鬼偶尔得了个什么机缘,挤出结界。   那也应当是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情况。   现在已经入冬,但隔三差五,还能是在丰都地界之内探寻到邪祟的踪迹。   以至于一年到头,都需要点驱魔灯以求心安,这实在是太不常见了。   他当下决定落一个问天阵,阵都已经布好了,还没有来得及催动,杜芒便乍然收了势。   他大袖一挥,满地铭文碎为齑粉。他穿过飞扬的尘埃,急急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文殊阁。   文殊阁的那道结界异动,这只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有人硬闯……   要么,杜芷要出关了。   他那一刻不知道是希望前者更多一点,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因为他无法确定从里头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魔。   杜芒自小聪慧,天赋凌然于众多凡人。   所以他看得明白一个道理,人间有缺,世事难全。   他从不过分执着什么,惦记什么,也不曾真正将一些所谓的正直大义放在心上。   总带着一股局外人的孑然,以至于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凡性寡薄,不重是非。   但今日,他又一次皱了眉头。 第53章 吸食邪祟   杜芒博闻识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听闻过。   自然早就看开,世间不圆满之事多如牛毛。   譬如,杜芷并不能堪破生死一道。   譬如, 从阵中走出的, 是一只顶着杜芷皮相的邪魔。   明明他对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早有预料。   但在他抬头, 看到半空中缭绕在文殊阁周遭那些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障时,心中还是起了轻微的遗憾。   杜芒双手拢在袖中, 莹白纤长的指尖,捏着两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石子。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便抚平了心中刚起的涟漪, 缓步向前。   或许正是因为算得准, 看的开,所以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能在他心中过久的停留。   但那一回,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天命之疏,算有遗策。   文殊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身着校服的杜家人。   天象有异, 是邪魔问世之兆。   杜家弟子戒备也是应当。   但等杜芒走近后却发现, 这并非戒备,而是杜家弟子分成两派, 相互持剑对峙。   情形太过诡异,说是对峙也不太准确。   因为有一拨的确是持剑的,但另一拨他们蛰伏于地,眼神呆滞,双手整整齐齐举过头顶, 脸埋在地下, 头朝文殊阁。   在其中他甚至还认出了前几日, 在小路上碰到的那两名受过他点教的年轻弟子。   乍一看,就像是某种诡异的朝拜。   若不是杜芒对自己所布下的阵法十分自信。   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些匍匐在地的不是杜家子弟,而是什么邪祟傀儡。   那拨持剑的弟子,看到杜芒之后都要哭出来了。   “家主……他们……二师兄,大师兄,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杜芒的眼神落在了他们高举头顶的手上。   每一只手指甲都又长又黑,就像是刚从泥灰里搅弄了一通。   但他这一回看清楚了,这并非是脏污,而是侵入骨髓的死气。   他又陆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这些都是那一天,拦在文殊阁外闹事,质问他是否有炼化怨气道法的弟子。   稍一联系,杜芒便想通了所有。   他安抚了众人,重新落下一道禁令,只身走进文殊阁的结界里。   大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符文流动不息,文殊阁中八层烛灯依次点亮。   文殊阁内外如两重天地。   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中,他看到满地鲜血蜿蜒成阵法。   那些嗜了血的枝蔓,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攀附着文殊阁中的八层木梯,长成一株极高极壮的植株,上通塔顶。   顶端开出的几朵艳如鲜血的花,顺着天窗飘落了出去。   杜芒抬手拨开了交缠垂下的枯枝新叶。   在藤蔓的中心,看到了一张可怖的脸。   向死而生,半枯半荣,似神似鬼。   掩在枝叶后的那张脸,半边眉目文雅如孱弱书生,半边皮肉泛起漏出白骨如恶鬼。   杜芒几乎都要忍不住捏碎手中那一块命石了。   杜芷却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瞳孔泛白,了无生气的眼睛。   他尚为神官时双眼都沾着些人间的烟火气,此时只剩下生杀无忌的茫然。   嗜血藤蔓在周遭蠢蠢欲动,枝条拱起如蛇身,堪堪停在他一寸之前。   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将杜芒捅个对穿。   但杜芒偏偏在那双几近邪魔的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   便在这对峙的片刻中,杜芷瞳孔颤了一下,惨白褪去,显露出原本的黑色。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如瓦石相磨。   “封殊君,外面……怎么了?”   杜芒原本有许多可以说。   比如这半年丰都城邪祟如何,玄门如何。   比如今年七月半的确有些难熬,但也没有之前预想的那般严重,以后这生死一道不修也无妨。   但他最终只是眨了眨眼睛,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回答道:“今天城里落了第一场雪,杜芷师兄,你多了一批信徒。”   这些以杜芷血气供养藤蔓连接着生和死。   花瓣和落叶从天窗飘了出去,被那些不死心的杜家弟子们收集。   又借以生死藤为媒介,炼化死灵怨气为自己筑基凝元。   原本肆虐流窜为患的邪祟,摇身一变,成了怨气秽气的来源。   他们舍不得赶尽杀绝,所以哪怕过了七月半已经入冬,还是隔三差五可以探出邪祟的踪迹。   他们手上缠绕的黑气,并不是驱赶邪祟时不小心沾上的。   是以人之躯吸食了邪祟,留下了印记。   可生死一道,哪能如此简单。   吸食邪祟的确可以顷刻间修为大增,一日千里。   邪祟之所以为邪祟,是因为贪食生人皮肉骨血。   弱肉强食,不辨善恶以强者为尊。   他们体内的修为来自于生死藤,在杜芒苏醒之时,激发了邪祟慕强的本能。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早已经难持本性,与邪祟没什么两样了。   杜芒想通这一切只用了一瞬,杜芷也是如此。   “信徒……”   杜芷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从层层藤蔓之中,伸出一只干枯露出白骨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骨手顿了一下,长骨化为薄刃,瞬间没入藤蔓之中!   一阵皮肉翻动的声音自脚底传来,伴随着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文殊阁。   鲜血沿着白骨如蛛网般炸开,杜芷闷哼了一声,将生死藤蔓从自己腹中,连根拔起。   杜芷苍白如鬼魅,跪坐其间。   顿时漫天枝叶四分五裂,如同撕裂的布帛失去依托,在扬起的瞬间化成黑灰。   与生死藤一同化为齑粉的,还有以它为依托的那些炼化怨气所得的修为。   就连杜芷也觉得自己的灵海猛地被抽空了一大截。   文殊阁外那些匍匐在地的弟子们扭曲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   他们的手伸向半空之中,胡乱的抓着什么,口中念着“不要……还给我……”   场面一度混乱,又倏而静默。   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些黑灰怨气,源源不断地从自己指尖飘散,化进风里。   杜芷仿若无闻,甩了甩白骨上的血迹,“只有邪魔才需要信徒,我不需要。”   至此,杜芒那只从始至终都拢在袖中的手才轻轻松开。   一颗瓷白般的命阵眼石躺在他的手心。   “杜芷师兄,物归原主。”   虬结的根茎化成半片面具,覆在杜芷白骨森森的半张脸上。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没有接。   “留着吧,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得有劳封殊君。”   生死一道就像是正邪之中缝隙,修这一道如独走薄刃,就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能走多远。   在文殊阁中的那片刻,杜芒作为家主,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杜芷的那盏长明灯还要不要在祠堂中点上。   比如,杜家外头那些弟子当如何处理为好,是小惩大诫还是以儆效尤。   但外头起的一阵混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索性将结界撤开,第一眼便看见空地上的那一道鲜血画就的大阵。   阵中站着一名女弟子。   她手中紧攥着一节生死藤,汩汩鲜血浸湿了枝叶,所有飞散在半空中的黑灰和怨气,正源源不断朝那根藤蔓涌去。   吸纳的黑气让她血管变得乌黑,从脖颈如蛛网般爬上脸颊,让原本清丽的容貌变得可怖至极。   她瞪着一双惨白的瞳仁,死死盯着杜芒。   杜芒对视的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这名女弟子与他有什么私仇。   但是不可能,也不应该。   在杜家,除了他师父与几名长老外,杜芒同其他人,甚至谈不上私交。   所以更不可能与这名女弟子有什么瓜葛。   女弟子忽然大笑了几声,直冲杜芒而来。   在与他极近的地方停下,那双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杜芒没有避开,只是稍稍蹙了一下眉。   因为任谁看了这眼神,都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间绝对有私仇。   但他又不能贸然开口……   如果引起对方这般仇恨,结果自己竟然浑然不察,无异于故意激怒对方。   却没想到对方看见自己蹙眉后,忽然高兴起来。   那些黑色的血线随着笑容,扭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拉着杜芒的衣角。   “家主……”   “救我……”   杜芒在她眉间落了一道护符,落到一半稍微停了一下。   “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生辰。”   这句话说出去的瞬间,众人的表情都愣怔了片刻。   那个女弟子的面容却忽然扭曲,爆发出一阵癫狂地大笑,往后疾退至院中,手中藤蔓吸血疯长数丈,那些原本匍匐扭曲在地的“信徒”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通通调转了头开始重新朝拜。   杜芒有些茫然,他方才问的这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护符印记要发生效用,要写上姓名八字。   哪怕他是家主,也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吧。   怎么就引得这么大反应了。   有弟子持剑斩劈开刚聚成型的怨气,低声提醒了一句:“家主,你当真不认得楚玲师姐?”   楚玲?   楚长老的女儿?   杜芒恍然,但又不解。   楚长老不是随那一支回长陵城了吗,楚玲怎么没有回去。   “她不像是痴迷修道之人,留在此处是为何?”   众人脸都瘫了。   “能为何?家主你说是为何?楚玲师姐不是……”   但的确没有人能说明白,楚玲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楚玲虽入了符修一道,但并未正式拜入杜门下。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楚长老与杜芒的师父十分交好。   尚在襁褓之时,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杜芒开灵即悟道。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几乎都觉得他在百年之内必定飞升。   可他在很久以前就同师父和楚长老说过,他凡心浅薄,无意沾惹尘缘,这门亲事,需另择他人。   杜芒自知天赋凌然众人,为了彻底断绝这一路,他甚至讲过,“封殊若娶妻,只娶能与封殊势均一战之人。”这样的话。   果然自此之后,再来劝解之人就少了。   楚玲本来就少在杜家走动,这一来就更少露面。   不过杜家每月大会,楚玲与楚长老一起也是会参加的。   只是杜芒向来不大注意这些,自然也没有记在心上。   无心尘缘一句话并非笑谈谦辞。   杜芒虽不端身份但与人私交甚少,亦从不曾对别人撩拨暗示。   捋清楚了这一道私仇的来龙去脉,再来一次,他所言所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若知道楚玲以命祭生死大阵,吸纳了丰都城里全部的怨气,只为了打开一道死域的裂缝,在蜂拥而出的万千怨魂,万鬼同哭的鹅毛大雪中质问他一句“可曾后悔”的话,他会重新考虑一下当初的选择。   但楚玲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这一回他的确是能记住她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说这一章写完……但是居然还要写一章,我还在写,手速有点慢,尽量凌晨发QAQ 第54章 杜家终章   只有在七月半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锒铛声, 忽然响彻在丰都城上空。   紧接着大雪如瀑,数不尽的邪祟怨灵,在碎雪中化形。   那是比整个七月加起来还要多的邪灵。   杜芒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于阵法之外的压力。   并且这道压力还在随着邪祟的涌出不断增加。   雾障之中, 被邪气滋养得如同参天大树的生死藤。   “藤蔓拱破了生死结界, 我去封禁源头, 你守住这……”   杜芷迟疑了一下,杜芒再天赋异禀,也不过是凡躯肉/体, 以一敌千已是极限,但现在他要敌的是从死域冲出的数十万怨魂。   可若不能堵源, 邪祟只会原来越多, 在此处不过是坐以待毙。   杜芒白袍怒张, 浑身金光流转,如同暗夜中的烈阳,穿透云雾。   他从唇中薄薄吐出一个字,“去。”   杜芷不再犹豫,尝试着重新唤醒失控的生死藤。   一记寒光落地, 他脚下藤蔓瞬间拱起如地龙涌动, 将他送去了结界边缘。   众多邪祟凝聚成烟灰色瘴气,半丈之外视物不清。   就连漫天大雪都带着污浊。   杜芒笔尖飞旋, 在脚下设出一道延绵数里的金色阵法,唤出长风平地旋起。   在惊呼声中,他一瞬撤去了自己周围的护灵结界。   果然,邪祟当即被吸引,如虫蝇嗅到腐肉一般, 朝着他蜂拥而来而来。   在邪祟即将触及杜芒衣角的刹那, 脚下百丈大阵流转旋动, 将人带鬼一并转移至奈河之上。   ——杜芷先前设下的命阵,终还是用上了。   命阵之所以称之为命阵。   便是以命祭阵不复归的意思,从古至今,没有人能活着从命阵里走出来。   杜芒并不打算与这些邪祟一同归葬阵中,所以杜芒封闭命阵前,他在奈河边丢了一道铭文。   在铭文中他只留了一句话,“结界异动,请上神亲临丰都。”   这道铭文是他从问天阵中改写而来,头一次使用,其实他也没有把握是否能上达天听。   毕竟从来都没有凡人,说找哪个仙官就能找上哪个仙官的,何况他要找的还是那位传说中的上神。   可如今他已经无暇担心这些了。   在铭文落地的那一刹那,他捏碎了手中的命石,阵法轰然关闭。   若是有旁人凑巧看到了这一幕,便只是觉得奈河无端的水面之上,亮了一瞬,又暗淡下去。   杜芒睁眼,便再不见人间景象。   被他一同锁进命阵的,是数十万计的邪祟恶灵。   眼之所及,是来自鬼界的滔天火海,猎猎热浪,几乎要撩焦他的衣袍。   他身上的金色符文从白袍上流转褪下,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金丝镂空的剑。   世人只知道封殊君符修玄妙,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会用剑的。   剑斩生灵,涉及到生死之类的事,就无法避免的会沾惹点业障尘缘。   他不大喜欢,所以鲜少使用。   杜芒抬了一下眼皮,那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倏然而出,巨大的金色剑花张狂数丈,穿透层叠火海,悍然砸下,将火海分劈开。   那些尚存灵智的邪祟都在这一刻瑟缩了一下。   它们几乎要觉得这一瞬是错觉,因为这道剑意不应该是凡人可以使得出的。   横扫的金光,带着狂涌的剑意纷至沓来。   所及之处,无数尚在呆愣的邪祟,被斩化成黑灰。   杜芒几乎是燃着自己的灵魄去支撑如此张狂的剑招。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   最终金色剑尖一转,狠狠砸向地面。   契进地面的刹那火星飞溅,所有邪气被震荡开。   暂时扫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让他得以喘息。   杜芷担心得很对。   他再天赋凛然,终究不过是一个凡人。   此刻他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力竭之后的茫然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细声细气地在他耳畔道,“累了吗?我来帮你……”   他伸手撩了一下,是一片生死藤的花瓣,因吸饱了鲜血和邪气,显得有些妖冶瑰丽。   花瓣一张一合,低语道:“杜芒,你快要死了。”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轰然炸开。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邪祟开始躁动,试探着再一次围拢过来。   杜芒蹙了一下眉,他的五感正在急剧衰退中。   这样下去,莫说想办法走出命阵,就连这些剩下的邪祟,他也斩杀不尽就要力竭而亡了。   那朵花扭动了一下。   “我来帮你啊……”   “你把血给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邪祟,你会越杀越强,我们一起冲出去呀……”   良久,杜芒眯了一下眼睛,忽然笑了一下。   金光乍现,咄一声,一剑将那条花枝钉在地里。   他轻拧了一下剑柄,衣袍翻飞,剑鸣声掩过了花枝扭曲的尖叫,旋起的破风之音让整个命阵开始剧烈摇晃。   杜芒声音温沉,语气轻蔑,“你这是在邀请我,入魔?”   无数尖叫,嚎哭,混杂着碎裂之音,飞扬的鲜血和黑灰。   这是杜芒浑浑噩噩前最后的一瞬记忆。   *   符文一道与剑修不同,不讲究勤能补拙,最看重天赋灵性。   同一道铭文,由一人写可镇邪驱恶,换另一人写可能如同厕纸。   所以杜家的弟子,往往在入道之初便能一眼看到其能走多远。   杜家长老以严苛古板著称,一年到头冷着脸,训诫不离口。   弟子们难得从其口中听到一句夸赞。   杜芒是例外。   他刚开心智的那年便有了道心。   就连杜家最严厉的长老,也忍不住赞叹,其聪慧乃杜家之极。   要知道杜家是出过两位飞升神官的,这句话简直有蔑视先祖之疑了。   以至于到最后,无人敢去判,杜芒在符修一道上到底能走多远。   一般而言,修者对飞升之事总带着些讳莫如深的避讳。   在杜芒得封玄号的那一年,他同他师父曾经谈及过这个问题。   那天他们都难得的小酌了几杯。   一向古板,不苟言笑的大长老有些伤怀,他遥遥指着九重天阙,口中说着写杜家先辈飞升事迹。   仙者不记旧事,他眼中难得的外露了些难舍的师徒之情。   杜芒自小便喜欢搜罗有趣的杂文轶事,对玄门飞升的典故自然是耳熟能详。   那一天,他带着几分醉意回道:“因果往复,尘缘羁绊,都无聊至极。”   尘缘渡得凡人入玄门,得道心,飞升成仙,又因尘缘引得无数仙者堕下天阙,成人成魔。   他无惧生死,不羡长生,无护天下之心,无非做不可之事。   又为何非当仙官不可?   若在平时,他心里这般想想倒也不会当着其他玄门之人的面说出来,但那日他有些微醺,便吹着江上清风,照着山间明月道:“飞升与否,与我而言并无区别。”   邪魔无心智,神官约束颇多,都不如凡人自在逍遥有趣。   大长老听言一愣,良久训诫了一句,“话说太满,等真落在你头上就难说了。”   自此之后,大长老再没有言及过这个话题,甚至会偶尔露出些忧思愁绪来。   别人问起,他也只是摇头不语,最多说上一句,慧极必伤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甚至后来还经常故意委派杜芒一些入世琐事,让他看多些生生死死,喜怒哀乐,想从中让他生出些凡心来,有个什么“所求”才能走得更远。   可那几年,杜芒除了多在凡间留下几座提灯执花的石像外,还是无所嗔念。   他口中说着喜欢当个凡人,偏偏活得像个仙官。   大长老在他退婚那日,忍不住叹道:“他日你当真飞升成仙便罢了,倘若是凡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   符文一道讲究博古通今,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阵法铭文的创造和改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其实那一天,杜芒在命阵关闭前临时落的那阵法并没有起到什么效用。   就连仙官之间的飞符传书,也不能保证封封必达,何况凡人。   天下不平之事众多,自有一套因果守恒的规矩。   若凡人想找上哪个仙官就找上哪个仙官,岂不是都要乱套。   可辰虚还是听到了那一句:结界异动,请上神亲临丰都。   那时凤三因劫期反复,心性回退了几千年,辰虚正送她回瀛洲小住。   当辰虚落笔,堪堪将那幅凤凰栖梧图画完时,他便听到了这个声音。   和那道灵阵无关,传音是直接通过神识护印传到辰虚这里的。   辰虚认得杜芒。   那个杜家那位佼佼后辈,是个有轻重的人。若没有什么大事,是不可能有这一道召音的。   当辰虚化形在丰都上空之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城池。   巨大的生死藤蔓,临时堵住了死域结界的裂隙。   杜芷面具碎裂,露出白骨森森的半张脸,紧闭着双眸跪坐其间,难辨生死。   杜家的玄门弟子死伤无数,剩下伶仃几个伤员和一些百姓被护在那幢宅子里。   杜芒当真是个十分有天分之人。   对于一般修者而言,人死灯灭,修士神形陨灭后,其画的阵法符文也会逐渐失效。   但那幢刻满了铭文的宅院不动如山,兀自流转,将秽气抵挡在外。   数十万邪祟被引入到奈河上的命祭大阵之中。   辰虚伸手探了一下,只能感知到无数碎裂的灵魄和奈河冰冷的水流,没有那个名为杜芒的少年的半点气息。   辰虚花了一段时间才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他本应当直接离开的。   或许是他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于是犹豫了一下。   离开时,他投了一枚铃铛入水。   那枚铃铛缠着红线,是丰都城里常见的样式。   其上多了一道来上神的神印,能聚魄凝神。   那些散落在奈河中的灵魄真的太碎了。   几千年七零八落的打捞起来,连个像样的躯壳都没有。   成了一块烂木头般浑浑噩噩的水缚灵。   但此时,杜芒垂眸跪坐在文殊阁浩瀚入烟的书卷中。一手执笔,一手持着鎏金卷轴上批注点画,又让觉得他与那个曾笑道:“飞升与否,与我而言并无区别。”的少年并无二样。   李青燃忽然问道:“你可曾后悔?”   众人均以为李青燃问的是,杜芒选择留在丰都,困于命阵,由佼佼少年终沦落成水缚灵是否后悔。   杜芒微微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回道:“不曾。”   *   有一事,就连大长老也不曾知晓。   少年时杜芒那句“甘愿为人,不求飞升”,多被误解成一句自满之言。   实则不然。   杜芒是真的聆过梵音,接过天召的。   他还记得那晚,有仙者入梦来,其白袍银发,周身仙辉冽冽不沾凡尘。   若不是气海之中多了一缕带着碎雪的护印,就连他自己也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个无所依托的梦境。   这段记忆在他梦醒后,被特地抹去了。   如今又在这一句语调熟悉的“你可曾后悔”中他又依稀记了起来。   他倏而一笑,横跨千年,他终于可以再回大长老一句。   封殊,不曾妄言,初心未改。   千万年来,他是三界之中,唯一一个,先拒绝了成仙,后拒绝了成魔的凡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有没有机智的小宝贝将时间线对上的。   前面的故事写的大多是玄门仙门的英雄,杜芒大约算是凡人之光吧~!   希望小宝贝们每一个人都不忘初心,过得开心又自由~ 第55章 洗灵大阵   杜芒的那句“不曾”说的太淡, 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后将笔放下,鎏金卷轴自动收拢,归束高阁, 抻了抻袖子, “好了。”   他将自己腰间所佩的那只铃铛解下来, 还给了李青燃,“物归原主,多谢上神。”   那头正在将整理书籍的杜沫, 猛然回头,手都抖了一下, “上……上神?”   几乎当场就要拜跪在地。   杜芒却点点头, 丝毫不觉得什么, “跪吧跪吧,没有上神,你曾曾曾曾祖父都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从那道结界裂缝中爬出来。”   而后杜芒又想起什么,倏然压低了声音。   “不过……向来有心结有所求才需下凡历经尘缘,上神又是何故滞留人间?”   那句“有心结有所求”听得小凤凰心中一颤。   她下意识朝李青燃胸前看去, 她曾经抚过那道疤, 在心脏毫厘之上,横贯左右。   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李青燃也好, 辰虚也罢,总是给人一种,举重若轻,上神所为必有其意的感觉、   以至于她的确未曾深想过,李青燃因何缘由滞留凡间至今。   以及衍生出来的更多问题。   那道惹得丰都大乱, 业障丛生的罅隙, 最后是怎么补上的。   这道伤疤, 到底是为何留下,谁留下的。   最重要的是。   无论是谁,能留下那样骇人的疤,就意味着在那一刻,其实是可以要辰虚性命的。   她越往深处想,眉头就锁的越紧。   直到神识忽然骚动了一下,李青燃的声音贴着心脉穿到她耳朵里。   “别皱眉。”   她侧头,便看到李青燃正在看她。   这道声音是通过神识传音,旁人听不到才对。   杜芒在那一个对视中,福至心灵,讳莫如深地将那个问题又噎了回去,自顾道:“懂了,天机不可泄露。”又转而咳嗽了一声,“啊……那个杜沫啊。”   杜沫终于收回了那种“天呐,这就是上神吗”的直白眼光,连忙应了一声。   “你去帮我打桶清水,换个罐子……这个咸菜味我真的受不了了!”   虽然杜芒说得很是正经,神情也如常,但是语速偏快。   让人产生了一种故意岔开话题的感觉。   杜沫还在被上神震惊的余韵里,或许因为长年独居一处,察言观色的能力显得有些生疏。   听过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应了一声,推门出去。   杜芒在后面咬牙道:“你给我等等,把我也带走。”   杜沫:“哦。”   又回来抱着咸菜坛子一并出了门。   踏出那道门,杜芒有一种从诡异氛围中脱身之感,长舒了一口气。   文殊阁的门应声而关,天边的残阳趁着们关开的间隙飞快的灌进阁中一瞬,染红了李青燃的侧影。   “李青燃……”   在那道光晕暗下去的瞬间,李青燃的吻也压了下来,模糊了后半句宴厌本要问的话。   宴厌的手抵在李青燃的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摩挲了一下。   李青燃的身形微顿。   宴厌的手停在他心口上方,那道疤痕上隐约可触,“李青燃。”   就听见李青燃的声音,温温沉沉地响在耳侧,“嗯。”   “还会疼吗?”   “不会。”李青燃答道,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宴厌,又忽然改口,“其实还有一点。”   宴厌的神情间变得复杂起来。   明明这道疤痕已经愈合了几千年,李青燃的语气也是调笑着并不正经。   可她还是在那一瞬间心脏也跟着骤缩了一下。   那副绷着的表情没有持续多久,便又融化在缠绵的亲吻之中。   李青燃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可偏偏不开口说话,而是在在呼吸相交的时候,传音在她的心脉上,灵识带起微微的震动让宴厌有一瞬间的酥麻。   “还想去死域吗?”李青燃低声问。   宴厌抵着那道疤,瞬间迟疑了一下。   又听到李青燃轻声道,带着些哄骗的意味,“我陪你。”   宴厌点点头,回应道:“好。”   在她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那种带着碎雪清凉的冷冽气息瞬间顺着她的灵脉席卷全身。   触感清晰又强烈。   这世间最炽烈的凤息,和最冷冽的寒凉相互交错缠绕,细碎又温柔的冷意与汩汩不断的鲜血一道往小凤凰的心脉涌去,充斥全身,给宴厌带起轻微的战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断断续续道:“不是……等等……洗灵……洗灵不用点香吗?”   李青燃的声音也有些哑,依然贴着她的心脏,“不用。”   “那……你为什么……”   宴厌刚开口,便觉得灵脉之中的寒凉忽然更凶了些。   但她顿了顿,还是坚持将话问完。   “……李青燃……何故留在凡间至今。”   李青燃轻轻笑了一下,由于两人极近,宴厌看不清他的眉目,但这道轻微的笑意十分清晰地传到了她的神识里。   以至于她不用看也能想到,此时李青燃净如冷霜是眉眼之中,一定含着夕阳留下的余温,顺着眼睫落在鼻梁上,留下一道阴影。   李青燃扶着宴厌的下巴,分开了一个间隙,半阖的眸光动了一下,“想我飞升?”   两人将触而未触的的气息撩得人微痒。   杜芒先前那句,调笑之言又倏地响在宴厌的脑子里。   “……内位是下凡渡劫,渡劫完了这点子尘缘可就翻篇了,你可别又步抽筋拔骨的后尘。”   上神无凡性,飞升之后不记旧事,七情六欲皆拂尘往矣。   可大梦终有醒时,她不至于这一点都看不明白。   她不是不想,只是有些舍不得。   宴厌稍微踮了一下脚尖,将二人那毫厘的间隙抹去,仿佛要把这一刻永远留在当下。   然后她轻声笃定道:“想。”   李青燃又极轻的笑了一下,“好,那陪你去死域,然后我们就回天阙。”   那句“我们”非常微妙的让宴厌高兴了一点。   这一次,他们要顺在众多的邪魔当中,回到与鬼界交界的死域之地,至少也要耗费上一两天的时间,灵气要洗得很干净仔细。   洗灵是个十分漫长的过程,或许因为对方是李青燃,让其中的某些难受的瞬间得以忍受。   即便如此,有属性相异的灵力在身体里乱窜,还是会引起本能的反扑,这时双方都要十分小心的控制力度,否则……   宴厌手指往他眼前伸了伸,“又冻成冰棍了。”   那两个手指上果然爬满了一层细白的霜,“岐山时,在后山有个冰窖,那时候我爱冰镇些果子吃。”   她现在微红的指尖就有点像那时候被冻住的桑葚穗。   于是连带着他看李青燃的眼神,也变成了冰镇葡萄,冰镇荔枝,冰镇枇杷……   “注意控制灵力不要反扑,就不会被冻。”李青燃将宴厌的指尖在手里捂了一下,搓去了指尖的霜碎。   “忍不住……”说完,她打了个激灵,刚消下去的碎霜又蔓了上来,有些无奈地又补了一句,“不是想忍就忍得住的……”   凤族本来就喜暖厌寒,偏偏李青燃的仙辉极其冷冽,涌入的时候根本无法忽略。   这就相当于让人身穿薄衣罗裙丢在冬天,还要叮嘱她,你千万不准起鸡皮疙瘩。   所以宴厌此时不得不通过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分散一下注意力。   这个方法初有成效,比如她看着指尖反反复复蔓延消退的冷霜,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会不会洗灵其实不用这么痛苦?   这么痛苦的原因,只是恰巧因为李青燃和她的属性相斥?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忽然激动了一下。   气血翻涌的下一瞬被席卷反扑的寒潮反噬,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她连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细雪。   此时两人都是不设防的状态,李青燃被乍起的凤息撩得脖颈处泛了一点点红。   李青燃:……   宴厌:……   李青燃缓了一下气劲,“做什么?”   宴厌眨掉眼睫上的细雪,“我在想,让杜芒帮我洗灵,是不是会好一点。”   杜芒的灵相虽然不像凤族那般炽烈,但是刚才他动笔改阵时,浑身金光流转。至少不是寒性的,周身旭阳暖风,属性同自己明显更相合一点。   李青燃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明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能看得出有几分头疼的样子来。   “你以为何为洗灵,可随意托人帮忙?”   他说的声音还是缓缓沉沉的,但那道游离的气劲,明显霸道了几分。   让宴厌好长一会儿都不大说得出话来。   *   此时在外头干净的一方水桶里泡澡的杜芒,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咸菜味终于闻不到了。   一旁的杜沫,有些困惑,明明自己才加了两桶热水……   “家主是不是受凉了,要再加些热水吗。”   其实哪怕是冬日里的雪水,也比奈河水要暖上许多。   杜芒的灵识碎片不知道在里头泡了多久,早该习惯的,但他还是喜欢热气腾腾的感觉,便眯着眼睛应了一声,缓了缓道:“杜沫,辛苦你了。”   杜沫不像书生,即便脸上有些皱纹,也不显文弱之相,身上有着符修一道十分少见的粗犷气,若是在街上碰到,十有八九会被认为是个武夫。   他听言笑道:“家主客气,烧壶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杜芒眯着眼睛,在氤氲的雾气里显得声音都暖暖的。   “我是说,独自守了如此久,辛苦你了。”   “杜宅的铭文我加固后还能撑上百十年,当年之事,生死道藤不过是个引子,杜芷一脉自罚至今已经足够了。我自也要往生而去,从此丰都无杜家,也无杜家家主。”   从杜芒指尖飘出一道极弱的金印,忽然笑了一下,“虽然这道护印大概也护不住什么,但天下有趣之地我当年搜罗了许多,你替我去走走看看罢。”   作者有话说:   惯例的开局甜~这一个鬼界之行的大章,就是咱们的终卷了哈~   (嗯?明明刚开始怎么就有种告别致辞的感觉了)   爱你们~! 第56章 生死枯荣   从丰都去死域有两条路, 陆路是海棠林尽头的悬崖,水路是奈河尽头的瀑布。   现在并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满山绿荫偶尔夹杂着几点粉白。   两人一罐行走在林间小路上, 若忽略他们的目的地, 颇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杜芒扒在罐沿上, 手中把玩着一盒龟甲,每隔一会儿就随手倒出几粒铜钱修正方向,一路也没有碰上什么地缚灵。   绕过一处异常茂盛的山头, 那道被雾气盖住的悬崖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丰都城里只能依稀听见的锒铛声,在此处清晰数倍。   仿佛有什么铁链刮擦着脚下的岩石壁, 锒铛声带着轻微的震颤, 穿透冷雾直直响在耳旁, 惹得人牙酸。   天色越暗,周围越是热闹。   最先出现的是那些没有神志的低级邪祟,头顶着一盏盏绿油油的灯幽冥火,四肢并用地从悬崖下爬上来。   整个谷底就如同被烧开的沸水,窸窸窣窣声响不断, 腾起的黑雾浓得呛人。   李青燃与宴厌将杜芒的坛子封好, 又以薄巾掩口鼻行走其间。   走了一会儿,两侧便开始陆续出现那些略有神志, 可言人语的邪魔。   便带来了另一种麻烦——   时不时凭空出现一只手或是一副骨架,颇为热心的拦住他们。   “兄弟,你们是不是走反了,那边才去人界的。”   “兄弟,你的皮相不错, 是新款吗?”   一开始宴厌还十分礼貌, 有来有回说上两句。   但是邪魔话多, 你不搭理还好,一搭理便扯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只得让独行剑开路,有邪祟靠近便嗡地震一声将人弹开,果然一路上顺畅了许多。   怨气与仙辉不同,往往仙衔越高,其仙辉上的威压越盛,比如当年辰虚所至之处,若不刻意收敛,十里飞霜结冻都是常事。   但怨气却恰恰相反,只有完全凭本能行动,毫无灵智的低级邪魔身上才会如此浓烈。   稍有些道行的,都会将身上的怨气藏一藏。   修为越高,藏得越好。鬼界那几个大魔头级别的大妖大魔,在不动怒时,气息基本上与凡人无异。   等第一波邪祟过去,谷底的黑雾渐渐散开,宴厌循着锒铛声一望,便看见了那一棵传说中的梧桐。   在此之前,她以为这棵树应当和方家湖底的那颗参天桃木差不多高大,但实际上,比她想象中要矮小很多。   也就比凡间寻常百年大树更高一点,大约七八丈高。   不过哪怕它再矮上一截,在死域这片虚无之地,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们踏过成片的曼陀罗,走到树下。   算不上好听的锒铛声混杂着呼啸的风声,一下一下响在头顶。   让人忍不住抬头寻望,而每一个在此立足仰头的人,都会呆呆地看上很久。   死域里的一切都晦暗不清。   这颗树靠近地表的树干和根系也是如此,干黄粗糙,死气沉沉。   但树冠的中段则是另一番景象,梧桐树叶碧绿宽阔,顶端甚至抽还着嫩绿的新叶,隐约有鸟鸣其间。   若此时恰巧风刮落了一片树叶,从顶端掉下,便能看到神奇的一幕。   一片饱满鲜嫩的树叶,从树尖旋落而下,一路上迅速衰败,等落到地上时,便成了一片干脆发硬的枯叶,踩上去窸窣作响。   仿佛弹指间,经历了繁败枯荣,生老病死。   那对铃铛,就这样挂在枝头。   那枚曾经承载了凤三殿下记忆的八角铜钱穗无风自动,半透明的琉璃铃铛如明珠闪耀,是谷底唯一的光亮。   宴厌实在很想一跃而上,将其摘下。   ……可惜这样想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随着黑雾消散,梧桐树下多出了数十个人影。   他们有的还在仰头发愣,有的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他们身上缭绕的黑雾来看,个个修为尚可。   “干什么干什么,先来后到,别插队!!”   “别踩着我了!看着点!”   从脚下传来一惊一乍地警告声,一片薄薄的纸人晃晃悠悠爬了上来。   宴厌顿时觉得十分眼熟。   果然,那纸人胸腔一处被洞穿的大孔还新鲜,正哐哐地透着风……   有些邪魔脑子不好,连带着记性也不太好。   它小小的眼睛转了一圈,见着居然没直接认出二位,一下子又被李青燃吸引了过去,发出惊艳的感叹。   “啧啧啧,兄弟双修……”   一般而言,独行剑有些懒,没有召令不会擅自行动,但偏偏方才被用来开路,颇有些积怨,便在此时“咄”的一声,不等纸片兄弟将话说完,又是一个洞穿,将人死死钉在了梧桐树的树干之上。   周围一片寂静。   剑意横经之处,那些抬头呆愣的邪魔被风往旁边稍了稍。   它们仍旧维持着或抬头,或张望的姿势。   任凭那位纸皮兄弟,张牙舞爪口吐芬芳,也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宴厌:……   鬼界的邪魔都这么淡漠的吗?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不是,这些邪魔不光是淡漠,是真的……一动也没有动。   灵器认主。   最常见的方式之一,便是灵器本身藏在惊险又神秘的地方,非常人可探寻。   寻宝之人要么死在途中,要么便是经受住考验获得宝物认可。   又或者,灵器所在之地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但是却被厉害的神兽妖兽守护,寻宝人要么斩妖得宝,要么就葬身兽腹。   这对铃铛显然都不是。   死域虽然难达,但算不上十分秘辛,周围也无看守之兽。   刚才独行剑一剑直接刺入了树干,说明这周围甚至没有像样的守护阵法。   但它却好好的挂在枝干之上,无人摘取。   那只被钉住的纸皮人怪叫一声,恍然大悟!   “啊啊啊!是你们!!原来……原来是你们!!”   “我认出来了……你们太欺负人了!一而再……再而三!”   独行剑又一嗡鸣,它的声音瞬间小了几分。   “你要先你就先嘛,插队就插队,打什么人……”   宴厌一招手,独行剑“咄”地又飞了回来。   然后她摇了摇头,“不,你先。”   纸皮人:……   我不要了,行不行?   独行剑轻微动了一下,在回答它,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纸皮人磨磨蹭蹭将胸口的洞捋平顺,才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其动作之慢,让人怀疑至少要爬三年。   独行剑一声轻鸣出鞘,寒光凛列的绕着树干飞了一圈。   纸皮人顿时如火烧了屁股一般,窜了上去。   它停在新叶围簇的冠顶,肉眼可见的迟疑了一下,然后颤着那双扁平的手去摘铃铛,便看着它在接触铃铛的刹那僵硬,仿佛石化在了那一瞬。   而后哐当落地,成了树下众多发愣者中的一个。   “在那段胥山凝成的幻境中,凤三殿下曾经为了不被引魂铃反噬,回过死域一趟,也曾深深凝望过一瞬……”   那一瞬,是凡间三年。   看来这就是魂器认主的方式了。   宴厌扫了一眼,在树下这些人形石像里,她甚至还看见了几个头上都长了白毛的。   当年凤三殿下都沉迷其中整整三年,其他人要多久呢?   宴厌迟疑了一下,她手腕上那一道灵识重新化形成线,另一端牵在李青燃手中。   顺着灵识,李青燃淡淡的声音响在耳边,“想去便去,一次摘不下来,就多摘几次。”   宴厌:……   感觉许久没有动静,杜芒从罐子中探出头来到,十分贴心的给了个台阶,“要不……你先给我送去往生海?”   就在宴厌两厢徘徊之时,树叶飒飒一声,有物坠落。   那对铃铛不偏不倚,掉在了她怀里。   !!?   宴厌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脑中一片翁然,五感被震得混沌了一瞬。   再睁眼时,眼前景色大变。   远处光秃秃的石头山上,稀稀拉拉长着草木。   几块长相有些似人的大石头伫立其间,只要人看过一眼便不会认错,何况是宴厌曾经生长于此地数千年。   岐山。   但与她记忆中的岐山又有些不同……   似乎更荒凉些。   别说仙芝灵草,就连凡间草木都病恹恹的。   自己前一瞬还在死域前的那棵梧桐树下,这一瞬便到了岐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幻境。   可真的太真实了。   岐山的风和别处不一样,总是带着微微的沙石。   山顶上有一眼终年不化的寒潭,雪水顺流而下成小溪汇聚在山脚,岐山唯一的几株还像样子的草木就长在这里。   比如宴厌小时候常栖息在上的一棵柏树。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却没见到什么高大的灵柏,只有一小棵混在杂草间孱弱树苗。   幻境要想如此真实不能凭空捏造,往往需依托于现有的真实记忆。   所以宴厌在看到这些与她记忆有些出入的细节时,愣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棵灵柏小时候的样子,因为从她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棵大树了……   而此刻,莫说一只雏凤,就连一只山鸡压上去,都能直接把它压折了不可。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雏凤,没有山鸡,她小时的玩伴一个都没有。   只有从寒潭吹下来的风,带着略微的凉意和细碎的沙石,呼啸在岐山的每一处山坳里。   她认真的看了片刻,想看出点破绽来。   于是她看到了在寒潭边,凭空闪现了一道令人熟悉的红光。   下一瞬,红光退下,原本寸草不生的冰霜之上多了一颗圆滚滚的蛋,一头浑圆,一头稍尖,比鸡蛋要大上很多倍。   那是一颗凤凰蛋。   ——这的确是岐山,不过是她出生前的样子。   与所有人的猜测不同,宴厌并非是一个不小心“流落凡间”的凤族小殿下。   这颗凤凰蛋无父无母,凭空出现在岐山最苦寒之处。   可万物均有来处,三界之中的凤凰不可能凭空多出只,也不可能凭空少一只。   这对铃铛引阴还阳,即为溯本求源。   宴厌愣怔在原地,那自己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天道轮回   天忽然阴了一瞬, 雷声轰鸣。   本来岐山上没什么生灵,土地是很清闲的。   但那日的雷霆阵阵雨下得颇大,就和谁在渡劫似的。恰巧山脚下的几只鹌鹑近日刚生了一窝蛋, 淋不得雨。   岐山土地宴泽难得出去看了一眼, 顺道巡了一遍山。   路过那汪冷泉时, 便看到了那颗孤零零又大得有些显眼的蛋。   那颗蛋在一处隆起的冰霜上,一片沾水的枯叶凝成一片小小的冰壳恰巧护住了它。   宴泽拄着手杖,念叨了一句, “哪只山鸡崽子这么粗心。”   撩了衣袍,便将蛋捡回了山下。   一连过了好几月, 都没有哪只山鸡夜枭来领蛋。   那只蛋一直在土地庙前的蒲团上那么放着。   直到有一天, 那只蛋动了动, 咯吱一声,自己开了。   猛禽幼崽时期都很相似,宴厌小时候也一样。   鹅黄的小尖嘴,毛茸茸的一指来宽的小翅膀噗嗤噗嗤乱扇,每日无所事事地围着土地庙前的几座灵石转。   不捉虫也不吃田鼠, 就喝喝水吃点野果子, 居然也长得挺快。   按道理讲,换了绒羽后便能看得出不同。   但这只小禽鸟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宴泽怎么看都觉得自家的小山鸡叫得比别家好听,长得比别家漂亮是应该的。   等到真的发现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宴厌已经能化形成一个满山跑的小孩儿了。   那天,宴厌屁颠屁颠跟着宴泽身后,去了一趟凡间。   这趟远门走了一天一夜。   不是岐山境内, 宴泽没有随意用法术, 而是坐的马车。   马车颠簸了很久, 等宴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了午时。   马车停在一家茶寮旁,宴泽正坐在寮棚下喝茶。   宴厌撩开车帘时便恰巧听见老板笑说,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请大家喝喜茶,不收钱。   紧接着从后堂出来了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妇,又笑着说了句什么。   茶棚瞬间热闹了一阵,众人拱手,笑着道恭喜恭喜。   宴泽喝了那碗茶,就又带着宴厌返身回了岐山。   就好像一天的赶路,就为了喝那一口茶,去给素不相识之人道一声贺。   但宴厌知道,那不是素不相识之人。   那个妇人的画像,她曾经在土地庙中的旧册子里见过,是宴泽尚为凡人时,那一世的妻子。   那时候宴厌年纪小,心里憋不住事儿,就是觉得有点难过。   宴泽千里迢迢过来看她,可一句话她都没有同他讲。   他们之间,就与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般,并无二样。   她知道转世是怎么回事,人的转世和玄门飞升,妖魔渡劫一样,都是不记旧事的。   甚至前者还要忘得更加彻底些。   可她不明白的是,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能还算作是同一个人呢?   性格脾气,言行举止都不一样,不过是长得相似的两个人而已。   良久,宴泽叩着茶杯回道,“爱意这种东西很是玄妙,当她触手可及的时候,你想的是朝朝暮暮。当她注定同不能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宴泽顿了顿,或许是觉得同这眼前这只傻鸟说得有些严肃了,又换了一种语气,“只要她平安顺遂,你便是在千里之外也觉得太阳更暖一点,果子更甜一点。”   可惜宴厌显然只听懂了后半句的果子甜,愣愣地回了一句,“那倒是好事。”   这一段没头没尾,看似不相关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幻境中与岐山有关的一切倏然消散。   这的确是她小时候的过往。   但远远没有达到“追本溯源”的程度。   万物有本有源,不会凭空而生。   即便她不是哪只凤凰遗落在人间的蛋,也总有来源,她的灵识到底源于何处?   八角铜钱在她的手中不安地动了一下,带起了轻微的声响。   宴厌瞬间心念一动,无师自通地强行催动了这只引魂铃。   在一阵金石相撞的锒铛声中,她倏然睁眼。   ……   她原以为自己看到的应当是什么天地化灵,石头里蹦出个凤凰蛋之类的神奇景象。   但压入眼帘的居然是薄光殿后院的那一大片海棠林。   几位小仙童路过,喊了几声“凤三殿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是第一次催动引魂铃有些不得其法,竟然阴差阳错调动出了当年凤三殿下附在八角铜钱上的那段记忆。   这段前尘往事,不知是否是受铃死域之地的影响,显得比以往每一次都清晰真实。   *   世间草木千万,凤凰独喜梧桐。   但天阙之上并没有梧桐树,只有一片延绵如覆雪的海棠林。   “凤三殿下,又受罚了吗。”   有小仙童拎着水桶,一边给海棠树浇水,一边小声问道。   仰面躺在树枝上的凤三,将脸上的书掀开一角,隔空弹了一下小仙童的脑门,“听谁说的,擅自妄语,我回头就告状给帝君听。”   凤三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将书盖了上,躺了回去。   也不怪小仙童误会,她这几日的确很少出薄光殿,莫说下凡间,就连去披香殿找司命都少了很多。   小仙童努努嘴,将拂尘盖在唇边,用着通风报信的语气道:“帝君去南海了,不在殿中。”   言下之意便是,殿下可以不用禁足啦。   凤三掀开书本垂眸瞧了一眼。   便看见小仙童背着手眼神飘忽,好似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她恹恹地问了一句,“南海出什么事了吗……”   凤三刚将这句话问出去,小仙童还没来得及答,便听见司命的声音。   “看来三殿下,最近十分用功,许久不闻窗外事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司命化形在不远处。   单手执书,头戴紫金束冠,身着一身星袍正服。   凤三看着他不太常见的打扮,疑惑道,“司命,你这是……”   司命道:“南海太极天尊消陨,三界悼念,这种大事你不知道?”   “我最近算着劫期将近,不怎么出门……等等……”凤三从树上翻下来,因吃惊而凤眸微睁,“太极天尊消陨?上神也会消陨?”   一直以来,似乎只有凡人才和生生死死有关。   消陨一词,于她而言实在有些遥远,她又重复了一次,“不是下凡历劫,也不是堕天,是消陨?”   司命捏了一道风,拦了一下凤三的妄语,“三殿下,不可不敬。万物有序,仙者自然也是应道而生,应道而陨,有什么奇怪的?哦,不过你还小,万万年之后你我都有那么一日。”   她眼睛眨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司命说的哪一句话呆愣了半晌。   司命书持书在手中拍了一下,催促道,“你去不去,不去我就先走了。”   凤三点点头,“去。”   王母千岁宴上,她曾见过太极天尊一面,当时他笑着问道:“你就是辰虚座下收的那只小凤凰,甚是乖巧。”   天尊青丝紫袍,瑞云盛光的模样,丝毫与“消陨”二字挂不上钩,这才过了区区弹指五百年。   祥云驮着司命与凤三到南海时,已经有些迟了。   南海之上,众仙云集,霞光万丈。   辰虚和其他三位上神在离天尊仙躯最近的位置,为其持护送别。   在南海怒涛拍岸,风涌云卷中,众人看到一道紫色神印化形而出,在空中停了一瞬,仿佛回顾了一眼他守护了数万万年的山海生灵。   又头也不回地消逝于天地,天尊的仙躯归化为细末粉尘溶于海中。   在这一瞬,天地间梵音齐响,海兽群鱼均浮出水面仰头哀鸣。   大约在其他神仙眼中,或是重新羽化归息于三十三重天之外,或是有朝一日灵气复苏重入轮回,均为天道轮回,没什么好缺憾的。   所以这些梵音并不悲怆,而是带着仙者的释然。   但凤三不然。   仙者六欲寡薄,以身殉道的陨落通常伴随着压制世间大恶大邪,亦或者是背负拯救苍生之类的,是道法自然,是身为仙者的天命。   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可在她直到那一天,才切身明白了生死一事。   说来也简单,就是世间万里长风,都与他无关了。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凤三都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   就连辰虚也察觉出了异样。   凤三将近日的功课放在桌案上的时候,被喊住了脚。   辰虚将笔放下,“怎么了,杜衡说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的。”他顿了顿,“可是想家了?”   辰虚说着话的时候,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带着笑意,后院的海棠花传来风吹过的飒飒声,几朵粉白花瓣乘着风,掉落在窗沿上。   “都说九千岁那道天劫是最难的。”凤三有些闷闷道,“我要是被天雷劈死了……”   辰虚那一刻的表情,十分微妙。   “小凤三,你是做了什么大不赦的恶事吗,为何担心天劫这么劈你?”   凤三先是摇摇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模模糊糊道:“大概是劫期到了有些感怀。”   看着凤三大约是真的有些愁绪,辰虚半真半假地宽慰道:“凤族自天录记载以来,尚未有一只凤凰是被天雷给劈死的。”   向来十分好哄的凤三,这次却没有被哄好。   “也从未有说过一只凤凰是堕魔的,我向来同别的不大一样。”   辰虚继续哄了一句,“那本君承诺,即便是有,这第一只被雷劈焦的凤凰,也绝不可能是本君的弟子。”   此时凤三已经长大了好几轮,不再适合牵着辰虚或者是扑在辰虚怀中了,所以即便被哄好了,也只是眉头些微展开了些。   她抬头问,“那你呢?你也会同南海那位上神一样消陨吗?”   作者有话说:   感觉评论的读者宝贝都超级有文采,超级会讲的! 第58章 终有尽时   这其实是一个再好回答不过了的问题。   虽说万物有尽时, 仙官们也不例外。但因为万万年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无论下界的玄门修士,还是仙官本人, 都习惯说一句福同海阔, 寿与天齐。   但辰虚却停了一下, 起了身。   银雪般的长发和宽袍因为这个动作,从榻边垂下,屋里混杂着茶香和海棠花的气息。   “小小年纪。”辰虚不轻不重地隔空拨了一下凤三的额头, “怎么净想些生生死死的。”   凤三并没有把先前那个问题略过,蹙眉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南海。”   她此时手负在身后, 站得笔直, 半垂着眸没有看辰虚,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辰虚:……   小鸟大了,确实不大好糊弄。   他起身绕过书榻,从较高的那一侧柜架上取下了一方锦盒。   锦盒大约一小臂那么长,用软软的锦缎包了一圈, 略微有些分量。   “南海有玄鹊, 性情温和又长得讨喜,鹊鸣可兆祸福。”辰虚将锦盒递了过去, 轻描淡写道,“若是掐不准天劫的时间,就养几只在院子里。”   凤三这才终于动了动,将锦盒掀开。   数十枚一指来宽的蛋,用柔软厚实的锦缎包裹着, 整齐地码放在盒子里。   即便如此, 薄光殿里的温度相较于这些脆弱的生灵而言, 还是过于冷了些。   凤三小心地渡了一缕凤息在木盒中,浅红色的凤息萦绕在几枚蛋的周围,暖和了许多。   那张僵了老半天的小脸,这才终于化了冰。   玄雀长得很胖,个头和拳头差不多,翅膀又短又小,不擅于飞,喜欢在地上跟人或者别的大动物后面走。   这种鹊鸟出了南海后很不常见,于是那段时间,天阙里到处传着一桩趣闻。   ——“那个凤三殿下大不敬,先在薄光殿里种树,又在薄光殿里养鸡。”   可细细想来,凤三所问的问题,辰虚还是没有回答。   ——同为上神,你也会同南海那位上神一样消陨吗。   因为辰虚回答了一个问题,必将要回答下一个问题。   ——你也会羽化?你为什么会羽化?那是何时?   不过自那之后,凤三也没有再问了。   凤三刚来薄光殿的时候,曾经觉得辰虚贵为帝君上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别人的。   所以事无巨细,辰虚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如果是小时候的凤三,在第一次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一定会直接再问第二次。   后来凤三慢慢意识到,帝君并非万能,同样会累会受伤,有负累和麻烦。   那自然也会有避讳、不乐意提及的事情。   自第二次天劫过后,凤三虽然偶尔还是会露出些娇惯的脾性,但已经逐渐有了成年凤族的影子,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和孤傲。   随着渐长的心智,她看问题也想得深了些。   她知道辰虚一些话,不过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庇护。   就像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不会被天雷劈死。   并不是说那道九千岁的天劫,就当真会温柔些,而是辰虚会用他的方式化解一部分,好让自己安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在上神的偏爱之下,忘记星轨之事,安安稳稳在薄光殿中,过上数万年,数十万年,数万万年。   与那些被上仙庇护的千万生灵没什么两样。   但今日辰虚对于生死的回避,让她意识到一件事情。   或者说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现在不得不正视。   万物终有尽时。   而她也并不想这样。   她并不想一直生活在帝君的羽翼之下,懵懵懂懂接受庇护。然后有朝一日,在梵音之中,听着万千生灵的悲鸣,站在近处,看着帝君化成一缕风,或是一蓬细雪,消逝于天地。   她想站在辰虚并肩之处,一同庇护着万千苍生,一同负担着所谓的天命。   若这种想法被人所知,一定会锁紧眉头,说一句不自量力,心性颇高。   放在凤三身上就要更小心,因为这种念头极易形成执念,心结。   进而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不过凤三藏得很好谁也没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   所谓执念是不接受除此之外的结果,但她接受。   她不是那种喜欢痴缠不清,作茧自缚之人。   所以相反的,她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甚至想过最终她什么也做不了,还是会眼睁睁的看着辰虚应道而羽化归去。   只是,若当真有那么避无可避的一日,她也需第一个知道那一日是何时,又因何缘由。   无论届时她是仙是魔,她都要做第一个送他的人。   这些心思就连司命都不晓得,改变也是悄无声息的。   那段时间时常有小童子会惊讶地问上一句,凤三殿下莫不是又受了罚,禁足在殿中抄书。   这样的次数多了,众人便反应过来,原是凤三殿下长大了,沉稳好学了许多。   直到有一日,司命看着日日埋在书堆里的凤三有些忧心,忍不住问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困惑?”   凤三愣了愣,将手中的笔放下,有些好笑地回道:“怎么,司命星君研习星理要术就是勤奋勉职,本殿下看看书就是心情不好有所困惑?”   司命指了指凤三的桌案,“看书也不是这么看的,天录记录三界千万年来所有大事小事,浩瀚如星海。你这般无头苍蝇一般依次翻看,恐怕翻上千百年也难以寻得答案。”   “噢,你说这个。”凤三顿了顿,眼睛垂了下来,又翻动了几页,“我只是最近对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君的故事感兴趣……”   司命挑眉,“小仙童们不在,帝君也出门了,所以三殿下,说重点。”   凤三:……   “上古洪荒时期,天地化出三十三重天和大千世间,亦有无数大妖灵和洪荒上神,可未有其一活到如今,是为何?”   “哦,这个嘛,缘由有很多啊。”司命如数家珍般将几位以骨化山,以目化日月的洪荒典故依次说了一遍,最终总结道,“其实都是天地造化之劫,万物生灵,凭何缘由有的生来便是神灵,有的却要朝生暮死,都是一个道理。”   “若有一日,三界遇到了大的劫难,那应劫的肯定是诸位上神,若是小劫难,应劫的便是我们这些寻常仙官,在其位司其职便可。”   司命平日里也经常和其他仙官论道论佛,将这些原本因果纠缠的事说得简单又自然。   凤三问道:“天阙之上,也不止一位上神,为何前些日子偏偏是南海那位应道了?这中间可有什么规矩?”   司命道:“即便上神之道,道心不同,也各有其法。南海太极天尊修的是悲悯道,而咱们帝君修的清净道,自然在应劫之事上也有区别。譬如将鬼界剥离人界,封落的十方恶境,就只能由咱们帝君去做。将来鬼界若有……”   司命将后面不太吉利的话吞了下去,抚掌恍然道,“所以你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事儿?”   凤三坦然点头,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也不全是,多少有些担心。”   司命盯着人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蹊跷来,也拿起自己手头刚放下的事,继续注录。   薄光殿本就清净,又以堪舆阁为最。   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便可闻落针。   许久,在墨香混杂着翻页声里,凤三忽然不经意开口道,“那可有破戒之法?”   “啊?”   司命没有反应过来。   “若当真碰到要应的大劫,可否帮要应劫的仙官挡一挡,或者分一分。”凤三还是没有抬眸,仍旧盯着手中那卷书,又开玩笑般地添了一句,“你我相处千年,我可不想哪一天小童子来报,司命星君变成了一蓬灰灰。”   司命被逗得笑道,“应道镇劫,并非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算术题,很可能牵连他人一并陪葬,更何况你我修的又不是同一道,如何能分。”   过了一会儿,他礼尚往来,调侃了一句,“殿下心意,杜衡心领了。当真有这么一日殿下还是离杜衡远些得好。”   凤三心有触动,“易地而处,司命亦是。”   虽是一来一回随口的聊笑之语,但两人偏偏都说的语气又带了几分真诚。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凤三除了辰虚的主殿,便日日都在堪舆阁中。   其实凤三在司命和辰虚相处的时候,还是会开玩笑,撒娇卖混的。   比如趁着辰虚誊抄经文的时候,带着一尾巴的叽叽喳喳的玄鹊来请安。   “师父抄得可曾烦闷?可要人陪?”   然后又找着各种由头,在薄光殿中待上一会儿。   看得越久,她便越是明白司命口中说的,帝君修的清净一道。   辰虚似乎从来都不会言及厌倦,或是喜欢。   生气也好和高兴也罢都鲜少显露。   倒不是说没有,只是轻轻一带,比风还浅薄。   简而言之,便是无悲无喜,无畏无惧。   以至于几千年过去了,薄光殿中的小童子都不清楚,自家上神到底是喜欢夏天多一点,还是冬天多一点。是喜欢花草多一点还是树木多一点。   那日,凤三冒着自己的小心思暴露的危险,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师父,我听说凡间修士如遇瓶颈便可改修其他道,那仙者也可吗?”   辰虚回道:“东迦山有尊者便是符药双修,有两颗道心。”   凤三悄然舒了口气,轻声道:“那我也想修师父的清净道,师父觉得如何?”   辰虚本在整理老旧的经文,闻言停了一下手,光影刚好避开了那一角。   目光停在那片隐晦的阴影中,本来就极轻的情绪更加让人分辨不清。   凤三以为辰虚没听清,想再说一遍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回答。   “不大好,换一个。” 第59章 剐洗尘缘   辰虚向来不说重话, 所谓的“不大好。”就是“不能,不许”的意思。   后来凤三也书过几封飞符,问过瀛洲的几位凤族长辈,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凤族天生神格, 没有经历过修心敛性一道, 好恶由心又多孤傲执拗不听劝,悟不了无物无我的那一套道理,莫要强求。   如果非要选, 那就修以刀,剑这种本就带着一定生杀的道容易些。   后来凤三选了一柄弓, 作为了趁手的兵器。   其实不单是凤族, 龙族狐族这种带着上古异兽血统的族类都不太能修这一道。   比如凤族在怨气聚集之地, 便本能地会激出杀意。   凤三在天录中前后翻了数十万年,这些族类每个几百年就有人去尝试,未有一人成功,倒出了几个走火入魔的。   封绝喜怒,说来简单, 做起来颇难。   一旦修成, 其气劲灵力似霜如雪,终年不化, 生杀无忌。   草木蝼蚁凡人仙魔,在其眼中并无区别,对万物生死悲悯却不悲伤。   后来凤三常想,或许正是那张常年无波无澜,被冷雾缭绕着的脸太入人心, 她才总想着做点什么, 说点什么让辰虚笑一笑, 或是生生气之类的。   当然这些大多以失败告终。   天录上记载得寥寥无几,不过提到此道唯一不足的,便是隔段时间要剐洗尘缘,定心收性。   这个时间要隔多久,如何定心,又根据修为不一而同。   有的,可能日日夜夜都要打坐,通过封闭五感来回归本心。   有的,可能隔上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才来这么一次。   但凤三便从未看到过,辰虚要打坐修养的。   这么说倒也不对,她其实是见过的。   辰虚每每从鬼界回来,便要闭关几日再借以瑶池水驱浊应该是一个道理。   上次她误闯的时候,差点命都没了,自那次后,辰虚每次从鬼界回来,都要给整个薄光殿多落一圈禁行的大印。   那段时间鬼界异动频频,十方恶境反倒比刚落成的时候更不安定。   不但里头有邪魔侵扰,外头也有走了歪道的玄门之人想破开,辰虚去的次数也多了些。   回来时,在瑶池中泡的时间也由以往的三日,变成了多则五六日。   每次他从薄光殿中大印里走出,仙辉便会更加冷冽。   有时白日飞霜,凤三在海棠林的最里头都能感觉得到。   那种极寒的气息过一会儿又会被刻意收敛下,不仔细察觉便与平日里并无二样。   在那几千年中,天阙和凡间都发生了很多事情。   自从杜芷仙官堕天后,薄光殿中的事务有些分不太均匀。   凤三虽无仙衔,但也以帝君座下弟子的身份,分担了一些。   一开始,她多数在天阙之中,勘录文书,不过天下触碰机缘之事众多。   其中免不了有些,会引起她特别的注意。   比如导致太极天尊羽化,追本溯源最开始的那几个不惹眼的起因。   比如曾经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仙者凡人,又为何弃道入魔。   凤三每每遇到这些事项,便会拉着与杜衡讨论。   由杜衡出面,行走人间核实情况,再对天录稍加修正。   后来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凡间去一两趟。   当然即便下界,她都尽力避开七月和鬼界魔界有关的一切。   可后来她发现还是不行。   有许多事情,越是刻意,越难避开。   那本来是极其寻常的一次巡视,杜衡去梵净山论道未归,但胥山靠北一带似乎是有邪祟作乱。   那一块地界原本是堕仙杜芷的封土,如今成了三不管之地。   在凡间常有庙宇同时供奉两座神仙,有些祈愿飘到了杜衡的耳朵里。他分身乏术,飞了一封符书给凤三,托她帮个忙。   凤三那一趟,很快便料理了作乱的邪祟。   邪祟起于两国交战时的枉死怨灵,徘徊人间不愿往生往死,又因战场怨气深重,阴差阳错化成了恶灵。   大约是被怨念所惑,其本性并不坏。   玄火灼伤之痛,对于邪魔而言无异于百骸具焚。   邪祟被凤三一箭钉在石碑上时,他垂眸看着自己被凤息灼伤的胸口时,居然异常冷静。   他似乎借着这份痛感,找回了些许清明的神志,甚至在凝望自己所做犯下的杀孽时还稍稍蹙了眉。   他说自己本是一国军师,并非是走了歪路走火入魔的玄门之人。   只因风水道论与行军兵法有同源相似之处,他也懂些皮毛。   他所带领的那一支兵马英勇善战,所向披靡。   可惜兵不厌诈,因他一时错信歹人,整支亲兵阵亡在这深山之中,他亦被视作兄弟的奸细亲手一剑穿心。   那一刻百味交杂,被背叛的震惊,对士兵的悔怒,对生的遗憾,对死的恐惧如排山倒海吞没了他。   他吸纳了全部的恨意,在热血未凉之时化成了邪祟。   又在感受了人间最恶劣的痛恨之后,大梦初醒。   他朝凤三一拜,问她能不能送他去往生之地。   凤三迟疑了一下,说好。   那一回,是凤三第二次去丰都。   在奈河之上,她竟然看见了熟人。   起初凤三还不太敢认,因为杜芷带着半张面具,眼睛被一条黑纱蒙住。   他独自一人在奈河边挂起长长的驱魔灯串。   那些微弱的烛灯上每一盏都流转着驱魔镇邪的符文,任其将自己的手指灼得皮肉翻绽。   这其实是一副很奇怪的场景,邪魔亲手在点驱魔灯。   杜芷察觉到来人,退回到背灯的暗处。   他没有取下面具,只是将蒙眼的黑纱扯开,还是按照天阙时的习惯,稍微鞠了一躬,道:“凤三殿下。”   凤三点点头,因着天录的缘故,她其实这些年看了许多杜芷的事迹。   比如生死一诡道之术,亦正亦邪。   比如他因为一时失控,生死藤被窃用,最终拱破了一道结界裂缝,引发了一些列恶果。   所以她自然也晓得,这无端的奈河水下,埋着杜家另外一位后辈。   辰虚提及过一两次,且多为夸赞之词。   甚至有一回还说过,那位杜家后辈在十分年轻的时候,就聆了天召,可他却拒绝了飞升成仙的机会。   说当神仙有什么好的,挂在天上,看着沧海苍生变迁,又不敢多加染指。   辰虚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淡,但是听得出他心情不错,最后甚至点评了一句,“他说得,其实也有道理。”   连辰虚也觉得好的后辈,其心性和天赋自然都是十分出挑的。   所以杜芷一直都对杜家和杜芒之死十分自责,这也说得通。   听说这些年杜芷试过很多方法,寻遍仙门和鬼界两道,想在奈河水中捞一缕两缕碎魂出来。   甚至还经常因此来往于凡间一些颇有名望的玄门,都没什么结果。   其实就连辰虚也不能确定,当年留下的那一只铃铛能否在广阔的奈河,无数的碎魂孤怨中聚齐魂魄。如果能,又需要多久。   但杜芷却好多年都守着丰都城,鲜少踏入鬼界。   杜芷一脉,好多年都守着那一座空宅。   不传教,不收徒,就这么一代一代地等着一个不归之人。   此时杜芷早已经非天阙中人,本不该插嘴过问。   但他还是极其自然地提点了一句:“三殿下,你不该来这里,杜衡和帝君可允了?”   凤三弯了弯眼眸,笑着指着身后道:“仙……杜师兄教训得是,来送个人,不多耽误马上就走。”   杜芷略微愣怔了一下,其实邪魔对同类的气息应当是很敏锐的。   但直到凤三说了那句话,杜芷才注意到凤三身后跟着的人,并非是普通随从,而是一名邪祟,还是刚入门不久的那种。   凤三简略的将事情一说,就像以往在天阙时被拿错了一样,解释自己这一次并非偷玩儿好奇,真的只是顺手之举。   杜芷思忖了片刻,“这原本是我封地内之事,杜芷虽已经不是天阙中人,但丰都入夜之后怨气又浓又重,殿下不适合再往里走了,我来带他去死域吧。”   这再好不过了,凤三谢过之后,都打算转身离去了,但又想起方才杜芷愣怔的神情,出于对故人的关心,又多嘴问了一句。   “杜芷师兄,你可认得他?”   杜芷反应了一下才回道:“不认识,只是有些可惜。”   凤三奇怪道:“可惜?你不认识他,不知他的生平,何来可惜之感。”   “倒不是可惜这个。”杜芷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人,“此人根骨颇佳,只是略通皮毛便能在将消散之际化成怨灵,又能在怨念愤恨最浓之际找回神志。便是如今这般也摸到了点清道的门边,只可惜未生在玄门。”   “清道?”凤三听得心猛得一跳,乖乖拱手躬身,“还望杜芷师兄解惑。”   “文书上说清净一道,需从生开始干干净净,清心薄欲,方能修得不悲不喜,视万物如一。可这个凡人,身前为一国军师,所涉生死尘缘颇多,为何能摸到点清道的门边?”   “哦,寻常是这样的。”杜芷颇为耐心地解释道,就像很多年前,杜家兄弟指导凤三功课时的语气一样,“但也有例外,比如在经历过大悲大喜之后,心绪归宁,悟出清净本心之道,就如同佛家所说的顿悟一个道理。”   杜芷走向前去,地底忽然拱动,生出几缕细细的藤蔓来,缚住了那人的手脚。   他轻轻拨开了那人的衣领,借着一丈之外驱魔灯发出的晦暗之光,可以看到其胸口之上横贯着一道血肉外翻的伤口。   “想必这就是‘视作兄弟的奸细亲手一剑穿心’留下的伤痕。”杜芷侧过身来,对凤三讲道,“喏,其实剐去喜怒尘缘,也能用这个方法,只是有些血腥。”   凤三看着伤口,觉得眼角被刺了一下,怔了片刻,蹙眉道:“你是说,真的剐,用刀直接挖出来?”   作者有话说:   因为杜芷经常来往凡家玄门,所以凤三在方家的时候,为什么会看到杜芷的身影。   (这个不重要哈,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就这么一说当作伏笔回收了) 第60章 苦命师兄   其实人间有修无情道, 仙有修清静道,在邪祟横行的鬼界亦有相似的大修。   只是邪魔重欲,做不到长久的封心绝爱, 便琢磨出了些速成短痛的法子。   “应当不至于如此粗暴, 这么挖……”杜芷想了一下, 摇头道,“毕竟邪魔也是惜命的。”   最多只是将自己的喜怒渡给别人,或是吸食别人的修为。   当真隔段时间给自己心口上来一刀, 修为精进不精进待说,可能命先没了。   一阵锒铛风声从丰都上空吹过, 裹挟着来自死域的浓厚怨气, 有些呛人。   杜芷动了动手指, 藤蔓将那邪祟从凤三身后拎了出来,路过凤三身边的时候,叶片还轻轻推了一下凤三的手臂。   “好了,以后少来这种地方。”杜芷重新将黑纱蒙好眼睛,又顿了一下手, 提醒了一句, “殿下劫期将近了吧。”   凤三乖巧地回道:“噢,师兄放心, 我养了几只玄鹊。”   “在薄光殿里种树养鸟,你啊……”   那一刻,即便杜芷未取下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到他面具之下的神情有些复杂。   “被惯得胡闹”这几个字几乎都要说出来了,可杜芷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 又噤了声, 只是挥了挥手, 赶人道,“好了,去吧。”   原本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千百年里平平无奇的一次故人相逢。   却因为其中的一言半语,让凤三原本封尘了的心思,又开始反复起来。   既然邪魔和凡人都能修清心寡欲这一道,为何凤族不行?   天录总归是九重天上的仙官勘录,涉及到鬼界的东西不甚详实。   加上她之前有意避讳,这些有关邪魔堕仙之事她并不乐意深究细想。   自从那天碰到杜芷之后,她觉得即便是邪魔,堕仙,只要本心尚存与普通人其实也并没什么两样。   她开始留神那些关于鬼界消息,并逐渐发现一些,她本该早就注意到的端倪。   比如,鬼界被强行剥离出人界时,辰虚设下的那一道十方恶境的结界,其本质并非炼化,而是镇压。   万物生灵,不会凭空化出,也不会凭空消亡。   怨念亦是。   凡间有句话叫做邪不压正,其实不然。   阴阳相昭,正邪相斥。   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就像在凡间碰到那么一两个妖魔邪祟,被凤息一点,瞬间化作玄火能将其烧得魂飞魄散。   但是在死域鬼界那些阴气大盛的地方,就会反过来压制凤息。   原本散落在整个人界的怨气邪灵被封禁在一处,怨念不会在年复一年中消逝。   强行剥离镇压,怨念会横生出更大的怨念,因果纠缠出更复杂的因果。   难怪结界总是会松动。   难怪每一次重新封堪结界后,辰虚的仙辉总是更加冷冽。   那是一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相互角逐。   压不住时,便是大妖大魔出世的那一日。   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需要上仙应道的大造劫。   凤三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无从验证。   直到那一次辰虚从鬼界回来,薄光殿中冷风一扫而过,连窗沿之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冷雾之中又带着一层呛人的烟火气。   在辰虚一步踏进薄光殿前,凤三喊住了他。   当时辰虚周身裹着冷雾,冷雾之上又沾着一层鬼界怨念焦化成的黑灰。   乍一看黑乎乎的一团又威压极盛,回来时把南天门的守将都吓了一跳。   凤三:“师父。”   辰虚停了脚步,“嗯?”   “这次鬼界,异常难对付?”   辰虚将仙辉敛下,气氛缓和了些,“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几千年来,结界时不时松动,也偶有难缠的几次,的确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自从凤三想明白那层道理后,便越发忧心忡忡。   日日都像是看点爆竹的引线。   眼见它烧着,却不知引线有多长,能燃多久,到底背后是哑炮还是天雷。   辰虚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还抽空逗了她一句,“怎么哭丧着脸,不想看师父回来?”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凤三的脸更是难看,在那种尚未敛下的情绪中,凤三开口问,“下次我也想去。”   辰虚愣怔了一下。   每每他从鬼界回来的那一天,情绪就要显露得明显一些。   无论是吃惊,高兴,还是烦闷都像是被黑雾重新勾勒了一道。   在那一个微妙的停顿之中,凤三察觉到辰虚有一瞬间的犹豫,甚至她都觉得对方要松口应允了。   但最终辰虚只是将手背放在凤三额头上过了一下,“噢,没烧。”   “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盈着碎雪的衣袖拂过凤三的鼻尖,再放下时辰虚已经恢复了神情。   他声音温温沉沉,拒绝得温柔又不容反驳。   “若是实在闷得慌,同杜衡一道去凡间走走。”   辰虚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凤三甚至怀疑是自己一个人琢磨得太深,想得有些偏执了。   毕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至于忽然之间起什么变故。   那段时间,她的确依辰虚所言,又下凡间了几趟。   大多没什么目的,走走逛逛。   有时是和杜衡一起,有时是一个人。   在这期间,她偶然又知道了一件事情。   鬼界的确出了异动。   传闻中那无端火海里化出了大妖,烛龙。   有一则有二。   凤三知道这件事情不彻底探究出因果,自己的心境永远都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多得的一星半点的消息而起伏反复。   那天玄鹊叫得有些闹人,一个个胖墩墩站成一列,拦着她。   鹊鸣能兆祸福,讲道理她不应该出门的,但她还去了一趟丰都。   越靠近鬼界,一路上的传闻越是绘声绘色。   甚至烛龙长什么样子,能否说话,有何命招都说得十分详尽。   她约的人是杜芷。   还是那处奈河边,无端平阔的水面,投映着漫天星辰。   杜芷带着半张面具,看不清神情,但语气颇为无奈,“三殿下……”   不等他说完,凤三立马举起三根指头朝天,信誓旦旦保证道:“凤三就是想师兄了,我就站在这儿聊天,保证一步都不乱走。”   杜芷头疼,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是邪魔了,为什么还是听不得人撒娇卖苦。   他忽然有些懂为什么凤三殿下能在薄光殿里种树养鸟了。   毕竟普天之下,应当也没有几个会朝着邪魔撒娇卖苦的。   凤三甚至还带了几只桃子,几碟点心和天阙上的玉酿琼浆,依次排开。   俨然一副叙旧的架势。   “放心,这些酒和点心的品类原料我都看了。”   在河边的码头上,他们曲膝而坐,凤三将二人杯中倒满,“邪魔,仙官均可饮用。”   “师兄,请。”   杜芷:……   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为凤三的贴心感动还是头疼。   杜芷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或许是他成仙不久又经常行走凡间的缘故,他对世俗之情总是察觉得更透彻些。   即便凤三没有直言,他也看得出这只小凤凰有心忧之事。   其实那个时候,可能连凤三自己都没有彻底明白。   毕竟辰虚是上神,又是自己师父。   自己担心师父的仙途安危,是再正常不过了的事。   “鬼界的无端火海中,的确化形出了烛龙。”杜芷轻轻抬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奈河的湖面之上忽然出现了熊熊烈火的幻象,隐有巨物伏息其中。   烛龙名字中有龙,但和龙没什么关系,化身于欲念之中。   蛇身长鳞,有九首,又名九头厌。   刚在火海中化形没多久,就被辰虚重新镇压了下去。   凤三蹙眉:“师兄可知道,为何师父只是镇压,没有斩草除根。”   杜芷道:“帝君尝试过。”   但是未有结果。   那日十方恶境之中,飞雪冻霜了三天三夜。   可不知为何,辰虚并未斩杀那只刚刚化形的烛龙,而是将其重新镇压在火海之下。   虽然说大妖本身的确难以斩杀。   但烛龙化身于欲念,又尚在幼期,应当不太能掩藏命门才是。   那三天中,十方恶境里威压凝固了好几次,说明辰虚至少是起过杀心,甚至是尝试过几次。   只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凤三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那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师父向来心软,莫不是看着那条幼龙长得可爱不忍心下手?”   可是一条蛇身上长九个脑袋的玩意儿,能有多可爱?凤三百思不得其解。   杜芷:……?!   心软?三殿下你是不是对帝君有什么误解?   不知道鬼界众生听到这个评价,会不会当场呕出几桶血来。   不过杜芷当下并未点破这个。   凤三如此这般的性情,多少也赖薄光殿中的几位惯着。   朗月清风,带着隐约的锒铛声。   这时并不是七月半,凡人几乎听不到这个声音,但传到凤三耳朵里异常清晰。   凤三蹙眉道:“这声音……怎么又来了。”   杜芷:“从死域吹过来的。”   凤三恍然,眼睛忽然一亮,“是那对铃铛,能追本溯源的那对铃铛?”   杜芷:……   他看着凤三这个表情,心下就觉得不好,果然,下一秒凤三便一脸哀求,“师兄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杜芷斩钉截铁:“不好,被帝君知道我非得再挨一次天雷不可。”   一炷香后。   两人走在去往死域的路上。   杜芷:……   多亏那面具遮着,否则杜芷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身后跟着一只奇怪的东西。   藤蔓纠缠捆绕成球,里头是空心的,乍一看像什么茧。   凤三闷闷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这些藤蔓的刺有些戳人,师兄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杜芷:……   闭嘴。   过了一会儿。   “师兄,非得这样才能掩住凤息吗?”   杜芷:……   真的想给你直接送回天阙去。   作者有话说:   为了庆祝60章日更没断!这章留言发红包~嘿嘿 第61章 痴妄深重(修)   有生死藤开路, 他们既快又安静地到了死域。   “就看一眼。”杜芷警告过后将人放了出来。   那棵极高的梧桐树就静伫在迷雾之后。   树下石化着许多尝试取铃,终迷失在幻境中的人。   金石相磨的锒铛声炸响在耳边,整个死域的地面都在震颤。   倏然阴煞的怨气, 让凤三周围缭绕起汹汹玄火。   她额间的神印明灭了一下。   那颗树似乎有所感应, 迅速抽枝发芽, 几片从梧桐树叶从树枝顶端轻飘飘的落下,落入凤三手中。   杜芷看着凤三额间那道青金色流光,有些吃惊。   那并不是普通的神印, 而是帝君的本命护印。   “我曾看天录中记载,师父第一次剥离鬼界时, 黑灰如雨。他曾为了护一棵树, 撑开屏障守了三天三夜, 就是这棵?”   杜芷:“嗯。”   常年阴云晦暗的死域上空,忽然雷霆轰鸣,极快的闪电穿透长空,将死域一瞬照亮如白昼。   凤三在这片刻的明亮中抬头问:“师兄,若我想知道九头厌的来源, 该如何驱使这对铃铛?”   “不能。”杜芷想都没想, 极快地回答道,“探寻本源, 是大妖大魔极其忌讳的事情,这对铃铛几千年来引得无数觊觎。不过依你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对铃铛没有认主,还是好端端地挂在树上。”   法器既然没有认主, 便没有人可驱使。   话音刚落, 那对铃铛便在风中频频相互撞击, 卷起阴煞沉沉。   遮天蔽日的雾气聚拢,又被凤息撕开。   铺天盖地的黑灰交缠着明灭不定的光亮,暴起的生死藤蔓将两人托在空中。   杜芷皱眉道,“三殿下,小心一点。”   被托起的二人离树尖更近,掩藏在梧桐叶间的那对铃铛泛着琉璃般的光泽。   就像是树上结出的两只果实,让人忍不住伸手摘取。   传说中那对铃铛能追本溯源。   在铃声交织出的幻境之中,能映射出邪祟的本心,看到最初成魔的心结。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道铃声其实对仙者也是有用的。   在凤三伸手触碰的刹那,被忽然拉进无数幻境之中。   她看见了凡间繁华的接道。   凡间时值初冬,雨打车篷留下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   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未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她看见了辰虚走经自己莫浮院,长袍扫过海棠花瓣,耐心地听她门前种的那几棵嘴碎恼人的解语花。   自己环抱着辰虚的脖颈,嘴里却叫着“仙官哥哥。”   她看见了薄光殿的檐角挂满冰枝,瑶池周围的玉石慢慢爬满霜花,草木冻得又干又脆。   辰虚正闭目在瑶池之中,明明身上挂着一道横贯心脏的伤疤,却因自己误闯瑶池而难得生气地呵斥了一声“胡闹”。   她还看见了那段时间,自己藏着不安装作不在意,实则有些惶恐不安。   辰虚语气很轻,带着哄人的意味同她道,“许你犯一次错。以后不要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其实凤三真正进入幻境的时间很短。   因为额间那道神印几乎在坠入的瞬间又将其拉了回来,许多片段甚至还没来得及凑成一段完整的往事。   但她仍然在那些纷乱的画面中,窥见了端倪。   那些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关心,她曾经一度以为这就是师徒之情。   邪魔重欲,从鬼界吹来的风,总是带着呛人的烟火气,撩拨得人喜者大喜,悲者大悲。   如果是帝君行走其中,一定不会受其影响,但凤三不行。   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察觉到自己贪念交缠,痴妄很重,偏偏又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就在她要摘下那一只铃铛的刹那,数道雷霆坠天而下。   掀起翻腾的云浪,轰然鸣于四野。震荡不止的威压,激得死域尖啸哀鸣不断雾障腾腾。   一时间,整个死域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杜芷一掌击地,猛然拱出巨大藤蔓将人护在其中。   一道惊雷堪堪擦着生死藤劈下,土地崩裂,附近几座石化的雕像瞬间化为齑粉。   杜芷的声音穿透雾障道:“三殿下,这些天雷好像……”   好像是朝着她来的。   凤三忽然记起她出门时,那几只异常呱噪的玄鹊。   她原本以为,它们是阻止她去死域,没想到……   好巧不巧,刚好撞上了自己九千岁的天劫。   不知是哪只缚地灵被吓得睁了眼,忽然大叫了一声,“怎么又是你,又来一次??”   又有隐约的几句附和,“我就说怎么味道这么熟悉,为什么你总爱来我们这里渡劫!?”   凤三:……   她按下心中隐隐地不安,朝杜芷安慰道:“师兄放心,师父说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不等杜芷做出反应,凤三倏然朝他出了一掌,将其推出十丈之外。   若杜芷尚为仙官,还可以帮她撑一撑,可杜芷如今本就带着一半邪祟灵魄,能不能挨天雷另说,万一自己被劈得失控,一口凤息撩了过去将人误伤也不好。   她猛然化作凤凰灵相,冲上空中。   雷霆阵阵玄鸣耳畔,在倾天大雨中,她支起一道护体灵光,上挡住天雷,下挡住翻涌不止的怨念邪气。   数道天雷悍然砸下,九霄奔鸣不息,她紧闭着双眸,燃着灵魄将灵障撑开到最大,抵御接踵而至的天劫。   可那预料之中的重击却并未落下。   那一刻,无数死域中抬头仰望的生灵都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天地亮如白昼。   在馈耳欲聋的雷声中,死域之上顿时飞雪结霜。本该全部砸向一处的天劫,被一道青金色光幕托住,在巨大的轰鸣和震颤之后,一星半点也未落在该落的地方。   凤三微微仰头,霓虹裙摆缭绕着一圈玄火。   辰虚垂着眼眸,衣袍张扬,银发悬飞在凤三咫尺之处。   同感同受,同生同死。   这就是本命护印与其他护印的不同之处。   两人仙辉极盛。   九霄之上,一白一红,一霜一火。   原本是相悖的灵相,又因此刻站得极近而显露出几分亲昵的纠缠。   “即便是有,这第一只被雷劈焦的凤凰,也绝不可能是本君的弟子。”   凤三这一刻才知道,辰虚口中这一句好似宽慰哄人的话,其实并非哄人。   若不是她今日碰巧来了死域,闹得天劫的动静大了些,辰虚一定会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甚至他可能还会刻意留下几道不痛不痒地天雷,好让凤三更不易察觉。   然后在某天不经意道:“为师早就同你说过,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辰虚自今日起,便再也不能劝她,“生死有命,顺应天道。”了   凤三抬眸,眼中雾气蒙蒙,她原本想问点什么,好印证心中所想,但终静默于口。   既然是同感同受。   那么辰虚便能知晓她心中所想。   知晓她翻腾起的妄念。   知晓她此刻想做什么。   借着死域呼啸不止,撩人心神的风。凤三化为人形,伸手勾揽着辰虚的侧颈,贴了过去。   她想过辰虚会避开。   也想过辰虚会轻轻叹一口气,同她说,此地易惑乱人心。   可辰虚只是看着她,终年如寒冰的双眸染上了一点怔然。   甚至手中凌冽的寒霜都收了力。   他们相吻于滔天的雷霆和震颤的锒铛声中,世间最冷冽的仙辉和世间最浓的煞气里。   *   宴厌便是这时醒来的。   那些溃耳之声尚未褪去,复又炸响。   她怀中躺着那只铃铛,手腕处流转着青金色流光,让她感受到了轻微的拉扯感。   正是李青燃将她扯出了幻境。   李青燃轻轻拨了一下宴厌的眼角,“怎么哭了。”   宴厌抬眸,还未说话,嘴角又被轻轻吻了一下。   她抵着李青燃的胸口问,“这一道伤,是怎么来的。”   李青燃稍顿,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复又展开,“曾经取了些东西。”   宴厌原本想问,“取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取,是不重要么?”   却在看到他蹙眉的那一瞬间,开口变成了,“那痛不痛?”   李青燃愣怔了一下,笑着回道,“现在不痛了。”   话音刚落,死域开始猛然震颤,飞沙走石,雷霆炸响。   这一幕太过熟悉,以至于在最开始那一瞬间,宴厌怀疑是不是又重开了一遍幻境。   但并非如此。   凤族三千岁一劫只是一个粗略的说法,并非是刚刚好三千年整一次。   有时早几十年,晚几十上百年都有可能。   她周身凤息开始止不住翻腾,于是她飞快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自己九千岁的那第三道天劫,其实也尚未落下。   九千岁那一次天雷是最厉害的。   即便是凤族尚未有当场劈死的凤凰,但被劈得昏迷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倒退几千年灵智的凤凰不少。   何况,凤族应该没有哪只不要命的,赶着在死域这种地方历劫。   ……除了凤三殿下。   宴厌立马想拉着李青燃先离开这里。   此时李青燃尚未飞升,以凡人之躯恐怕会死在自己前头。   天地在雷霆中明灭了几瞬,将李青燃的神情衬得有些沉。   他垂眸看着宴厌,闪电雷鸣都未曾让他抬眸。   仿佛他早有预料,或者并不在意。   以至于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让宴厌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情绪,并非是害怕或者担心……而是有些不舍。   宴厌有些迟疑,开口道:“怎么了……”   李青燃轻轻抵着她的后颈,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以后对自己的事情上心一点,别再这么不小心了。”   宴厌心跳停了一下。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说“以后”? 第62章 上神归位   宴厌有些空茫地抬头。   李青燃衣袍翻飞, 周身缭绕起云雾,原本压制在他心脉当中的那一道仙辉冲破桎梏,倏而盛出极强的威压。   在青光流转中墨黑的发丝褪成雪般冷白, 逐渐变成了她误闯薄光殿时, 看到的辰虚帝君的样子。   九霄翻涌不息的雷鸣瞬间顿住, 翻腾激荡的怨念被霜雪凝结。   那些天雷一道又一道落下。   尚在半空又被拦截,落在地上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乎只激起了一层黑灰。   她曾经被称为凤族万年难遇的福星。   因为平顺的过了九千年, 每一道天雷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那些眼看着朝她落下的天雷,都因为各种原因永远伤不到她。   宴厌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人, 就如同每一个被庇佑的凡人仰望神明一般。   没有人看过那样的景象。   飞升归位的瑞云和天劫雷霆在九霄之下相互对峙。   死域上空, 时而华光万丈, 时而阴雨沉沉,又在长久的消抵中归回平静。   封禁了数百年的薄光殿上空浓雾消散,重新迎了天光。   主殿之中,飞檐廊柱上的霜花消退,海棠花林抽出新枝。   一群小仙童颠着脚步, 又惊又喜地集聚到了殿外, 相互推搡,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乍一看, 其实和千百年前并无两样。   长榻上阖眼了许久的辰虚,缓缓睁开了双眸。   第一个匆忙进殿的是司命星君杜衡。   他带着一溜小童子,准备了几百年的祝词在嘴边忽然卡了壳。   因为辰虚醒了,宴厌并没有醒。   也不知道为何,帝君没有起身, 准确来说是一动没动, 于是一齐进殿的十几双眼睛都看到了这一幕——   辰虚怀中依然倒伏着一个, 凤眸紧闭,微微蹙眉的人。   司命顾不得礼制,当即转身,挥着广袖一挡。   被忽然拦了一道的小童子们不明所以,纷纷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咳咳……你们去将海棠花浇浇水,堪舆阁的书重新翻晒翻晒,若是有仙君前来登门,就说帝君刚醒不喜吵闹,客客气气好生将人劝走。”   把一排小童子打发走后,司命硬着头皮行礼,“帝君,小殿下她……”   辰虚:“已经看过了,无大碍。”   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醒。   司命:“……我的意思是,要不我将她挪挪地儿?”   *   死域中,被迫看完全程的杜芒从罐子里探出了头,对着眼前神情愣怔的小凤凰招了招手。   ……没有回应。   他抱臂靠着坐在一旁,不知道等了多久,宴厌忽然道:“你说得对。”   杜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同自己说话。   毕竟自己方才很安静,好像什么话也没说……   宴厌刚渡完劫,凤息腾腾,灵相华光万丈,但她声音却有些暗哑。   “你说,渡劫不过是黄粱一梦,终有醒时。”   杜芒点点头,自己的确在初见面时说过类似的话,后面似乎还跟了一句,“你可别你可别又步抽筋拔骨的后尘。”   雷声平息,霜雪褪去后,死域中那些被惊醒的缚地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啊……啊……啊嚏!”   “又来了个凤族的渡劫,真是命大。”   “命大什么,上一个不是还是死了吗?”   宴厌忽然觉得极其吵闹,心念一动的刹那,长鸿弓尚未化形,她怀中的铃铛便传来了几声细碎的响声。   那几个嘴碎的小鬼瞬间没了动静,石化在原地。   在铃声交织的幻境中,她极快地窥见了那几只缚地灵因何而死,所念何事,为何缚在此地不愿往生。   宴厌倏然站了起来,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铃铛认主后,其实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驱使方法,所想及所达。   她第一次碰铃铛,看到的是几千年前的岐山,自己是一颗凭空而生的凤凰蛋。   于是她第二次碰铃铛的时候,想的是“自己从何而来,究竟是谁?”   但铃铛中的幻境,却显示的是凤三殿下有关的第三次历劫的往事。   先前,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使用仙器,有些不得其法,所以才错看了一段不相干的幻境。   但若不是呢?   这铃铛本就是仙器,在死域引阴还阳了千万年,方才她只是心念一动,铃铛便先于长鸿弓应了召。   若本身她问题的答案,就是那一段幻境呢。   ——从而何来。   ——因凤三历劫而来。   仔细回想,其实那一段幻境她尚未看完,有头无尾地看了一半,李青燃便将她拉了出来。   只是随后又恰好遇上了天劫,所以她并未细想。   可……   若李青燃拉她回来的时机,本就是计算好了的呢?是特地不让她往下看了呢。   宴厌起身回了神,将杜芒的罐子抱着,神情有些冷然。   “杜芒,我先送你去往生海。”   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有人踏风而来。   宴厌将罐子护在身后,手中凤息刚刚燃成型,又在看清楚来人之后松懈了下来。   从雾中走出之人,身形同司命有些相仿,银丝面具覆住半张脸。   带着和司命、杜芒相似的文人气息,让人总觉得他手中应当拿着一杆笔,而不是两手空空。   他稍微顿了顿,开口道,“去往生海之事,由我代劳吧。”   宴厌其实先前是见过杜芷一面的,在初到丰都的时候。   那时他书生模样未戴面具,身上也没有这么浓烈的死气。   杜芒闻声而动,从罐子中探出,颇为爽朗地喊了一句“杜芷师兄。”   声音自然,就好像他们只不过数日未见,而非时隔千年。   即便杜芷带着面具,宴厌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微微颤动的肩膀,和被捏得有些泛白的指节。   甚至说不出为什么,在杜芒喊出那一句“师兄”的时候,她居然也莫名有一种跟着喊一句的冲动。   大约是被幻境迷了眼睛。   宴厌揉了揉眉心,在询问完杜芒的意思后,放心地将罐子递了过去,“那就有劳了。”   对方却在接手的刹那,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杜芷接罐子的手很稳,所以他并非是在迟疑这个。   他蹙眉,开口问了一句,“你从树上取下来的?”   宴厌顺着他的眼神,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挂在腰间的那只铃铛。   宴厌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取,是它从树上掉在我手中的。”   杜芒此时,看似无意地插嘴问了一句,“师兄,仙器会认二主吗?”   杜芷说:“不会,只要原主未殒命……”   然后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这只铃铛可能有些不大一样,这棵树当年受了帝君庇护才生长至今,其所凝结成的仙物,应当天生与帝君有所感应。”   宴厌双指悬于半空,铃铛轻轻震动了一下,她再次快速探了一下那段幻境。   果然,无论试几次,每次都会在她第一次被拉出的时间点,戛然而止。   若杜芒没有问这么一句,宴厌试了几次后,只会觉得自己错怪了帝君,并非是自己被强拉了出来,而是这段幻境原本就只有这么长。   但先前的怀疑,加上杜芷的话。   让她不得不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甚至由此回想起所有事情,都透露着一股过于凑巧的微妙感。   比如薄光殿自封的结界,为何自己说进就进。   哪怕是被结界攻击,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有些让自己吃力,却又未伤及自己。   若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自己也不至于打碎琉璃盏。   李青燃不是飞升不得,而是故意留在人间。   八角铜钱里凤三的记忆,铃铛会激起的幻境,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才能恰到好处的让自己窥见端倪,脑补出一个全貌。   方才自己若按部就班,渡了天劫之后。灵相回归本体。   那自己大约会与帝君同时在薄光殿中醒来。   自己会说什么呢……   仓皇地退到一旁,将自己误闯薄光殿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上一遍。   从乾坤袖里把李青燃亲手所签的免罪诏递上去。   再看着辰虚短暂的应一声,带着免于刑罚的庆幸,让一切回归原本。   继续无忧无虑地当她的凤族小殿下,天阙中的凌霄元君。   凤三还是那位早已经消散的前辈,李青燃不过是凡尘众生里的一张皮相。   飞升之后不记旧事,谁也不会提及。   凡间同行的这几月,当做一场黄粱之梦,梦醒则散。   世人皆是如此。   越是当做什么禁忌一般的瞒着,便越是引人窥探,甚至编出数个版本的故事来。   倒不如直接给对方一星半点,让其自以为知道真相,反倒能绝了刨根问底地念头。   就像幻境中,即便是帮凤三殿下抵挡天劫,帝君也会故意留下一两道天雷,就好像本该如此,让被庇护之人不深究便难以察觉。   这些她都能理解的是,她不能理解的是,明明瞒住她的方法有千千万,随便哪一样都能做得更加圆满又不漏痕迹,帝君为何偏偏要选这种漏出破绽的方法。   左右还是怪丰都客栈中的那次洗灵,将两人洗得都有些神识不清。   可凭何说不记旧事便不记旧事,说大梦方醒便大梦方醒。   宴厌拦住了杜芷,询问道:“那你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铃铛只听我的,不受帝君感应?”   杜芷:“……没有。”   杜芒:“嗯?师兄,那你迟疑什么?”   杜芷轻咳一声,“并非迟疑,只要帝君神力所及之处,便无法避免的会有所感应。”   宴厌顿了顿,眼神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若是在鬼界便可?”   杜芷:……   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第63章 鬼界众生   杜芷本来是想拒绝的。   他是邪魔, 又不是什么仙官菩萨,不可能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宴厌有求必应——   如果没有杜芒在一旁瞎掺和的话。   杜芷锁着眉,“七月廿后, 鬼门就会关闭, 不管你有什么事, 成没成,都只有三天的时间。”   宴厌:点头。   杜芒:点头。   杜芷折了两支生死藤的枝条发给两人,冷着脸道:“再背一遍。”   宴厌举着枝条:“不可动怒, 不可在人多的地方施放法术,不可离开北域, 走丢了把藤烧了可以救命, 七月廿前必须出鬼门。”   杜芒举着枝条, “不可离开罐子十丈,不可离开北域,监督宴厌三天内出鬼门。”   杜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带着二人走进浓厚的迷雾。   宴厌用胳膊肘碰了碰杜芒,小声道:“你去鬼界干嘛?”   杜芒抬手掩唇, 轻咳嗽了一声, “咳咳……在下并非八卦之人,只是玄门书册大多只记录了仙凡两界的奇闻异事, 鬼界之事多止步于传闻,想顺便看看。”   杜芷在前头,连都头没回,“鬼界情况和传闻中差不多,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传闻中, 鬼界根据八个方位分成八域, 各自有八个鬼王, 有些凡间各国群雄割据的意思。   死域通向鬼界的路,弥散着山火烧烬时的黑灰,不时吹来腾腾热浪,脚下焦土结成硬壳,踩上去吱吱作响。   路上还能碰见急急赶路的邪祟,皆与他们相逆而行。   与先前碎嘴又吵闹的邪祟不同。   此处遇到的同路小鬼们个个沉默寡言,莫说搭话,连擦肩而过时都恨不得躲得十丈远。   说是沉默寡言也不太对   ……他们神色匆匆,眼神闪躲的样子,甚至带了几分惧怕和避讳。   或许是气氛太过诡异凝滞,显得这条路又长又暗,好似没有尽头。   宴厌为了调节气氛,开口道:“为何我们不可离开北域?”   杜芒早就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一拍手,先行抢答,“传闻中八个鬼王各有喜恶,其中东域和北域两域与凡间相似比较安全。杜芷师兄,我说得对不对。”   杜芷:“嗯。”   ……   又安静了下来。   杜芒乘胜追击,“那我们为何不去东域而要去北域呢,莫非是师兄与北域鬼王相熟?”   “前北域鬼王比较弱,千年前不小心被我打死了。”杜芷稍微抬了抬眼皮,“所以现在北域鬼王是我。”   杜芒:……   宴厌:……   那应该真的是,很不小心了。   鬼界不讲究人界的血脉继承,也没有仙界那么多玄而又玄的道法。   一句话概括便是弱肉强食,能者居之。   杜芷提醒的那一句“不要离开北域”决然不是随口一说。   堕仙在鬼界称王称魔之事,倒也不算特别罕见。   比如前破军星君陈况,如今在鬼界也算是个魔头。   只不过传闻归传闻,当鬼界鬼王是旧识,并且亲自给你引路…………   总之,在杜芒一而再的闲聊中,气氛好像更加凝滞了。   三人踏入鬼界时,小道两侧窜出滔天业火,罡风带着鬼界特有的鬼哭狼嚎。   生死藤猛然抽出,将火海拨开。   三人越过火海就算是到了鬼界的北域。   鬼界自治后,仙者不可擅自踏入鬼界。   当然以前宴厌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深究,所以对鬼界的设想大多来自凡间的话本。   什么房子都是骷髅砌的,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而北域两字,总是带着莫名的冷感。   所以在她设想中,大约第一眼看到的应当是大雪纷飞,苍茫无际的北方平原,几名邪祟口啖人肉,将白骨累成京观的骇人景象。   ……实际上更骇人。   宴厌几乎在抬眼的瞬间身体僵在了原地——   她居然看到了,辰虚。   !!?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   紧接着,她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辰虚……   宴厌一把薅住旁边的杜芒,茫然道:“我是不是思念过度,产生了幻……”   话未说完,她便住了嘴。   因为在人群中,她还看到了好几个司命,好几个天帝天后。   甚至还有几个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出了破绽。   比如有些高,有些矮,有的像胖了一圈的辰虚,有些眼睛颜色深些,有些头发颜色不对。   ——皮相。   她想起上回那个纸皮邪祟一开口就问,她这皮相是否是新款,多少灵石。   看来陈况的皮相生意做得十分大,不但更新换代很快,甚至还能根据客户定制。   难怪,自己与凤三长相如此相似,杜芷却似乎从来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若是满大街都是相似的几个人相,这么看了几千年,任谁也不会一惊一乍了。   几人行走在街上,众人一见生死藤便纷纷低首行礼,不敢直视。   这样一来,便更不像了。   辰虚帝君与低眉顺眼地俯首行礼这种事,实在是完全不搭。   杜芷同闻讯赶来的几个鬼差说了几句话,回头交代道:“北域之内可以逛逛,但不要随意走出地界。”又留下了两名小鬼使才转身离去。   小鬼使就和天阙里的小童子差不多大。   一身玄黑配墨绿,衬得脸色有些惨兮兮的白,颇有种小古板的感觉。   一般而言,天阙上的小童子常年一身粉白,抱着把一人高的佛尘甚是憨态可爱。   只有常在披香殿的几个,被司命□□得板板正正,逗起来也最好玩。   一想到此,宴厌便忍不住俯身朝小鬼使说上两句,“小不点,你家大人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小不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板一眼回道:“大人说,要是两位敢随便踏出北域,就直接打晕绑了,再拖回王城。”   宴厌:“……”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除此之外呢?”   两只小鬼使摇了摇头。   自从踏入鬼界开始,宴厌探到那只铃铛上隐约透出的寒意越来越弱。   大约再过几个时辰,最多不过明日,帝君在铃铛上留下的感应就可以完全切断。   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宴厌弹指敲了敲罐子,悄声道:“杜公子,想不想去看看鬼界最繁华的地方?”   杜芒侧头应了一句,“乐意之至。”   宴厌轻咳了一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扯了扯脸,正正经经同小鬼使道:“我觉得这身皮相有些旧了,你们带路,去看看新款。”   小鬼使特别好骗,听完片刻犹豫都没有,立马在前头带路。   宴厌同杜芒行走在北域的大街小巷,若不仔细看摊位上卖的东西,其实与凡间没有太大区别,让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皮相当真是门好生意。”   毕竟若凡间街道上走的都是什么断头,半个身子,肠子拖地的邪祟,再热闹的氛围也显得十分诡异。   几人横拐竖拐,到了无端火海边一条极其热闹的街道上。   火海终年不息的烈焰,给整条街道映上了煌煌之色。一眼望去,竟比长陵城的灯市还要漂亮。   有牛头人身的魔族拉着货车叫卖。   “新鲜的人骨,十株灵石一斤哞!”   “成年凤凰羽,三十株灵石一根哞!”   “刚做出来的纸人傀能跑能跳,灵活驱使,五十株灵石一个了哞!!”   不一会儿就围拢了一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讲价还价。   小童子绕过人群,往前一指,“到了。”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店铺,那面在热浪中翻腾的招牌流光溢彩,用魔族,人族,仙族三种文字写着“抬起头做鬼,让世界变美。”   掌柜披着天帝的皮相,指挥两名“武德星君”将一个大木箱搬了出来,上头写着促销打折,“三十株灵识,皮相任选。”   方才还围在牛头车前的众人,“嗡”的一声又被吸引了过去。   同凡间集市上的景象,学了个十成十。   宴厌啧了一声,“鬼界自治倒也挺像模像样,为何总是想不开要冲破结界,惹得天神降罚。”   小鬼使们听言回道:“北域太平是因为有咱们家大人。像西域鬼王就喜怒无常,西南西北两域,大多数妖魔炼的都是相食相吸之法,最喜欢吸食新鲜鬼魄和活人的骨肉。”   末了,小不点们还不忘点题,“所以两位,千万不要随便踏出北域噢。”   宴厌才想接点什么,又见刚刚围拢的那群人又散了,口中还说的什么“呸呸呸,不吉利。”之类的。   她透过缝隙遥遥一看,有些哭笑不得。   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已经仙逝陨落的仙人的皮相,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张泛着旧色的南极天尊的脸。   杜芒敲了一下手,“可有文书店铺?记载鬼界各域事迹的那种。”   “有的。”小鬼差往前带了几步,又回头道,“噢,其实这些书,王城书库里最全。”   宴厌一看书就头疼,便和杜芒各自领着一个小鬼差分成了两路。   她刚准备撩开皮相店铺的门帘子时,听见了对街的动静,顿时僵了一下。   既然此处和人间相差无几,那么最热闹的生意也是大同小异的。   吃喝嫖赌。   前两样讲究文雅细致,后两样便讲究热闹排场。   而青楼不挨着酒坊赌场,偏偏挨着这家皮相店,自然也是有它的道理在的。   所以在宴厌回头的刹那,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仙界的百花仙子众人,招着小手绢儿,穿得潦草清凉。   宴厌连忙伸手,捂住小不点的眼睛。   邪魔重欲,不分男女。   于是,下一瞬,她看见了“辰虚”背靠窗沿,撩了一下本就半披半敞的衣襟,朝她丢了一个魅眼。   ……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但捂人眼睛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第64章 鬼界特产   北域, 王城之中。   鬼差将几具尸体带了上来,约莫澡盆大小的黑色肢体纠缠成一团,仿佛长了八臂八足, 如同人形蜘蛛。   “大人, 在北域边境上抓获了几只姑获奴。”   姑获奴是从无端火海里爬出来的低等邪物, 没有神识,长相丑陋。   这种东西第一次出现,还是几千年前随着那条烛龙九头厌一起。   后来九头厌被重新镇压后再无声息, 而姑获奴近几百年已经成了西域那群邪祟的主要口食之一,听说还有人专门饲养这些玩意。   东北两域都有铭文禁令。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北域的任何地方。   杜芷蹙眉, 扬了扬手:“姑获奴不可能自行穿越结界, 可有探查境内异常?”   鬼差回禀道:“城内设立了几处岗亭, 尚未探查到任何异常,城外荒野太广还在排查当中,不过有几处明显的爬行痕迹,都沿着西北方位的结界……那边……那边是……”   鬼差支支吾吾没有往下说,西北方位有一处水牢, 关押着上百邪魔。   无人知道是为何关押, 要关押到什么时候。   是北域的禁地。   杜芷轻轻叩着扶手,“这三天加大城中巡逻, 尤其是靠近火海的那边的街道。再遇见姑获奴不用杀,跟着找到老巢。”   鬼差单膝跪地,“是,大人。”   杜芷正了正面具,转身离开了王城。   *   天香楼的牌坊云雾缭绕, 高高立在顶层。   百花仙子们招着小手绢儿, 绕楼作飞天旋舞, 隐隐传来弦乐笙歌。   等宴厌神志回笼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天香楼下。   牡丹仙子扭着蛮腰,迎了上来,连花粉香都与正牌仙子有个三成相似,声音又甜又勾人,“姑娘,去哪层寻开心呀。”   宴厌愣了一下还没明白几层的意思,又听到牡丹仙子嘤咛道,“哟,怎么还带着个娃娃来。”   不得不说,宴厌无法避免地耳根红了一瞬。   她的确完全彻底忘记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拖油瓶,当即又退了出去,哄了小鬼使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将先支走。   又观察了好一会儿那些邪魔进门的气势,装作熟客模样,一进门吼了一声,“点辰虚陪酒。”   牡丹仙子眼睛一亮,连声音都大了几分,“五楼来贵客!”   两名仙娥装扮的下人提灯前来引路。   第一层十分热闹,人来人往,鼓乐相鸣,不时有魔族高喝,酒坛碰撞之声。   第二层则要文雅许多,越往上越清净讲究。   天香楼单层极高,又特地施了仙法,笼着缭绕的云雾,到第五层时还当真就有几分仙气腾腾的意味了。   当然这样的排场,在烟花之地,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那就是“贵”。   仙娥们将人引在第五层门口,腻着嗓音朝她道:“第五层基础消费一百株灵石,喝酒聊天另加五十,卖艺另加一百,卖身另加两百,消费超过三百灵石打八八折噢。”   宴厌瞬间明白了方才牡丹仙子为何眼前一亮。   估计看她就和看行走的钱袋儿一样。   她已经开始后悔支走小鬼差了,不知道报杜芷的名号白嫖好使不好使……要不还是溜吧,宴厌在袖中轻轻捏着生死藤,飞快地思考,到底哪样比较丢人。   想是这么想,但当“辰虚帝君”单手执杯,从云雾中走出来的时候,她忍痛往身上一薅。   “十根成年凤凰羽,不用找零了。”   宴厌踏进房门,没了那一层似有似无的朦胧雾气遮掩,倒是看得清楚了几分。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辰虚”是目前为止宴厌见到过最像的。   显然他也有这个自知。   宴厌斟酒,也是冷着神情,冰冰凉凉的。   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态都流露着刻意模仿的痕迹。   其实按照经验来讲,他也并不需要端着这副架子多久。   毕竟来五楼消金的,大多也就是好他这一口冷淡。   几杯酒下肚,客人便会开始撩拨他,引诱他,在威逼利诱中欣赏一副上神被迫蒙尘的样子。   嗯……但是今天这位客人好像有些不按剧本走。   “辰虚”又添了一杯酒,暗示了一句,“可是酒不和口味?”   斟酒时长袍滑落,领口又松又散,仿佛轻轻一动手就能扒拉开。   宴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刚才付了十根凤凰羽,折成三百灵石,是想买艺呢……还是……”,“辰虚”将说未说,但已经伸手轻轻拨了拨小凤凰的下巴,轻声道,“还是喜欢我主动点。”   宴厌一口酒呛住了嗓子眼,顿时咳得天昏地暗。   泪眼迷离中,宴厌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手,先是拍着自己的背,然后顺着背摸上了后颈,辰虚的脸忽然贴近,温热的鼻息交错在她的脸颊边。   宴厌实在忍不住,一脸歉意地仰头退远,“内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各行都不容易,但是实在是太不像了。”   “辰虚”的手僵了一下,“什么不像?”   宴厌比划了一下,“帝君的手应该是凉的,鼻息也没有这么重,说话的时候反而声音要温沉一点没那么冷漠……”看着对方越来越僵的脸,宴厌又峰回路转地宽慰了几句,“啊,但是你走路的姿势很像。”   否则自己也不会被他倚着窗户的那一步,给看迷糊了。   就在表情即将崩坏的刹那,“辰虚”硬生生又拉了回来,体现除了极高的专业素养。   “或许不是我不像,是姑娘太清醒了。醉意上头便如雾里看花,三分朦胧之下便是不像也像了。我这去换点更烈的酒。”   “不……”   宴厌刚说了半个字,便被一根食指挡了回去。   “辰虚”飞快地在宴厌侧脸啄了一下,声音特地夹带了点温沉,“总不能让姑娘的钱白花。”   “辰虚”拖着一身长袍出门,反手关门时还贴心地留了一句“乖乖等我哦。”   只能说虽然只有七分相似,但帝君的脸杀伤力还是很大。   天香楼膈音极好,门一关便基本上听不见楼下的声音。   只是这一等,也着实等得久了些。   宴厌一度怀疑他不是去取酒,而是去酿酒了。   整个五楼弥散的云雾是按照天阙的样子特地布置的,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感。   又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房间里没什么粗糙磨人的地方,到处都包着软锦软垫,很好睡觉的样子。   先前的果酒虽然不至于让宴厌醉,但多少也有些微醺。   在这安静独处的片刻,刚历经天劫的疲惫席卷而来。   宴厌竟然就这样抱着一只软垫,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夜。   房中云雾消散,明珠还特地调得晦暗了一点。   宴厌看着背对自己坐在窗边的辰虚,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手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有些微烫,口中嘟哝了一句,“怎么不叫我。”   辰虚听见动静,微微偏头,“醒了?”   明明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下,她甚至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让宴厌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动了动指尖的凤息,又立马抑住,“你……咳咳……点灯。”   房中的明珠应声而亮,辰虚甚至还亲自端了一盏烛火走近。   在忽然明亮的光线中,宴厌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适应。   辰虚坐在榻边,将烛盏放在一旁,“既然醒了,那继续。”   宴厌刚睡醒来有些迷糊,“继续?继续什么……”   辰虚凉凉道:“继续你睡前的没完成的步骤。”   “没完成的步骤……”宴厌看了一圈,有些茫然,“喝酒?你不是取酒去了吗,酒呢?”   不知道为何,听完了这句话,辰虚那张板着好一会儿的脸才稍微缓和了些。   宴厌稍微醒了点神,总算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   她猛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真心诚意地夸赞道:“可造之材!”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人取个酒能取这么老半天了,原来是偷偷去练习了!   这眼神,这说话的语气,这走路的姿势。   宴厌颇为欣赏道:“我不过是提点了几句,一会儿功夫不见,你居然由七分像,学了个九分!当真是可造之材!”   对方看来颇为受用这句夸赞,甚至还顺着问了一句,“那剩下一分是哪里不像?”   “这里,还有这里。”宴厌伸着食指,在他眉心和眼尾点了一下,“帝君很少不高兴的,你刚才有点不高兴就不像。”   大约是怕打击对方积极性,她拍了拍肩膀又鼓励道,“不要紧的,你多加练习假以时日,一定可以以假乱真!”   这句话虽然有宽慰鼓励的成分,但也带了些许真情实感。   毕竟宴厌自诩十分了解帝君,在她眼里的九成像,恐怕在旁人眼里已经达到了如假包换。   只可惜……   好像她最后这句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明显地对方又有点不高兴。   “别不高兴,我和帝君关系不一般。”宴厌食指和拇指比着一点宽度,“所以眼光高了那么一丢丢。”   辰虚:“有多不一般?”   “有……”宴厌脸颊泛着不自然的驼红,极小声道:“嘘,你别告诉人。我亲过他,嘿嘿嘿嘿……”   这房间中的云雾中夹杂了些特殊的香料,是春楼里常用来助兴的。也没啥坏处,就是容易让人意识模糊。   虽然现在已经消散了出去,但宴厌睡得久,还是受了些许影响。   “怎么这么热……我是喝醉了吗?”   宴厌晃了晃脑袋,指着远处的窗户,“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蜘蛛?是你们鬼界的特产吗?” 第65章 珍珑局中   巨大的姑获奴如同蜘蛛一般, 悄无声息地趴在悬窗上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   云雾散尽之后,逐渐浮现出来。   宴厌顿时惊得清醒了几分,朝一旁道, “捂住耳朵。”   下一刻, 悬挂在腰上的铃铛抽动了一下, 沉闷的锒铛声将邪物震在原地——   片刻后又似乎惊醒了它们,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暗处响起。   那些原本隐匿匍匐的阴影,在短暂的静默之后, 如退潮黑水般迅速褪去。   宴厌蹙眉,下意识要追。   辰虚拦住她, “引魂铃只能对付有灵智的邪祟。”   姑获奴凭本能行事, 没有魂魄记忆。   是出生于无端火海里的低级魔物, 斩断手脚之后还能爬行数个时辰,被斩断的碎肉又能长出新的肢体。   某种程度说,的确很适合当做口食。   宴厌迟疑地看了辰虚一眼,“我听说,北域里不常见这种魔物。”   辰虚:“嗯。”   宴厌:“那你为什么这么镇定?”   ……   在宴厌问询又诧异的眼神中, 辰虚清了清嗓子, “我害怕。”   似乎是为了配合句话的真实性,那只原本挡在宴厌身前的胳膊顿了一下, 拉住了她的衣角。   宴厌:……?!   也不知道杜芷和杜芒那边什么情况,宴厌起身打算告辞,伸手推开木门时便发现了些异常。   姑获奴无法自行思考,也不会无故穿越结界。   如这般成群结队出现,定然是受人支配。   天香楼楼层极高, 本就十分隔音, 先前在房中还不觉得怎么。   眼下门窗全开, 四周仍然如死般寂静一片。   宴厌左手轻轻搭在门上,右手摸向铃铛。   原本已经踏出房门的脚往回退了一步,后背随之际撞进了一个微微温热的怀中。   辰虚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小心。”   “你待在房间里别出来。”   宴厌稍顿,在眼角的余光之中,看到了一团白色长袍瘪瘪地堆在长廊尽头。   依稀辨别得出是人形。   她感觉不太好,正当打算过去一探究竟时,又被一把捞回了房中。   宴厌回头:?   辰虚,“一个人待在房间,很可怕。”   宴厌:……   那你倒是摆出一个被吓到了的表情啊。   她不知道怜香惜玉这个词用在此处比较合适,还是色令智昏比较合适。   总之,当她再一次走出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拖油瓶”。   并且在拖油瓶的眼神示意下,她放弃了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虽是如此,在下楼时,她还是有些挂心。   瞥了一眼正挽着自己手的辰虚,她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种不大好的感觉从何而来。   “墙角的那一堆衣服,是不是和你穿得很像?”   辰虚:“哦,是吗,我没有注意。”   宴厌:……   整个天香楼从第五层道第一层都死寂一片。   满地杯盏,水果,和零落第一的衣裳布料,不见一个活物。   天香楼之外,街还是那条街,无端火海中翻涌不息的火舌,将半边天都烧得很红,交错纵横的巷道无一悬盏,自灯火煌煌。   对面皮相店门面大开,甚至牛头人的独轮车都还停在原地。   徒留满街的空旷寂寥。   却仍然空无一人。   这绝对是一个很不正常的情况,甚至很难解释。   哪怕平日里住在这小街巷中的邪祟,修为称不上多高,但数量众多。   不至于在同一时间全部制服,连惨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她在天香楼中睡了一会儿,铃铛上还是留着一层薄薄的寒意,消退得并不明显。   所以时间应该不太长。   宴厌蹙眉,她朝街角那家书店走去,那是先前她和杜芷分开的地方。   果然同样空空如也。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一看,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脏话。   方才一直口中说着害怕,亦步亦趋跟着她的辰虚,也不见了。   长鸿弓瞬间在手中化形。   “辰虚!”   宴厌高声喊了一句,无人应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难以自抑地想,这条街莫非会吃人?   热风自无端火海吹拂而来,几乎撩得人凭空生出躁意,甚至吹得铃铛都暖了起来。   宴厌刚走两步,就闻见了血味。   这种带着类似铁锈的气味的风,在鬼界中很常见。   就好像流淌在火海里的不是浓稠的岩浆,而是鲜血。   可这一次不一样。   她当真从无端火海中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背影,那只握剑的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经由手肘手腕,最终由剑尖滴下,又瞬间被火舌舔舐干净。   一只姑获奴此时从暗处爬了出来,四手四脚匍匐在地,像一只巨大的肉蜘蛛。   在这阵混杂着血味的风里,它站了起来。   宴厌横臂,弓弦张紧,一只燃着锋芒的火羽搭在其上。   “你是谁?他们呢?”   原本蜷缩的身体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拉长,暗哑的声音被风吹散,飘进宴厌耳朵里。   “好久不见,小凤凰。”   宴厌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你认识我?你是谁?”   黑影抬手隔空拨了一下,一缕风吹动宴厌腰间的铃铛。   “三殿下。”   宴厌当即反应过来,她其实并不需要问这个问题。   一来对方说了她未必信,二来,引魂铃可追本溯源,一摇便知。   可对方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决然不可能仅仅为了自报家门这么简单。   这样一想,她反倒是不着急摇铃了。   “本尊并未见过你,也非你口中的三殿下。”宴厌凤眸微敛,“方才与我同行的人,你将他弄去哪里了。”   “放心,见殿下不易,不过是个小小的珍珑局不必惊慌。”   没有惊慌的宴厌丝毫没客气,拉弓的食指一松,缭绕着凤息的箭“咄”的一声破空飞了出去。   珍珑局脱胎于幻境,而非幻境。其玄妙之处在于它将“幻”字略去了,无限接近于一个境。   寻常幻术只是将人引入一处法力编织的情景之中。   旁观者眼中,幻境之人迷迷糊糊,如坠大梦,神志不可自控。   而珍珑局是将人直接从现世剥离,另外造一处空间,境中事物皆为实相。   她只在文书上看过。   说佛子避世,捏花造境,名为珍珑。   所以在黑影说出“小小的珍珑局”这等嚣张之语后,她直接出了手。   若是当真有如此大乘修为,又何来“见殿下不易”之说,恐怕整个鬼界都被统一了。   玄火横张数丈,自第三道天劫过后,宴厌还是第一次如此使用法术。   一股久违的,来自上古洪荒时期的力量在她血脉中苏醒。   凤吟清啸于天,所至之处掀起凛然罡风,将一切卷为齑粉。   箭羽刚触及黑影,便化为一蓬黑灰。   紧接着,夹杂着叹息声在另一个方位响起,一只姑获奴不知什么时候倒挂在檐角之上,显得诡异又滑稽。   “三殿下的脾气,还是这般暴躁。”   “关你屁事。”   宴厌手指轻抬,弓弦之上多了三根箭羽,凤瞳中撩出猎猎玄火,眉角发烧兀自飞燃。   利箭离弦,凤吟九天清啸激起阵阵回音。   直接连姑获奴带檐角被击得粉碎,另外两只箭羽将暗处两只潜伏的姑获钉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爱。”那欠揍的声音顿了一下,竟带着些遗憾道,“要不是怕你射箭把自己毛拔秃了,真想陪你再玩儿一会儿。”   宴厌嗤笑了一声,话未出口,听见地底稍稍震动,窸窣声音如潮水涌来,黑压压一片,数不尽的姑获奴从无端火海中爬了上来,掀起呛人的黑风。   那道声音在风中显得忽远忽近。   “三殿下,这个珍珑局是本尊特地为你设的,可别浪费了。”   宴厌不懂为什么这人非得喊她凤三殿下,也不懂他口中的“别浪费”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半数姑获奴自碎成黑灰,黑灰凝成剑意直冲宴厌而来,又在接近的瞬间分裂成数道黑雾,百炼钢成绕指柔,分别缠绕上宴厌的手脚。   宴厌嗓子中当即涌出一点腥甜,被缠上时骤然沉下的威压,让宴厌几乎要相信他先前说的“小小珍珑棋局”并非大放厥词。   好在那股力量并未持续多久,如潮水涨退,刚触及峰值便逐渐消弱。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就好像……大妖大魔被镇压,受制于天罚,将出世而未出世的样子。   大妖被镇压……   宴厌脱口而出,“烛龙,九头厌?”   那个声音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看来殿下……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因为罡风还是珍珑局的效力,此时铃铛上已经全然没有寒霜冷意。   那道声音带着几分蛊惑,响在宴厌耳边,“殿下就不好奇吗。”   “本殿下要做什么,轮得上你这种邪祟置喙?”   宴厌冷笑一声,周身玄火猎猎窜高数丈,不断燃烧着那些黑雾,数不尽的姑获奴一波接一波地碎成黑粉,如同献祭一般扑入,黑雾玄火此消彼长。   让宴厌忍不住有些心惊。   被压制尚且如此强悍,若全盛时又当如何。   “不如让本尊来帮帮殿下。”   风猛然刚烈数倍,缠绕着她右手的那一缕黑雾忽然发力,控制着她的手往引魂铃上摸去。   随之珍珑局因灵力波动而开始震荡不安,粗糙的锒铛声刚刚响起又被反复压制下去。   在间断的画面中,宴厌隐约又看到了那一个提着染血之刃的背影,无端火海之中忽然跃出九首巨龙,张口喷出浓浓黑雾,贪婪舔舐这蜿蜒一路的鲜血。   幻境凝结复又碎裂。   宴厌浑身的玄火全盛,凤息由金光烧成炽白,体内来自上古的战意沸腾不息,如破晓之晨光。   在两厢对峙之下,黑影缓缓开口,“辰虚控制引魂铃,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瞒着你什么?殿下何必如此固执,你本就为此而来,又何必白费力气与我相抗。”   宴厌猛然睁眼,怒张玄火撕开黑雾,冲天而起。   她带着凤鸣清啸的回音,一字一句道,“祟物,焉敢同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雾被撕开,复又聚拢。无端火海翻腾起巨大火舌,携带起万钧威压,宴厌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那道声音讽刺道:“哈哈哈哈哈,殿下,你到底是嫌我手脏,还是在害怕什么。珍珑局困不了辰虚多久,我劝你……”   一阵飞雪横扫而来,黑雾疾退数丈。   宴厌踉跄一步,倒入一个带着凉意的怀中。   看得出辰虚现在心情十分不佳,飞霜如寒刃,百丈之内摧枯拉朽。   在鹅毛般纷飞的雪花中,宴厌视线模糊了一瞬,但还是看到了那奇怪的一幕——   那些削铁如泥的寒刃,在黑影周围凝滞不前,始终无法靠近一分。   甚至连碎雪都飘不到他身上。   那人寄生在姑获鸟中,面目黢黑一团,应当根本看不清神情才对。   但宴厌分明看到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八只触手拨开黑雾,对着辰虚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哪怕宴厌事先预料过万千种情形。   但她在看明白那个口型的时候,仍然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口型一张一合,是两个字。   “吾儿。”   作者有话说:   项目部忽然在国庆节前多了很多事,每天被埋在加班里面,天意让我不能全勤唉。   补偿大家,这章留言全部都有红包哦~久等久等!   大家想不想看沙雕甜饼呀,看看我的新预收《魔尊产后护理》嘛(猛男撒娇求收藏~) 第66章 孔雀吞佛   什么情况?!?   在这件事情的冲击下, 其他的事情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比如说,辰虚是什么时候替换了那个冒牌货的,为什么他要在铃铛上做手脚, 又为何这个这个黑影似乎比自己还在意?   这些疑问暂且都被宴厌放在了一边, 因为她十分确认, 黑影比划出“吾儿”这个口型的时候,实实在在是对着辰虚,并且辰虚也一定看到了。   这个黑影能在北域之中化出珍珑局, 又能在局中困住辰虚这么长时间,说明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不至于非得在这种时候, 像凡间小孩儿吵架一般, 占一句“我是你爹”的便宜。   方才辰虚的寒霜雪刃的确未触及他分毫, 最重要的是,他至今也并未反驳这两个字。   “很痛?”   辰虚忽然问了一句。   “啊?”宴厌顿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此时还倚靠在帝君怀中贪懒借力。   她连忙往后退让了一步,想了一会儿还是规矩行礼道, “帝君。”   她原本还想说点什么。   若此时出现的是李青燃, 她定然要带着些后怕撒个娇。   或者是有些生气地质问他一句,为何要对铃铛做手脚。   若他是天香楼里那个冒牌的辰虚   她会将方才自己对战黑影的英姿, 添油加醋地自夸一番,同他说不怕我保护你。   但偏偏眼前这个拥有着相似面容的人,银发白袍。   周身缭绕着冽冽仙辉,身份尊贵又不近人情。   是九霄之上的辰虚帝君。   其实那个黑影方才有一事,说的也不算错。   她的确有些害怕。   即便她一时气愤说着“凭什么他说不记旧事便不记旧事”, 也无法避免地在见到辰虚的这一瞬间, 如庄周梦蝶, 不知如何自处。   于是她稍微抿了抿唇角,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辰虚自始至终都垂着眸。   在一声微不可查地叹气之后,宴厌被忽然变浓的冷雾挡了一下眼睛,嘴角被手指抵着,轻轻擦了一下。   一点点淡淡的血腥味被重新扫开。   “噢,这个……”宴厌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用袖子将嘴角先前留下的血迹擦了擦,勉强地笑了一下,“多谢帝君关心,主要是没想到他的威压能有那么大,还好时间不长。”   辰虚的手被避让开,在空中有一个短暂的停留。   莫名让人看了有些心堵。   宴厌偏开头,看到火海悬崖上顷刻间覆上一层寒意。   无数刚刚从火海里爬上来的姑获奴被寒意冰封。   白色的霜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火海边蔓延。   随着姑获奴的数量减少,宴厌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脚底震颤了一下。   她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震颤,是珍珑局不稳之兆。   那些数以千计的姑获奴就是珍珑局灵力的来源,或者说以自身为载体,搭建了一座“桥梁”。   将灵力从火海中源源不断地渡送出来,用来支撑珍珑局和黑影的行动。   宴厌看着无端火海冲天而起的火舌,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十方恶境将鬼界同人界分离开来,无端火海便是生于那时。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无端火海的年岁也不过几万年。   那么自然,从无端火海中化形而出的烛龙九头厌,年岁也不过几万岁。   虽然宴厌不太清楚辰虚具体生于何时,但天录中有隐约提过,辰虚帝君的初灵化于洪荒过后的三清时期,至今少说也有万万年了。   难道有什么时光回溯之类的神奇法门?   否则从理论上说,烛龙再天生神力也生不出辰虚这尊老佛。   宴厌越想越混乱,眉间紧紧地锁着。   “本座与烛龙,并非你想象中的关系。”辰虚开口道。   宴厌抬眸,恰巧看见辰虚侧脸,下颌在银色长发的映衬之下显得瘦而分明。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宴厌低声嘀咕了一句,等着辰虚继续往下说。   她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诡异又曲折的故事,却只听见辰虚顿了顿,只说了四个字。   孔雀吞佛。   传闻中当年佛祖释迦牟尼游历大雪山,被一孔雀张口鲸吞,佛祖破其背而出,并未追求其罪过。   也有传说,孔雀吞了如来,就像孕育自己的孩子,这些虽不可证,但后来孔雀拥金身而得道,被封为佛母孔雀明王却是事实。   宴厌眨了眨眼睛,这听起来倒是合理许多。   “你是说,烛龙曾经把你吃了?你法术不能伤他也是因为这个?”   辰虚垂眸,声音温沉,“差不多。”   在各色记录中,对辰虚帝君堪封鬼界之事,都说得不甚详实。   就连与帝君最亲近的薄光殿众人也只知道,帝君那段时间时常下界,归来时怨气缠身需闭关清浊。   若非凤三殿下误闯瑶池,恰巧窥见帝君身上的伤疤。   恐怕众人都只觉得封堪鬼界之事,对辰虚而言不算难事,顶多是多费神些。   从今日这一句轻飘飘的“差不多”中,其凶险之甚亦可窥见一斑。   黑影已经消散至远处,宴厌摸了摸腰侧的铃铛,在辰虚身边受到感应,内壁上又起了一层薄霜。   由于姑获奴大量被封冻,先前同宴厌交战又耗损颇多,此时逸散的黑雾已经退至远处。   宴厌怀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杜芷先前留给她的那一节生死藤忽然抽出了一片新叶。   在新叶舒展的同时,辰虚将她拉近,护了一下。   下一瞬天地震动,砂石纷飞,碎裂的咯吱四起,宴厌下意识看了一眼脚下,随即又立马抬头。   这声音并非地裂山崩,而是从天上传来。   一根巨大的藤条如疾风闪电,从云雾之中穿梭而下,以万钧之力直直坠落,像棺材上的封钉一般钉入地面,溅起砾石无数。   珍珑局化形需要强大的灵力支撑,只要辰虚封冻住姑获奴,幻境等上一时半会儿不攻自破。   但显然有人不太想等了。   于是宴厌有幸看到了珍珑局将破未破之景。   普通幻境消陨,如同迷雾聚拢散开大梦出醒。   但珍珑局有实相,在生死藤强行击破壁垒的瞬间,宴厌看到现世景象与幻境交叉重叠,倒挂在天上。   这实在是十分奇特,生死藤既从九霄坠落又从脚下拔地而起,无端火海上的火舌冲天而起,又如同岩浆悬落。   杜芷从巨大的生死藤中走出,身上风尘仆仆,带着尘土味道。   实际上他的确是从北域边境赶来。   身为邪祟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便是无需像仙官那般仁慈宽厚。   北域边境有一处水牢,是无人可以靠近的禁地。   有许多人都以为里头藏着北域鬼王的禁忌。   但实际上,里面圈禁着的是当年杜宅里那些觊觎生死道,终造成恶果的杜家人的魂魄。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杜家覆灭,杜芒消陨得渺无音讯。   杜芷在修炼之时,只能靠听着这些人痛苦悔恨的哀嚎定心。   以至于在北域里有出现了些不靠谱的传闻。   说水牢之中存放着鬼王修炼的秘宝,那些对鬼王之位或者对北域有不轨之心的人都喜欢从此处窥探。   先前杜芷刚回鬼界的时候,有鬼差称在鬼界边境的结界上有姑获奴的行动的踪迹。   杜芷起初以为又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驱使姑获奴作妖,便将杜芒和宴厌留在城中,只身前往。   可经过检查,那些踪迹并非是从境外探入北域里,而是从北域内部延伸而来。   他的确在水牢附近斩杀了一只姑获奴。   这种低等魔物身上逸散出的灵气竟然十分劲悍,隐隐带着来自无端火海的烟呛味。   两两相印——   有人特地引他来此,调虎离山。   他立马反身回城,明明已经用神识扫过,还是不放心地亲自确认了一番。   一直到看到杜芒靠着墙,将自己埋在书堆里,小鬼使抱着水罐打瞌睡时才稍稍缓了缓神情。   其实也没缓上多久,他马上意识到不见的是另一位。   原本跟着人的小鬼使低声说,“姐姐说要去做些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不让我跟着。”   杜芷扶了扶面具,带着些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香楼。   很多人都说杜家人总是带了点爱操心的毛病,惯来心软又长情。   但其实真正能让杜芷在意的人不多。   杜芒是一位,凤三是另一位。   严格说来,他是大了杜芒好几百岁,只是同姓,并非同门。   他当年只是就职于薄光殿辰虚门下,也并非辰虚的弟子。   可偏偏他们两个都自来熟,张口闭口地喊着他“师兄”。   自己似乎从来也没好好应过几句。   最终他们又先后在他眼前消逝仙陨。   即便有千万种理由说服自己,他们的死是天命是定数是大道使然。   也无法避免地在某些时候觉得有些遗憾。   凤三在最后那段时间借由生死藤来往过几次鬼界,其中有一次,动静闹得极大。   三千恶鬼一夜之间被玄火焚烬。   他想过很多次,若是没有生死藤,亦或是自己不去帮凤三,会不会不一样。   他还记得凤三消陨那日,天边彤云染血,凡间鸟雀长鸣不息。   巨大的凤凰灵相吹拂过凡间山河,在丰都上方停了一下,同他道了一声歉意。   他真的被气笑了。   明明都要死了,还顾着道歉。   从那天后,他的面具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一直到方才。   在他匆匆赶回城的时候才恍然,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所遗憾和放不下的,不过是来不及在他们最危险无助的时候对他们说一句,“别怕,师兄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工作原因,这段时间可能更新会有些许不稳定,再次道歉QAQ 第67章 百无禁忌   好在这一次赶上了。   不过, 让杜芷没想到的是珍珑局里居然不止一个人。   幻境之中,一端碎雪莹白,冰封千里。   另一端岩浆翻滚, 黑云绕日。   辰虚与宴厌并肩并肩而立, 对峙着远处被黑雾包裹的邪祟, 显然已经占了上风。   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幻境被生死藤强行拱破后开始支离瓦解。   无端火海如同一锅煮沸的粥,在一声巨响后岩浆倒灌蔓延,地面塌陷。   漫天热浪黑灰, 藤枝时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焦味。   杜芷暂且压住了满腹疑问, 朝两人道:“先走。”   生死藤应声抽出一条长枝, 将两人卷起。   云雾上乍现出一道银光, 流转出一副阵法图案,将天空撕裂出一个口子。   杜芒焦急的声音顺着阵法传来,“师兄好了没,阵法要撑不住了!啊啊啊!裂了裂了,快点!”   藤蔓拔地而起, 迅速朝阵法收束。   连人带藤离地的瞬间, 地面迸裂出一条巨大的深渊,正冒着腾腾黑雾。   宴厌将将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只松到了半道又被提了起来——   情况紧急,生死藤是一并将两人卷起的,或许是杜芷比较着急,藤蔓卷得很用力很紧。   所以……   她手抵着辰虚的肩,趴在胸前, 听见了上神的心跳声。   宴厌稍微伸了伸脖子, 头往旁边让开了一点。   恰巧在偏头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只见一条极细的黑蛇不知什么时候隐匿在藤蔓之中, 正弓着脖子,吐着黑色的蛇信,目若寒星。   黑色忽然张口,黑气缭绕在尖牙之上,疾如闪电!一跃而出!   生死藤也是邪物,不可使用玄火相击,宴厌下意识催动了引魂铃。   就在铃铛响了第一声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低笑。   她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蛇不过是一层幻相,在铃声中碎做一蓬黑灰,瞬间缠上了她的指尖,散逸进铃铛里,铃铛内壁的寒霜被逼的消退殆尽。   锒铛声此起彼伏,如金石相磨,让人灵魂震颤。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宴厌被瞬间拉入了那个被封禁的幻境之中。   *   其实在宴厌睁眼的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黑雾的影响,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真实。   辰虚仍然在她咫尺之处。   周遭仍然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生死藤蔓仍然抽出巨大的枝条,甚至她还隐隐听见了杜芷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几乎与方才没什么两样。   直到她看到辰虚的眼尾,带着一层薄薄的,说不清是因□□还是生气而染上的红。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幻境的后半段。   ——自己被强行拉出,又被辰虚封禁的那段过往。   *   有传闻称,上古时期凤凰伴日而行,是因为凤族高傲又极美,自认为与日同行也丝毫不亚其辉芒。   刚刚经历完第三道天劫的凤三,在天雷阵中激发出了无尽的战意。   周身凤息腾腾,金光缭绕,唇边带着一点点血色,将凤族之昳丽展现到了极致。   天劫引发的天雷在如雨点般砸下后逐渐平复消失。   凤三的手尚勾着辰虚的脖颈,显得僭越轻浮。   她眼中的情动尚未褪去,带着些懵懂愣怔。   方才,在死域百鬼恸哭的厉风中,她一时冲动,吻了三界上神,自己的师父。   辰虚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她。   ——就像以往她闯祸一样,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由着她胡闹。   意识到这一点的凤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轻轻放了下来。   她从小到大,从瀛洲到天阙,其实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所有的人都带着些小心翼翼,宠让着她。   就好像生怕一句重话下去,她当场失控,一怒堕魔一样。   这些她都知道。   仔细想来,就连辰虚也是如此。   当初辰虚同她说,许她犯一次错,既往不咎。   在她身上落下符印,帮她挡着那些不曾劈死过任何一只凤凰的天劫。   不过是另一种悲悯和纵容。   否则清净一道,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何止于此。   “其实……我不会……”   凤三忽然顿了一下,将堕魔二字吞了下去,觉得心脏被被什么东西闷闷地压着有些难过。她眨了眨眼睛,压下泛起湿意,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辰虚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指腹擦了擦她的眼角,“别哭。”   “我没有。”凤三摇了摇头,带着些生硬。   死域之中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鸣。   堪封鬼界的结界猛然震颤不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极重的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在带着嗡鸣的余韵中,有黑雾顺着结界的裂缝四散开来。   凤三借故偏开头,往动静的方向看去,却被辰虚轻轻扶住下巴,将脸拨正了过来。   辰虚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角,那双白得如同寒冰的手,此时透着一点点暖意。   “那这是什么。”   辰虚捻着湿湿的指尖。   凤三垂着眼睛,凤息本能的因为四周渐浓的邪气而盛溢煌煌之光。   反倒是一向正正经经的帝君上神,难得失了仙官的职责。   辰虚没有去管周遭混乱不堪的邪祟之气,而是抵着小凤凰的下巴,往上抬了一点。   低声问道,“方才想说什么,不会什么。”   这个动作,撩得凤三眼中刚刚压下雾气的重新涌出。   又因为在某人的审视之下来不及遮掩,变成了一大颗眼泪蓄在眼眶中,仿佛一个眨眼就要掉下来。   辰虚在她身上留着神印,明明他什么都知道。   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不躲?   凤三绷直肩颈,眼尾发红不肯眨眼,像一只固执又沉默的小兽。   就连方才独自承天劫时都没有这么狼狈。   辰虚看了一会儿,终于心软,松口了先前的问题,“怎么又难过了。”他停了一下,“轻薄上神还给自己亲委屈了?”   辰虚又靠近了一点点,声音低低的又带着好笑。   “还是……亲得不好意思了。”   凤三尚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呼吸骤然一凝。   他的指腹抵着凤三的下巴,往上轻轻抬了抬,在话音中低头靠了过来。   又在唇角将触而未触之际停了一下。   眼神落在她颤着的眼睫上,又移至唇边。   “张口。”   辰虚扶着她后颈的手,轻轻在她耳后摩挲了一下。   这并非是一个点到即止的亲吻,丝毫没有辰虚平日里的冷清风雅。   无论是宴厌还是凤三,都在这个吻中空茫了一瞬。   然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凤三被亲得眼中泛起雾气,有些意识模糊。   脖颈上泛起一层血色和薄汗,粘上了几缕头发。   那颗原本起起伏伏蓄在眼中的泪,终于在此时掉了出来。   被忽略已久的黑雾越积越多,越来越盛。   整个脚下的死域已经成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稠汤。   死域和鬼界相交的结界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生死藤蔓,前者刚枯落,又覆上新叶。   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完全阻隔来自鬼界的动静。   仿佛在结界那一头,有成千上万的野兽,奋力撞击,一下一下永无力竭之时。   辰虚终于将人松开,在凤三开口前道,“好了,你先回去。”   他动了一下手指,“听话,有什么等我回去再说。”   凤三脚下化出一片碎雪,瞬间将凤三裹住。   辰虚那句温温沉沉的声音刚落下片刻,她再睁眼时,便已经回到了薄光殿里。   不是她的莫浮院,而是薄光殿的主殿。   辰虚常待的那间书房里。   后院中的海棠花延绵如覆雪,书房里朝后院的窗户常年不关,便时时有粉白的花瓣飘进来。   此时在窗案上已经蓄了小小一捧了。   凤三还有些怔然。   她走了过去,准备将窗户阖上,放在窗轩之上的手却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辰虚的坐的那张长榻。   在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后院里长得最高的那棵海棠树。   那扇窗户最终还是没有关成。   小仙童们听见房中的动静,以为是帝君回来了,急急忙忙跑来拜见。   进来左右瞧了瞧,却只见凤三不见辰虚。   小仙童们问,“殿下,帝君没有同你一起回来吗?”   凤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不愿让几个小不点担心,对鬼界的事情没有多说。   但似乎没有起作用。   几个小不点忧心的神情,只差用毛笔写在脸上了。   大眼瞪小眼地好一会儿,几个小不点挤挤搡搡,相互推了推,终于推了一个看似机灵的小仙童出来。   小仙童犹犹豫豫道:“可是出什么大事了,殿下,你受人欺负了吗?”   凤三被问得一愣,一下子没想到怎么回答。   这个短暂的沉默被小童子们看在眼里,就约等同了默认。   其中一个小仙童连忙跑去瑶池里,掰了一根冰枝用布包着递了过来。   ……?   凤三下意识接住,一脸莫名。   小仙童奶声奶气指着凤三的眼角,“殿下,敷一敷,眼角都肿了。”   然后一脸关心道:“殿下,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凤三:……不是。   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亲哭了吧。   小童子们满脸不信,一副你受欺负了就说,千万莫要逞强的样子。   凤三:“咳咳……这个……”   “还有这里。”小童子担忧地朝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一下,都快哭了,“这里也红了,殿下,你要不要去瑶池里泡泡吧。”   凤三:……   花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凤三才将小童子们哄好,让他们相信,自己这不是被揍了。   “那这是什么?”   “咳咳……这是天劫。”   “噢……天劫就会这样吗?”   “是的。”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渡了天劫,凤三甚至还捏了一只小小的凤凰灵相,绕着几个小不点飞了一圈。   天劫后,凤三灵力强了数倍,捏出来的灵相更加华光异彩。   小童子们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半天,这才放心地退了下去。   待他们走了,凤三才稍稍沉下心来。   方才鬼界结界松动,死域中黑雾漫天的样子,若真的被这些小不点知道,非得一个个被吓哭不可。   就连她再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小童子这么一闹的缘故,原本隐隐的担心被放大数倍,有越演越烈之势。   她以前没有看过鬼界异动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异动,看上去都如此凶险万分。   但想到方才辰虚眉眼间并无担忧,一如平常。   她又渐渐放宽了一点心。   何况,辰虚同她说让她等他回来,又将她送来了书房。   应当是不会让她等太久。   凤三趴在书桌上,支着头,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担忧和宽慰中睡着了。   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事物虚虚实实,她梦到了瀛洲。   大约是她历第二次天劫的时候,心智和身体都退了几千年,说话做事有些幼稚又不讲道理。   那时,辰虚将她送回了瀛洲后又忽然不告而别。   她在瀛洲独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旁人问她,她又憋着不说。   凤后摸了摸她的头道,“是不是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凤三犟着不开口,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我们家小凤凰果然和帝君有缘。”凤后轻轻笑着,将凤三抱在膝盖上,“那时,本宫还担心了好一阵将你送去了天阙那种冷清无聊的地方,最多一个月就要被赶回来。”   凤三点点头,闷闷道:“的确冷清无聊。”   顿了一会儿又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不过仙官哥哥人好。”   凤后听了直乐,“小傻鸟,多在瀛洲住一段时间将心智养养再回去吧。莫要让你的仙官哥哥后悔当初救你这只傻鸟了。”   凤三懵懵懂懂地抬头,“救我?”   “还是本宫年轻的时候。”凤后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还是一颗什么都不知道,只比鸡蛋大一圈的凤凰蛋。”   那时候三界都不是很太平,人鬼神妖混居。   身为上古战族的凤族和龙族,也并不像如今这般远居在自己辖域,而是频繁来往于天阙和人间。   兵不厌诈,只要是打仗,就有输有赢。   为了稳妥起见,凤族将族内未成年的雏凤和凤凰蛋都隐蔽地转移至另一座仙岛。   但那一支队伍还是被魔族沿路拦截了好几次,装着凤三的那只凤凰蛋就是在其中一次混战之中,不小心从天上跌落了下来。   莫说一只蛋,哪怕是块石头,从九霄之上跌落下来也要碎成百十块。   但凤三那只蛋好巧不巧,跌落到了一汪冷泉之中,非但没有碎,反而被充沛的灵力滋养了许久。   后来,等战乱少了,有童子特地上门来瀛洲送还凤凰蛋,凤族才知晓这么回事。   那汪冷泉,是辰虚帝君在岐山设的一处天地神龛。   也不知道是不是冷泉里的寒气太盛,将这颗凤凰蛋得有些不对劲,凤三比她同辈的兄弟晚了足足两千年才破壳。   凤后觉得,这也不是坏事。   晚些出壳,长在太平时候也好。   那些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在凤三还是一枚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道,已经足够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凤三第一次天劫刚过,星轨便有异兆。   千万年来,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之人。   有段时间便有传言说,凤三原本早就该死的,是强留在世间这么多年,所以命数有异。   这些传言刚刚有苗头的时候,就被凤后扼住。   凤三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偶然间听闻过一两次。   那时候她关于堕魔之事,自认为已经很看得开了。   即便是听到也就当听杂文趣事般过了一次耳,没有深究。   今日她在睡梦中又梦到了。   作者有话说:   想看甜文吗!指路新预收《魔尊产后护理手册》 第68章 众说纷纭   大约是因为大劫过后急需修养, 凤三睡得比想象中更久一些。   她是被窗台上那几只胖玄鹊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   凤三揉了揉眼睛,几只胖鸟笨拙地从悬窗上跳了下来,聚在她脚边。   随后而来的童子手里还抱了几个, 臂上挽的雪白的拂尘穗被捉得乱七八糟。   小童子委委屈屈地抱怨, “凤三殿下, 这些玄鹊不知怎么了一直闹个不停。”   凤三揉了揉怔忪的眼睛,也有些迷茫,抬手戳了戳胖鸟的头顶, “我这不是已经渡了劫……”   看着焦躁不安的几只玄鹊,凤三又蹙了眉, 辰虚还没回来。   小童子忽然惊呼了一声, 看着凤三的额间, 慌乱道,“殿下!殿下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去请人来!”   凤三额间的神印正发着灼灼之光。   只有神性不稳时,神印才会异动。   随着这一道异动, 薄光殿中忽起寒风, 窗框门檐之上结起了一层白色的霜花。   凤三猛地起身,凤息腾腾数丈一跃而出, “去找人,帝君出事了。”   片刻后,凤三和几个小童子都停在了薄光殿的殿门前。   把手上覆着一层细雪,两扇大门明明像轻轻的阖着,却怎么也推不开。   小童子们看着面色铁青的凤三殿下, 急出了哭腔,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出不去了……”   凤三化作灵相冲天而起, 原本清朗的天空白雾倏而聚拢,有青金色光幕交织如巨网,穿插在白雾之中,将人拦了下来。   神明禁行令。   作为一道结界禁令,这种程度的惩戒称得上过于轻柔了。   但薄光殿众人都不陌生这道结界,这是帝君以前常常用来吓唬人的禁足令。   凤三横臂一展,凤凰长羽上暗哑金光带着火星,平地卷起烈烈风涡,展翅离地的瞬间,星火四溅,“砰”的一声,与禁令悍然相交。   又被打落了下来。   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她已经是一只成年凤凰,灵力相较以前强了数倍,可普通仙灵与三界上神之间的悬殊,不亚于凡人与神仙之鸿沟。   可凤族素来脾气执拗又不听劝。   凤三始终没有说话,这样尝试了几十次。   在这样反复的惩戒之中,即便这道禁令的原意并非如此,也在凤三臂上留下了交织的血痕。   可凤三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不知痛一般。   小仙童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凤三殿下,又担心又心疼,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终于,光幕闪动了一下。   传来了辰虚温温沉沉的声音,“小凤凰,听话。”   曾经在以往数不清的日子里,在她偷懒不愿意做功课的时候,在她闹着非要同杜衡下界的时候,辰虚也曾这般哄过她。   但这一次,语气间少了逗人笑意,多了几分严肃强硬。   而衬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冷意。   凤三敛着眸子,紧绷着身体像一头小兽,满身流火交织着血痕。   “不,你放我出去。”   那一头静默了一瞬。   在这样的茫然不知的对峙中,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太极天尊仙逝时,南海之上翻涌的怒涛,凡界生灵的经久的悲鸣,那一道头也不回消逝在三界之外的紫色的虚影。   那些仙者颂念着的梵音,越是释然,她便越觉得刺耳。   过了一会儿,辰虚将先前的强硬语气收了回去,温声道:“别乱想,等我回来。”   一道随着话音落下风扬起了一蓬碎雪,在凤三眼角抹了一下。   冷雾轻柔地将凤三周身腾腾凤息往下压了压。   凤三还想问,要等多久。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要落这样一道禁令。   但光幕熄灭,再无回应。   直到那一天的最后,凤三也不知道辰虚在另一头,到底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将自己困在这里。   天阙上的很多年岁稍长一些的仙官,都记得这件事情。   薄光殿曾经在鬼界异动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自封过十天。   在那十天里,薄光殿上空天光不进,浓雾漫天。   众仙都以为,是鬼界要对付的邪祟太过棘手,调动了全部灵力。   主神暂离时,主殿自封防止闲杂人等误入。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一道封令,是为了拦住某人出来。   在那十天里,凤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小童子们不放心,哭着鼻子,从披香楼中摇醒了闭关的司命。   司命急急忙忙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凤三的状态比众人想象中都要好上很多。   衣冠整齐,神色如常,坐在帝君常坐的那一方长榻上,低头翻阅着一卷书。   除了眼睛还有些红意没有褪下,已经几乎看不出先前偏执之下将自己弄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小童子们的眼泪一下就收住了,转而专心担心起帝君来。   可司命却心下生忧。   他见过凤三这副样子。   那时凤三从南海回来,对仙神陨落之事十分在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时间。   将自己关在堪舆阁中,每日翻阅浩瀚如烟尘的天录,只为了找到其中一星半点的可以验证她心中所想的记载。   所以他晓得凤三这样并非是真的放宽了心,而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司命将小童子们哄了出去,宽慰道:“三殿下,帝君乃三界上神,所思所行自然有他的考量,不必过于担心。”   凤三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辰虚所决定的事,即便她不理解也不知道帝君处于何种考量,但她相信。   他不会犯错,也不会一时冲动。   他做的所有事,一定是当下最合适合理的行为。   “所以帝君说,让我等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凤三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和称得上冷静。   司命点点头,心想明明自己是来宽慰人的,怎么对方把自己要说的话反倒是先全说了去。   “那……你这是?”司命眼神点了点凤三手上的书,和当年一样,在凤三尚未开口的时候又补了一句,“小童子和帝君都不在,殿下直说。”   书房中安静了一瞬,海棠花瓣如碎雪,飘落在二人中间。   “司命。”   “嗯?”   周身的仙辉敛在这片刻的安静中逐渐敛下,手臂上纵横交错的血痕显露了出来。   凤三垂着眼眸,“司命,我不能释然。当年不能,现在也也不能。”   天地万物,沧海桑田,均有尽时。   上神和凡人都一样,不过是时间长短不同,生死缘由不同而已。   这些道理她都知道。   但即便知道,也无用。   关于这一点,其实凤三和司命数年前就聊及过。   当时他们笑着说,若自己也有应劫而陨的那一天,千万离自己远些,别瞎凑热闹。   他们说得轻松,但也并非完全的笑谈。   对于帝君将整个薄光殿落下禁令,在凤三冷静下来之后,她能理解。   若易地而处,她甚至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可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相拥吻于世间最冷冽的仙辉和世间最浓的煞气里。   方才她被禁令圈住,倾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分毫时。   让她真切的意识到自己的贪欲还是很重,自己其实并不满足,而又无能为力。   即便是万物终有尽时,即便她也不求长久。   这一日,也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   她不能接受的并非是天命使然的终止,而是在面对终结之前自己被像一个无关之人亦有隔档在外,只能接受和旁观的无力。   即便阻拦是来自于辰虚本人。   若当真帝君注定殒命在某一时日,那也必须是她竭尽全力阻止过后的结果。   而不是像今日这般。   否则,她这般长久的被庇护在帝君的羽翼之下。   其实与那些求香拜佛,祈求仙者垂怜的苍生,没有任何区别。   千万年后,旁人提及她,说得至多也不过是一句,“那位颇受上神宠爱的徒儿。”   凤三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语气轻得好像是在讨论窗外海棠花开得好不好。   她说,“司命,我要成为上神。”   我必须成为三界上神之一,与他并肩而立,不受任何阻拦。   司命被这句话震惊在原地,老半天没反应。   除去已经仙陨的太极天尊,整个九重天只有四位上神。   虽然说其中的确有两位并不像辰虚帝君这般,化形于三清道境,天生为神祇而是后天修炼而成。   但也是天命有异,天生道心极纯的尊者。   长久以来,三十三重天内并不缺天赋凛然的仙者。   他们避世仙府玄洞,不闻窗外之事一心修炼。   即便如此,在近数十万年里,亦无人能一夸鸿沟,登大乘之境。   若换一种情况,凤三换一种神情,说这样一句话。   司命定然会回一句,“蜉蝣登天,殿下莫开玩笑了。”   可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小凤三啊,道远颇难。”   那日的谈话到此为止。   谁也不曾想到,几千年后辰虚没有仙逝,反倒是凤三殿下先站在了诛仙台上。   那日诛仙台浓雾笼罩,无人窥得其中到底是如何景象。   但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天地晦暗了一瞬,从来旭朗清明的天阙之上,乌云压顶。   那是有仙者入魔的迹象。   那些聚拢的乌云,又随着凤三殿下的消陨而散去。   徒留诛仙台下雷鸣不息。   后来很多人谈及那一日,说得最多的便是,天命不可违,即便是凤三殿下也终应了星轨之兆。   可谁都如雾里看花,说得不甚明白。   唯一清楚全程的辰虚帝君,不久后闭关了数百年。   出关之后,帝君修为更臻化境,所行之处十里霜冻,白日飞雪。   再无人敢上前攀谈。   这一事,就在众仙的避讳中变成了九重天上的秘辛。   又在随后的几千年里演变出了数十个版本的故事,在新一辈的仙官中流传。   一直到,天阙之上来了一位凤族的流落凡间许久的小殿下。   小殿下与当年凤三殿下相貌相似。   其实在一开始有许多仙君都觉得,大约是凤三殿下与天阙的缘分未尽,在后辈中留下了一丝机缘。   为了解开天族与凤族的嫌隙,天帝特地委拜帝君为其亲自封赐仙衔。   众仙都隐隐期待,这对再续前缘的师徒会如何相处。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两位身负众望的主角,似乎从那次封衔天典后再无交集。   小殿下与同其他小辈仙君一样,对上神敬畏避讳,反倒是和司命星君交好。   不久之后,帝君封了薄光主殿,下凡历劫。   众仙震惊,冷然避世万年的帝君,竟然心中也有所惑?   以至于必须下凡历劫尘劫?   八成不过是个避开的借口罢了。   帝君对曾经的这位爱徒的宠爱并非秘闻,看来数千年前,凤三背道坠魔之事,帝君大约也实在是伤了心。   众人不禁暗暗深思,上神悲悯万生,心境宽广大度。   凤三殿下当年到底是做了何等违逆之事,才让帝君连那张相似的容貌,也不乐意看到?   司命极少同旁人谈及这些事情。   不过在数千年前这一次闲谈中,身为凤三挚友的司命,自认为极其短暂又模糊的触及了凤三殿下真正的心结。   *   等到天光重新照进薄光殿里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凤三立于庭院之中,微微仰头。   第一抹天光破开浓雾,洒在了她洁白修长的侧颈之上。   将她如烈焰般的凤羽渡上了一层碎金。   辰虚并没有食言,鬼界的异动又一次被镇压下来。   他带着一身碎雪寒霜和鬼界中沾染上的黑雾,化形在了海棠林中的风里。   小仙童们顾不得平日里在帝君面前的礼仪,一个接一个飞奔而来,被海棠林里横亘的树根差点绊了几个跟头。   眼见着马上就要跑到凤三殿下和帝君身边了,又被忽然起的一道风托了一下后脑勺,不由自主地掉了方向。   帝君的声音,顺着风响在每个小童子的耳边,“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说:   应该也算甜吧~   是不是感受到收尾啦~(这章不是大结局) 第69章 不可为仙   小童子们一个个不明所以, 乖乖背着手站了好久才转过身。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凤三殿下的耳根又红了一片。   那十日就像是虚惊一场,翻过了篇, 天阙中的日子一如往常。   但薄光殿中似乎又有一些细微之处不一样了。   比如帝君仙辉不再那么冷冰冰, 似乎好亲近了些。   甚至时常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说是浅淡, 放在辰虚身上也算得上十分显眼了。   以往只有在大妖大魔被降服,三界之中有大瑞兆帝君才会这般心情好。   反倒是凤三殿下乖顺了许多。   以前三殿下做完功课,总是要扯着小童子抱怨一会儿。   现在莫说是抱怨, 就连和帝君顶嘴闹脾气的话都少了很多。   小童子们不禁猜测,肯定是凤三殿下有什么把柄软肋被帝君拿捏了。   这日, 薄光殿里空荡荡的, 小童子们个挨个坐在阶梯上。   “昨天我看凤三殿下, 耳朵后面又红了一片,我去请安她还说话结结巴巴的。”   “前天也是。”   “唉。”   司命路过的时候,看小童子们唉声叹气地,随口逗了几句。   没听上几句便神色微妙地咳了几声,多安排了一堆功课, 将几个小不点打发了。   那段时间, 几乎是薄光殿最闲适也最寂寥的时候。   司命的披香楼被独辟成了披香殿,不常往里间走动。   鬼界并没有因为之前那一次镇压而偃旗息鼓, 反而一直蠢蠢欲动,活跃异常,故而帝君也时常不殿中。   就连平日里最常待在殿里的凤三,如今也时常来往于三界不着人影。   看上去甚至比前两位还要更加忙碌些。   凡间玄门修三千大道,仙者亦然。   修心参悟, 博览群典, 知行合一, 借天材地宝汲取灵力,除恶扬善积攒功德。   凤三想修为更进一步,无非也是按照三千大道演化而来的这些方法。   从至东的瀛洲,到至西的丰都。   从灵气缭绕的梵净山,到穷山恶水的北方癸地。   在那些年,凤三几乎走遍了三界所有极灵极恶之地。   颇有成效。   鬼界异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世间怨念不息汇聚一地。   凤三巡视三界,修炼之余顺便将那些尚未化形的邪祟炼化在萌芽时期。   长此以往,鬼界异动次数和程度都逐渐减少。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人间丧喜,凤三似乎对生死也看得淡了些。   在那段时间里,她甚至能够冷静地同帝君讨论,羽化归尘之类的事情。   后来凤三时常想,自己大概还算是颇富天资。   若是时间再长一些,未必不能晋为上神,有朝一日与辰虚并肩而立。   那是凡间的又一个七月,鬼门大开。   有些难易本性的邪魔溜出了丰都,凤三追的是一只噬灵祟。   噬灵祟为了掩盖踪迹,隐匿邪性附身在凡人身上。   凤三追了它半月有余,终于在七月半的最后一日重新将它驱回了鬼界。   她原本不该跟下去的。   虽然说她第三道天劫之后,凤息收放自如,心性稳了很多。   但鬼界这种地方还是能不踏入,还是不踏入为妙。   更何况,已经将邪祟驱了回去。   可跑进鬼界的,不光是那只噬灵祟,还有那个被附着的凡人。   最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凤三感应到了一种绝对不应该存在的气息。   虽然极其轻微,但她不可能认错。   是辰虚的气息。   于是凤三在鬼界大门大开的最后一日,敛着凤息一道进入了鬼界。   鬼界厉风三千里,每一缕都带着无端火海里澎湃的欲孽,呛人眼睛。   凤三是在火海边拦截住的那个邪祟。   长鸿弓上燃着凤息的火羽将那人钉在原地,又因为邪气太盛,玄火灼燃数丈不息。   邪祟被玄火点燃时无不尖叫扭曲,痛苦万分。   可那只噬灵祟却在笑。   凤三敛着眼眸,又发了一箭。   将邪灵从那个凡人身上强行剥离出去。   凡人被恶灵附身又以肉/体凡胎走了一道鬼界,仅尚存一息,十分虚弱。   凤三应该迅速将人送出去才对。   但她却迟疑地停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挪步。   那只噬灵祟在玄火之中,化身为一头九头烛龙的虚影。   腾跃之际龙尾扫过凤三的脸颊。   十分轻柔,却让凤三在茫然之中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   此刻她真正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先前隐约感应到的,来自辰虚的气息……   并非是来自于这个被附身的凡人。   而是眼前这个邪祟。   九头厌。   几千年化身于火海,又被镇压其中的大妖。   九头厌看了看凤三,笑道,“听说你想修成上神。”   凤三蹙着眉,这种化身于欲孽的大妖,即便本体被镇压,亦不可小觑。   她双手合十,飞快地捏了一个诀印。   凤鸣九天,一道金色光丈拔地而起,将她与凡人圈入其中。   凤三接连发了三只羽箭,直取烛龙三首的额心。   可九头厌并非实体。   三只箭穿透的瞬间,虚影化作一蓬星光散去,复又聚拢。   除了颜色淡了一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别紧张,小凤凰,我本体未出世,不会与你动手,也动不了手。”   九头厌啧啧地笑了笑,围了凤三的结界转了一圈,并不打算硬闯,但也没有离开,反倒是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确实有几分天分。”   凤三的结印之术师承帝君,自然是精妙无比。   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九头厌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它的九个脑袋,“可惜。”   “可惜什么?”凤三/反问了一句,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好笑。   这头躲躲藏藏连本体都没有的邪祟,说话都要借噬灵祟之身,居然还有时间为旁人可惜?   那九张嘴齐齐开口,九头厌的声音混杂着无端火海的风烟,忽远忽近,重重叠音,语气笃定得让人几乎无法反驳。   他说,“可惜,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上神。”   凤三愣了一下,低低笑了一声,“是吗?”   天地倏而震颤,凤三取下一根尾羽搭在箭上,箭矢倏而离弦,却不是朝着九头厌射去,而是带着万钧之势飞向无端火海的中心。   凤息源源不断地从箭羽之中流泻而出,生生将无端火海分劈开来了一瞬!   箭矢落地的那一刻,如水入滚油,无端火海砰然一声,岩浆炸裂,翻腾不息。   九头厌随着无端火海被搅动而如万蛊噬心,身形在空中凝滞,“哐当”一声,从半空坠落到地上。   丝毫没有螭龙般威武的气势,反而像只爬虫。   “凡间有句话叫做龙游浅水遭虾戏。”凤三用手拨了一下弦,“没有人告诉你,被镇压就要有被镇压的样子吗?”   经过这么一道,九头厌的气势倒是低了许多。   “连辰虚都杀不了本座,你何必白费力气。”九头厌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待火海稍微平息之后,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何况,我并非激怒于你。”   “因一人而喜,一人而怒。三殿下,你的悲喜太狭隘了。十万年,百万年,万万年,你也跨不过去那条天堑鸿沟。”   凤三嗤笑了一声,“无稽之谈。帝君他……”   她原本想说,辰虚亦会因自己显喜怒于有形,不过话刚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同这等邪祟说太多。   可九头厌却往下接话道:“哈哈哈哈,你不懂。上神又如何会有私欲?有私欲就不是上神了。”它复又低低笑了笑,“所以……帝君他啊……马上就不是了。”   什么叫作,马上就不是了?   凤三将九头厌拦住,三枚玄火封住其退路。   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做,帝君马上就不是了?”   九头厌虚影暴涨数丈,九条长长的脖颈,缠绕着凤三的身体,将其笼在其中。   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如魔音贯耳。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辰虚将我镇压在无端火海之中,却不杀死我吗?”   “你当真以为,辰虚镇不住鬼界,是因为鬼界怨气太重?”   *   鬼界与人界交接之地,叫做死域。   死域之上有一对铃铛,可追本溯源,知阴晓阳。   那一日,凤三手持引魂铃,一箭划开火海。   箭羽所至之处,玄火腾腾不息,焚烧烬了鬼界三千恶鬼怨灵。   那根箭羽最后钉在了火海之中的黑色玄武巨石之上,箭身笔直,洁白如玉。   它并非是一根长羽,而是一根带着上古血脉腾息的凤凰骨。   抽骨之痛让凤三的瞳孔骤缩了一瞬,又迅速平复开来。   她走至玄武巨石之下,对着被镇压了万年的烛龙,摇响了铃铛。   沉闷的锒铛声如铁石相磨,响彻在火海之上,带起冲天火舌灼红了鬼蜮半边天空。   在鬼界的哀鸣的长风中,凤三借由其力,窥见了那一场因果。   凡间大道三千,各有其长。   若是修者百尺竿头难进一步,可换修另一道。   除了鬼道。   因为这一道纠缠着过多的生死欲孽,所以邪魔一步踏出,便不能回头。   辰虚在无端火海里走了十日,堪封鬼界,镇魔驱邪。   他白衣猎猎孤行其中,悍然罡风撩卷起无端火海里终年不灭的业火。   那些欲念化成浊絮,覆裹在辰虚冷然的仙辉上。   仿佛只要漏出什么破绽,便能食髓而动。   辰虚缓步而过,道心清明如镜。   身后混杂着无数愤怒的嘶吼,愉悦的低吟,悲愤的嚎哭,悔恨的哀求,不甘的叱问。   大多是在杂乱中问一句凭何,为何。   其中也不乏有惑人心神的幻境,时而漫天黑灰,时而飞霜大雪。   直到某一刻,他迟疑了一瞬。   身后怒张的黑絮凝成一道幻影。   这是天阙上最普通的一日。   海棠花如覆雪,延绵十里。   粉白花瓣随着风飘落进书房的桌案之上,窗外巨大的海棠树枝上栖着一只雏凤。   下一瞬,小凤凰闯进书房,身后跟着两个阻拦不及的小童子。   小凤凰折了一根花枝,插在瓶中,笑着道:“师父,你抄书抄得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他在这声轻问中,回了头。 第70章 偏爱至今   天阙上的仙门大多分为两种。   一种是如同杜衡杜芷这般, 有族有派,从凡间一朝悟道,飞升成仙。   一种是像小凤凰这样, 带着上古血脉出生自带神格。   但辰虚两者都不是。   他无族类, 无门第归属, 自万万年前化形于三清灵境。   那时候天地初分混沌,百兽混居,无所谓神祇也无所谓邪灵。   他从洪荒中初醒, 看到东方有神鸟,其华昭昭, 伴日而行。   辰, 百芒之初也。   这是他于天地间, 看到的第一缕光。   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地万物慢慢形成秩序。   为了维持这个“序”,上古天神逐一应劫陨落,重新归化与天地之间。   辰虚并非不理解生死,相反, 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 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   同他一并化形的上古神祇们,有的在天崩缺漏时以身化石补天。   有的分劈天地, 以骨化为天脊。   也有的,怒触不周山,成为了最初的“邪”。   对这种逝去和背离,他偶有触动,但均点到即止。   或许是生性使然, 他万万年来都不曾过度关注过什么。   他的悲悯与怜惜牵扯万物, 即宽广博爱又堪称寡薄漠然。   后来他长居九重天阙, 俯视万众生灵皆为虚像,连仙辉也在这种淡漠中凝上了一层寒霜。   这样的性情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枚凤凰蛋从天而落,掉进了寒潭里。   那里原不该有潭的,是辰虚留在凡间的一处天地神龛。   在万万年前,那里是一片沧海,如今变成了一方高地,名为岐山。   是他化形初始的地方。   出于一些私心,他仍在那处留了一汪泉眼。   凤凰至烈至阳,与寒潭属性相冲。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它都是活不下来的。   辰虚料想如此,但还是下了一趟凡间。   岐山苦地,荒无人烟。   山顶之上只有那汪终年不化的冷泉,如今隐隐泛着红光。   凤凰的阳烈之气,将寒冰的一角暖融,雪水融化成小溪,流至山脚。   原本光秃秃的山脚因灵泉滋养,长出了一片草木。   那颗带来生灵的凤凰蛋静静裹在冷冽的泉水里,红光越来越淡。   只要不去管它,再过不久,这只尚未破壳的小凤凰便会夭折其中,无缘于世。   辰虚一贯少有触动。   他将凤凰蛋捡了起来,明明他的手比寒潭也暖不上多少,这颗蛋却餍足地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于是,原本一个捡起来的动作,又顿了许久。   那时凤族并不太平,他很少插手这些事,救下一名凤族晚辈已经是破例之举了。   但又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那颗凤凰蛋并没有转交出去,而是陪了他一段时间。   直到凤族安定下来,这颗蛋才回到了凤族。   一切本该如此的。   万物生灵各有造化机缘,这段微末的往事,在最初的最初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端倪,他也并没有特关心和过问往后之事。   辰虚再听到凤族的消息时,已经是千年之后了。   对于天象异兆,辰虚是最先感应到的仙尊之一。   私窥在位仙者的星轨原本是禁忌。   天帝与几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还是决定勘一次天机。   随后司命星君来奏,凤族出现了一位星轨异常的殿下。   阴阳相斥,凤族自上古起始,其本身代表了至阳之气,从未有一人堕魔。   几位天尊上神中有人提出,趁异数尚未落成劫难,需先行炼化。   又有人称,此举有悖好生之德。   但若不杀,如何处置?   若他日当真落成大劫难,谁来负责?   两两僵持之下,许久不问琐事的辰虚开口道,“可归入我门下。”   于是,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一只落入冰潭里的凤凰蛋一样。   薄光殿里多了一只雏凤。   凤三自幼顽皮任性,却又要比众人想象中懂事,容易惹人心疼。   她知道自己与别的凤凰不同,被送至薄光殿是因为忌讳,也并非什么值得称道之事。   以至于在一开始,她甚至不乐意叫一声师父。   有一次凤三不知道听了什么传闻,闷闷不乐了许久。   抱臂藏在堪舆阁浩瀚如海的书册堆里,仰头问他,“他们说我是异数,早在千年之前就不该活着,是真的吗?”   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若没有那一方他私设的寒潭,若他任其漂浮潭中,那只凤凰蛋的确难以存活。   仙者不妄言。   但辰虚顿了顿,回道,“并非如此。”   辰虚没有同她说过千年之前的往事。   所以凤三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从尚未破壳的起始,便得了上神的偏爱至今。   或许是万万年间,只有这么一只小凤凰对她撒娇赖皮又百般依赖,把他当做“师父”,而非是高悬天阙的“上神帝君”。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便要亲近一些,多一些照拂和疼爱。   其中有些亲近是寻得到理由的。   比如,小凤凰拖着又轻又长的尾音,喊一声“师父”。   在薄光殿里赖上大半日,讨教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又在犯了错时,将院子里的解语花调/教成传话筒,七嘴八舌地喊着,“师父,这回我是真的知道错啦。”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探出头来,乖乖巧巧地问道,“师父,看书闷不闷,要不要人陪。”   有些亲近是寻不到理由的。   比如,他在小凤凰身上落的那道护印。   本命护印同生同死,同感同受。   他曾经只会为天下苍生而起的喜怒哀乐,如今连接着这一道印记,和一人相关了。   上神应万物而生,应苍生而死。   不该有私心偏颇。   对于清修一道更是如此。   万万年来,他一直认为道法无相,顺应自然。   一切皆有定数轮回,故无需有过多的悲喜和遗憾。   但在某一刻他十分庆幸,自己在千年之前的私心,让这只小凤凰知晓生死喜怒,热热闹闹地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于是,他又一次破了例。   在死域之上,奔腾不息的黑灰和雷鸣中,他察觉出小凤凰生出妄念时,并未制止。   这并非是来自于纵容,而是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虚妄。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中的一粒石子。   照进混沌的第一缕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辰虚上神是三界中道心最清明稳固的仙者。   无数浊雾裹覆在他泠然的仙辉之上,在数千年里寻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直至无端火海,那次迟疑和回头,它们终于找到了破绽。   只要有破绽就有避讳和软肋,就有所求所惧,就能被幻境所惑。   于是,鬼界异动越来越频繁。   这也在辰虚的预料之中,其实并非没有压制之法,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那日,他行于无端火海之里,在那些欲孽纠集的尖啸声中,天地倏然震动,带着冷然天风的招式悍然砸下,落在了他的心口。   众人皆知帝君有问灵一式,借天地威压,可平邪祟心结。   但无人知道,他曾经将这一式,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法子堪称疯魔,稍微偏离一寸便有性命之忧。   就连专修禁欲一道的邪魔也不敢用。   辰虚将剖心剥离出的妄念同世间的万千妄念一起,压在无端火海底下。   ——这是九头厌化形的最初。   凤三在引魂铃交织的幻境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辰虚雪白长袍被鲜血洇染成红色,在嗡鸣的剑阵中,他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血迹蜿蜒从心口顺着手臂至剑尖,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刺眼的殷红。   那道横贯左右的可怖伤疤,她很早就看到过。   那时她恰好在劫期,心智尚幼,以为用凤涎便可治愈,误闯瑶池时还险些伤及自己。   后来她也问过许多次,这伤从何而来,被谁所伤,可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被实在问得多了,辰虚不得不回道:“有时遇到些麻烦,自然不小心也是会受伤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真的是不小心落下的教训一样。   凤三一心修炼,求登大乘之境,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同帝君并肩而立,倘若真的遇到什么大麻烦也可竭尽所能,分担一二。   回想起自辰虚在她身上落下护印以来,几次鬼界异动,便是她待在薄光殿最久,同辰虚最亲近的时候。   自她外出游历三界修行伊始,鬼界异动次数减少。   说来讽刺,她原以为是自己斩妖镇邪,颇见成效。   她甚至在某一瞬间觉得,只要时间够长,自己总有一日能飞升成上神。   一声清戾的凤鸣响彻天际,带起冲天而起的飓风,将整个无端火海搅得翻涌不息。   刹那间砂石漫天,百鬼震颤。   四根凤凰骨箭划破鬼界上空的万古长夜,落在东西南北四大方位之上,倾泻而出的凤息燃起不灭的玄火,将八方恶鬼烧成漫天黑絮。   凤三一步一步走进火海深处,单手支在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石上。   凤息不可能烧烬众鬼,所以汹涌的黑雾翻山倒海,不断往这里汇聚。   直到她的里衣慢慢洇出血迹。   她还是垂眸站着,任凭掌心被炽热的岩石烧得皮开肉绽。   百草尽败,枯枝嶙峋。   她终于在结界的极深之处,探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看到了很多自己。   或是一身红衣,独行在延绵山道上,海棠花如覆雪纷纷然然。   或是拎着一壶酒,隐匿在重重雾霭间。   或是在皮影戏台下单手支着下巴,抓一小把瓜子。   或仅仅是行走在人间集市,攒动的人流之中的一瞬。   甚至其中有许多,连她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她带着淋漓的血迹,怔然站于其中。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到头来,我的存在,就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九头厌本就是吞食辰虚的妄念而生,所以辰虚只能镇压,却伤及不了它。   她也伤及不了九头厌,因为她也同样在这一场因果里。   凡人总是在无可奈何之际说一句“天命不可违”。   她总是嗤之以鼻。   她曾执拗又天真的觉得天命星轨之说,在自己身上必不能应验。   自幼提及此事,说得最多的便是,“不可能。”“不会。”“我不信。”   她也曾真切地觉得自己生性豁达,看得很开。   甚至好几次,都已经能心平气静地同辰虚聊关于仙逝陨落的问题。   万物枯荣,生死有序。   她真的,几乎都已经快要说服自己了。   凤三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红衣如烈焰同无端业火融为一体。   几只骨箭散落在脚边,她操控着灼灼凤息,横扫鬼蜮八百里。   她设想过万般结局,也能接受其中许多。   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是辰虚陨落的原因之一。   那些数以百万的怨气执念,在滔天玄火之中歇斯底里。   一切敢近身的邪祟都被烧为灰烬,大大小小的黑絮带着暗红色的火星,从天而落。   像极了当年,辰虚堪封鬼界时,落的那场大雨。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了好久,大家久等。   把前面散落各处的伏笔都收得差不多了,没跳章的小可爱肯定看得更爽!(自信)   国庆快乐,留言的小可爱全部都有红包! 第71章 正文结局(上)   身为仙者, 诛杀邪魔天经地义。   可此刻,凤三很清醒。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自掌心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玄火, 并非是源自仙者的天命。   而是她落地而生的执念。   执念汇集至黑色的玄武岩的深处。   那里镇着辰虚因妄念纠缠不稳的一半道心。   这种自剖取心之法, 并不能治本, 只是权宜之计。   所以结界还是会异动,会反复。   其实很多事情从烛龙化形出世的那一刻,或者说……从辰虚在无端火海的那一次回头开始, 其实就注定了。   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麻烦。   凤三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眼眸微垂着, 带着些弃厌的神色。   不知道怎么, 她忽然想起了她很多年前听到的那一桩传言。   那是她凑巧, 从南海那位声望颇高的仙尊的座下小童子处听说来的。   他们说她仙途短,堕魔命格并非偶然。   其实她的命数早就尽了,是不该出生的,强占了机缘留在了世间,终成了异类。   她那时候心性尚幼, 不大能藏住事, 将此事说给了辰虚听。   辰虚说,并非如此, 她便将这些话当做了空穴之风,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凤三在鬼界尸山血海之中,看着眼前那块玄武黑石。   忽然察觉到了最初的一些端倪。   因果有序,这世间没有凭空而生的爱恨。   那自然, 也没有凭空而生的机缘。   她聪慧异常, 一点就通。   只是因为自小辰虚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不曾怀疑,便没有细想。   “总是骗我……”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辰虚永远都是那个万万年来风光霁月,目下无尘的仙君上神。   根本不至于走到剐心自剖这一步。   凤三摊开掌心,看了一眼。   其实自己的那根短短的星轨,早就该走完了。   她半跪在缭绕的业火之中,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竟然笑了。   天命不可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命数由己不由天的异数。   前不久,她还笑着同凤后说,“母后,你看星轨之相也不全对,我这不是好好的过了九千岁了。”   所有人都被骗了。   凭什么千万年来那么多仙者都没能躲过的劫难,她就能躲过。   她就这样沾沾自喜,毫不知情,直到瞒都瞒不住了才大梦方醒。   善恶相依,因果有序。   哪里有平白得来的福泽,不过是有人替她接承了劫难罢了。   凤三的脊背绷直,在风中僵持了许久。   然后松了一下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玄武岩石。   “你就不该插手,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眨了一下眼睛,任凭肆虐的妄念同无端业火融合,血迹蜿蜒一地。   撤去护身灵障的瞬间,浩瀚如烟的黑雾如同附骨之疽闻风而动!一刻不停地朝她身上裹缠。   它们钻头觅缝无孔不入,如丝如刃在她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   明明……她自诩豁达,不是喜爱勉强之人。   到头来还是有些难过。   从始至终,她九千余年来的平安顺遂,她的爱恨悲喜。   甚至仅仅是活着……   都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负累。   都说凤凰昭如旭日,嫉恶如仇。   某一瞬间,她竟然有些自私又荒唐地想着。   如果注定不能同辰虚并肩同行,其实被他诛于剑下也未尝不可。   那些原本缭绕在四周的凤息玄火忽然掉转了方向,凝作无数条薄刃猛然朝凤三袭来。   万万年来,她是第一只知晓玄火焚心之痛的凤凰。   那道凝着霜雪护印,在她眉心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明艳的凤息和浓稠的怨气相互交缠又抵斥,业火玄火交替冲天而起。   带着怒音的唳啸在鬼界的长风里回荡不息。   这是凤凰的极恶之相。   *   太多往事蜂拥而至的感觉并不好受。   对于宴厌而言,这并非是简单的旁观。   而是同凤三一道,在重叠交错的幻境中将那些陈年旧事,又从头走过一遍。   她总是上一刻,还与辰虚相拥吻于海棠林中,周围落白如霜雪。   下一刻,便孤身站在血山火海里,热浪灼灼黑灰漫天。   她一面操控狂妄不息的玄火横扫八百里,草木尽焚。   一面承受着鬼蜮巨浪洪流般的怨气反噬,灵相震裂。   无数邪祟小鬼朝她怒嘲谩骂,又因邪魔天性慕强而对她臣服。   她耳边纠缠着最刺耳的哭嚎和最虔诚的朝拜。   又在她睁眼的瞬间,寥无一人,空旷孤寂。   她沉默又茫然的站在原地。   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宴厌还是凤三。   她看着凤凰灵相上流溢的仙辉慢慢褪下,蒙染尘埃和植物一样枯竭衰亡,再无金光。   又因护印的关系,她身上的伤口刚刚掀开便会结上一层碎霜,在颓败里不停的愈合。   让这个过程变得又长又难熬。   那种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不停地在生死神魔之间来回拉扯。   最终,她抬手按在了自己灵台之上,无数黑雾化为倒钩,咯吱一声碎响。   她亲手剥离了那道命印。   那道符印在她的灵台之上附得极深。   这种痛丝毫不亚于生剐道心。   连根拔起时,甚至带起了一些自己碎裂的灵相。   凤三将其一并封进了那片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中。   在封印落成的那一刻,她额间的霜层消退。   最后那一点光华灿烂的玄火终于熄灭,如金乌永坠长夜之中。   凤三很轻的叹了一口气,侧身回望了一眼。   目之所及皆是阴霾。   但宴厌知道那是死域的方向,再往外走是人间的丰都。   死域与丰都的交接之处,有一片延绵数十里的海棠林。   凤三很喜欢海棠花,她喜欢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热热闹闹的样子。   只是这些从今往后,都与她无关了。   她来时白英如雪,落花满路。   此后她所至之处,邪气四溢,草木皆枯。   宴厌与凤三感同身受地承担着世间最直白的痛,看着她在疲惫和仿若没有尽头的痛楚之中,自封五感,沉入茫茫死寂。   其实真的封了五感,反倒是没有那么难熬了。   就好像是睡了又长又沉的一觉。   等到再醒时,她已经站在了诛仙台上。   那是她第二次看见辰虚动怒。   他说了重话。   说她单凭喜恶论定生死,与邪魔无异。   擅闯鬼界,涂烧恶灵,有悖三界自治的公约。   其罪当诛仙根,碎神格。   她一身戾气,只觉得周围叽叽喳喳,吵闹至极。   她等着那些更为难听的斥责。   最终,却只是听见辰虚蹙着眉,冷声问她,“你可知错。”   世人都说凤凰孤傲又执拗,她深以为然。   否则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她都站的笔直。   辰虚周身的仙辉极冷,没有了护印,几乎冻得她全身僵硬,骨缝结霜,眼角发红。   有一瞬间,她抬了抬手,想搀扶点什么。   终无处可落,又垂了下去。   可这一次,她的手还没有垂到底,便被人握住。   温沉的凉意从掌心缓缓传来,她茫然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个垂眸与抬眸之间,宴厌从幻境里挣扎了出来。   入眼是一片火光煌煌,周围是腾腾不息的热浪。   无端火海分劈成两道火墙,辰虚将自己横抱在怀中,行走其间。   她愣怔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那条从死域延伸进鬼界的路。   他们正在往外走。   “醒了?”辰虚并没有将她放下来,而是温沉道,“再睡一会儿,马上就出去了。”   她哑声问,“九头厌呢。”   辰虚答道:“珍珑局耗用了太多灵力,它退回无端火海之中了。”   宴厌抬手,放出一缕凤息探了出去。   凤息一头钻进了火海,横扫而过。   火海之中,岩浆滚滚。   岩浆的正中心,的确有一片巨大的玄武黑岩,只不过如今已经满布裂痕。   岩石之下,没有辰虚的另一半道心,也没有凤三封进去的灵相碎片。   岐山,寒潭,相似的容貌,引魂铃莫名其妙的认主。   九头厌费劲心思让她看到当年的景象。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的。   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些混乱颠倒的过往,数不清的幻境,便缓慢的变得清晰起来。   “它叫我凤三殿下。”宴厌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辰虚顿了一下,垂眸看着她,“好。”   仙者不记岁月,世间沧海桑田,弹指即变。   他们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又相识。   宴厌抬眸看着辰虚。   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也曾和众多晚辈仙君一样,一提到薄光殿中的那位上神帝君便汗毛直立,躲避不及。   那时,辰虚在冷雾之后,是怎样的心境呢。   或许是一下子看到了太多往事,宴厌的反应有些迟钝。   看着近在咫尺的侧颈,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那颗红痣,复又阖眼。   万余年,真的好长。   她试着回想了一下,良久又睁开了眼睛,低低喊了一声,“李青燃。”   “嗯?”   “你杀了我吗?”   辰虚愣了一下。   “在诛仙台上,你问我知不知道错了,我没有回答。”宴厌轻声道,“然后你落了一道问灵,后来如何了……”   她只是半猜半忆起大部分往事,一些细枝末节,仍然无从知晓。   只要一闭眼,她便看到当日辰虚隐忍着怒意和心疼,听到诛仙台下肆虐的罡风,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后来的事情。   辰虚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宴厌顿了顿,认真道:“我怕,我真的逼你动手。”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他们如今已经重逢。   尽管这些往事如过眼云烟,早已经翻篇了万余年。   她还是担心自己以极恶之相逼他动手。   怕他双手沾满自己的血,又带着所有记忆,独自在天阙之上过了数千年。   辰虚将她往上托了一下,低头落下了一个吻。   “没有。”   “当真?”   “嗯。”   他没有骗人。   那日在诛仙台上,凤三灵相不全,满身邪魔戾气。   问灵剑阵还未成型,他便收了力。   算了,他想。   不认错便不认错,鬼界烧了便烧了。   他怎么舍得对自己养了数千年的小凤凰,用诘问邪魔的这一式。   只是他收了力,却没来得及阻止。   他亲手救起,放在心上疼了数千年的人。   在他眼前自碎了仙元。   凤三手中握着一根骨箭。   是她钉进玄武岩的那一根,她将其钉在了自己的命门之上。   那一瞬间,烈焰般的仙辉碎成无数灿烂星火,将九重天上一贯清冷的雾霭染红。   诛仙台下烈风骤熄,凤凰虚相在最后一点微芒之中,振翅而起,拂过凡间千万山河。   就像是一场漫不经心又十分仔细的告别。   自此天阙因果重新归顺,薄光殿中再无一位凤族殿下。   可他没有说的是,与此同时,鬼界的那半颗道心无师自通地懂了大喜大悲。   在长久的一生中,他送过不知道多少生灵,见过无数场别离。   他对这些看得很淡,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临到自己身上,他才后知后觉,难的其实并非离别本身,而是被告别之人。   以至于他那一瞬间其实来不及思索,只是惶然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情。   将人留住才行。   于是那半颗道心在鬼界应召而醒,钻进了九头厌腹中,烛龙冲天而出,将玄武巨岩踏成齑粉。   八百里草木荒芜,魍魉从生。   连他自己都镇压不住,也不想镇压。   凤族素有涅槃之说,可他神识扫遍了三界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一半站在诛仙台上,一半置身鬼蜮之中。   一手是霜雪,一手是执念。   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后来,有人回想起那一天,诛仙台上被浓雾笼罩,谁都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但诛仙台下厉风平息,天地晦暗了一瞬。   所有人都以为凤三殿下弃道入魔,又被上神诛于剑下。   只有辰虚知道,那一瞬堕魔的,其实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差一章大结局,不想敷衍但又不是很擅长感情流,所以写得比较慢,大家见谅。(惶恐)   我尽量在明后天把结局写出来,10号前写完番外。   好舍不得大家呀! 第72章 正文结局(下)   万余年的确很长, 其中某些时刻,即便现在回想起也难以用轻松的口气一带而过。   所以在宴厌问起的时候,辰虚并不原多说, 只是回了一句, 没有。   走出鬼界的这条路并不算太长。   前方不远处已经能隐约看见天光, 宴厌轻轻拉了一下辰虚的衣领。   “嗯?”   宴厌在辰虚怀中蹭了蹭,“放我下来吧。”   辰虚短暂地顿了顿,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而是稳当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当然也就那么几步,他就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   辰虚垂眸, 看着那只原本乖乖勾住自己脖子, 现在越来越不安分的手。   “我们凤族做事向来随心所欲, 美色当前,很难自持的。”   被抓了现行的某人,倒十分理直气壮。   辰虚正经道:“要怎么个不自持法?”   “我……”宴厌被噎了一下,默默壮了壮胆才没漏怯。   那只青天白日耍流氓的手指,紧挨着辰虚皮肤, 交缠在银色发丝间。   她曲了一下手指, 继续朝辰虚的心脉上探去。   一缕温如旭阳的凤息随之在辰虚灵脉之上流窜起来,探向各大命门要穴。   偏偏这些地方又是灵气充沛, 最为敏感之处。   凤息扫来扫去,不痛不灼但分外有存在感。   “帝君大人。”宴厌的声音贴着辰虚跳动的心脏,轻声笑了一下,带着点促狭的意思,“谁说, 洗灵只能这么洗的。”   宴厌记起了一部分往事。   那时她常常来往于三界, 有时候途径死域也是临时起意。   短时间洗灵的原理很简单, 和凡间佩戴香囊掩去气息十分类似。   就连杜芷都帮她洗过几次。   宴厌的语气又轻又粘,一边问,那一丝凤息便随着她的语调,轻轻重重的辰虚身上乱窜。   “听话。”   辰虚的神色终于变得复杂起来,然后叹了口气,“地上不干净,马上就出去了。”   这并非是简单的“不干净”。   脚下八百里焦土,经过先前的动荡累了厚厚一层黑灰血泥,每踏一步脚下都有都能感受到怨念亡魂的纠缠不息。   行走其间,莫说天生对邪祟敏感的凤族,就连辰虚都不大舒服。   宴厌敛下指尖的胡闹,定定地看着辰虚,火海映衬在凤眸之中。   她忽然弯眉笑了一下,语气极为认真。   “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踏在焦土的刹那,呛人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百鬼同哭之音炸响在凤三的耳畔。   她抵着辰虚的肩膀,眯了一下眼睛。   辰虚侧头,恰好看到了宴厌眉眼中得逞的笑意。   “在想什么?”   宴厌挽着他的肩膀,一同往前走了几步,道:“我在想,既然你都记得,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天阙之上,法器众多,总能寻到那么一两件能让人记起前尘往事的。   若她早些知道这些过往,这相见不相识的万年便能缩短几日。   即便是几日也是好的。   她只是忽然想起这件事,问得也很随意。   但辰虚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记不记得,都无妨。”   那时他执念横生几乎失控,直到找到那一点点灵相。   是凤三剥离命印时,被连根带起的一点点碎元。   其实那几乎都称不上是灵相,实在是太碎了。   即便是养上千万年,她可能也不认人,也记不起旧事。   那些细碎的灵相又一次重新养在岐山寒泉旁。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出面。   这样也很好。   那些事情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像一只真正的小凤凰一样长大。   后来宴厌回想起那一天,都不禁感叹,自己多活的这些岁月还是很有长进的。   否则不至于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分神编出了一个幻象去哄人。   先前在辰虚灵脉中留下的那一缕凤息,宴厌悄悄做了一点手脚。   虽然也瞒不上太久,不过先将人哄出去就够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辰虚和“自己”走出鬼界。   从死域里投过来的一点光亮,映进她的眼眸里,漫开一层温润之色。   宴厌眨了眨眼睛,又很轻的笑了。   那声笑,听着有些像叹息。   可惜。   可惜她记得的,比辰虚想象中的更多。   她想起她还是一缕豆大点的碎魂时,看见辰虚的灵相。   一半清冷,一半嗔怒。   一半笼罩着碎雪冷雾,一半缠绕着业火梵文。   所以她很明白,九头厌费尽心思让她窥见当年的真相,因为辰虚心结未破。   他道心不稳的另一头仍然是自己。   若是只有辰虚一人带着当年的记忆,还可以自省自定。   若是两情相悦,要如何自持?   目前的境况和万余年前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之间仍然横亘着所谓的上神天命,横亘着一整个鬼界。   当年凤三有一事做错了。   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并非只有一个。   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她没有。   凤三当年有心结,即便在最后也避讳堕魔一事,她也没有。   鬼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宴厌将掌心划破,以血为誓,留下了一道命印,落在了鬼界的结界之上。   命印一出,同生同死,即便是辰虚也不能强破。   宴厌垂眸,舔舐着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同她以往的每一个都不一样,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邪气。   再转身时,巨大凰鸟振翅而起,翅下长风卷起无边火海里万丈火舌,扫开鬼蜮中常年弥漫的黑雾。   火墙逐渐靠拢,她行走其间,聆听着那些鬼哭狼嚎。   在震耳欲聋的锒铛声中,那些纠缠在无端火海里不愿往生的执念牵挂,席卷而来。   这一次她并非抵斥,而是吸纳。   压抑万年的大喜大悲,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经由引魂铃强加在她身上。   这个过程即便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堪称难熬。   又因为要保持清醒,她不能封闭五感。   所以她一直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悲喜,不同的牵挂,不同的离别。   耳旁总是骤然喧嚣,骤然哭闹,又骤然归复平静。   有时候不仅仅是旁观,而是感同身受。   她越是想乐观良善,那些扭曲阴暗便越是感受得入骨三分。   她心中妄念和恐惧,被业火加持放大数倍。   她看着自己的灵相由金华灿烂,慢慢变得灰蒙蒙的,又从蒙头垢面重新缭绕出戾气。   凤羽残缘上燃着终年不息的业火,凤眸点漆如长夜幽冥,长翅生出白骨,翼下旋绕煞气罡风。   那是万年之前曾经出现过一瞬的极恶之相。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灵相恶化更为彻底,也并非一瞬,而是长久的立于无端火海之上。   极恶凰鸟一声啸唳,唤醒了邪魔慕强的本能,霎时众鬼低伏,灵魄震颤。   当然也有不服的。   鬼界原本就有八个鬼王,各管辖一方。   除去了杜芷也还有七个。   在宴厌踏上岸的瞬间,千万只姑获奴睁开了眼睛,无数破风之音从不同方向袭来。   又轰然一声,被拱土而出的生死藤和从天而降的银光阵法挡住。   杜芷与杜芒从巨大生死藤中走了出来。   挡在了宴厌身前。   “简直……”杜芷出来劈头盖脸就想来一顿指责,看着宴厌的模样,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忍心往下说。   杜芒一面往外丢阵法,在旁边打圆场,“师兄忍住,先打架。”   说完又唔了一声,画阵法的手也顿了顿。   杜芷侧头问,“怎么了?”   “我在想……这一架打下去,我们这算不算是凡间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那事成之后……”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杜芷没好气打断。   宴厌:……   我还没说话。   鬼界的大战并不像人间那般血肉横飞,战鼓雷鸣。   玄光一过,针锋相对。   死了便是碎作黑灰悄无声息落下,活着便继续厮杀。   那一架打了很久。   黑灰压在地上厚厚一层,像凡间百年难遇的大雪。   后来他们三人也不再出声。   杜芷脸色越来越难看。   作为当年亲手送凤三进鬼界的人,他晓得当年凤三恶相刚刚现世,又被迅速收了回去。   那极快的一瞬,看到的人并不多,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意外。   众人提起凤三,最先想到的还是万年前那位星轨奇特的凤族三殿下,辰虚帝君昔日爱徒。   此战过后,天阙上的神明仙君,凡间的玄门百姓,鬼界的邪祟魍魉,提及宴厌,就只有两个字——   魔头。   鬼界之外,天地晦暗,乌云蔽日,凡间鸟雀长鸣不息。   这是有大魔出世之相。   众仙闻讯踏云而来,满脸错愕地悬于丰都之上。   被一道霜雪冷雾拦于死域前。   冷雾延绵百里,从奈河尽头到海棠林的悬崖,全都当了个严严实实。   阵法遍布金色流光结印。   浮毛沉水,神明禁行。   辰虚静坐在那棵极高的梧桐树下。   死域有鬼界吹来的风。   同过去一样,这些风中偶尔带着鬼哭狼嚎。   它们吹经死域,消散在丰都上空或者那条宽阔的奈河上。   但是今日,大约是鬼界的黑雾实在是太浓了。   这些风竟然一并带出了许多灰絮。   就像一场黑色的雪。   辰虚在这些黑雾之中抬眸,眼神落在起风的方向。   他几乎能想象出此刻死域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也独自行走其中,镇压万恶,堪封结界。   他将人护在身后,关在薄光殿中,舍不得让其踏入其中丝毫。   想不到因果轮回,自己竟也有这么一日。   进而他也是头一次察觉,被护在身后的感觉,其实并不比行走其中好。   尤其是这种与生死相关的瞬间。   死字晃过的瞬间,辰虚极轻的皱一了一下眉。   同凡人的生老病死一样,身为仙者也有尽时。   谁都避免不了。   这些道理无论是言传身教还是潜移默化,他教过凤三很多次。   便是想着有朝一日,他应劫羽化时,她能豁达宽心些。   终不过是一句,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虚言。   *   鬼界北域。   最后一只姑获奴被业火焚尽。   曾经拥护烛龙,以无端火海欲孽为食的所有邪祟被驱赶至极南的蛮荒之地。   大家几乎都已经力竭。   杜芷的生死藤枯缩成一小棵爬藤,护着一只坛子。   恶相凰鸟收拢羽翼,乖顺地俯卧在一侧。   宴厌在剧痛中再不能支,跪坐其间,霓裳裙摆流泻一地,是漫天黑灰里唯一的红。   她五感极度微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顺着一声轰然巨响,下意识的仰了一下头。   分不清到底是黑雾太浓,还是太累。   她即便抬眸也是满目漆黑。   反倒是杜芒要稍微好一点。   所以他看到了,那并非是黑色,而是天光。   在万恶殆尽,宴厌将命印收回的那一瞬间,辰虚震开结界,碎雪霜风应声灌入,覆在了鬼界厚重的黑灰之上。   那是凡间东方既白的时分,天光乍现出第一缕清明,恰好透过缝隙照了进来。   照在霜层上,满目莹白。   宴厌看见了来人。   其实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感应到了。   在被拢进一个带着碎雪气息的怀中时,她有些得逞地笑了一下。   这次她终于没有被庇护在身后,而是做了一件大事。   一件连上神都没来得及做的大事。   这件事落在天录之上,或许只是寥寥数笔。   天地间有了第一只极恶之相的凤凰。   从此鬼界多了一个新的魔头,生死间有新了的秩序。   *   整合鬼界重新定序之事,琐碎又麻烦。   特别是此时杜衡和宴厌都十分虚弱,杜芒一个人劈成数个人在用。   于是辰虚在北域里小住了一段时间。   北域里的从上到下所有邪魔都战战兢兢,整个王城又静又冷。   宴厌是第九天才清醒过来的。   在这其间,她做了许多说不得的梦。   有的旖旎瑰丽,惑人沉浸。   也有的直戳人心,让人惊栗不安。   她总是看到,上一刻辰虚还贴在她的颈侧,同她说一些温柔缱眷的话。   下一刻便在剑阵之中,问灵劈头落下,说她为世间大恶,其罪当诛。   她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智,也会在极偶尔的瞬间失神。   以至于刚醒的时候,眼角还带着些湿气和未褪下的红意,显得可怜又委屈。   辰虚看在眼里,于是那些训人严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消散了。   “师父。”宴厌刚刚酝酿出情绪,小声叫了一句。   还没来得及认错卖乖,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杜芒特别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却差点被冻掉了手指。   他有些疑惑,平常他都是这个时辰来问安和请教事宜的,怎么忽然就被挡在外头了。   莫非是宴厌伤情恶化了!   到底是继续敲门还是不敲门?   杜芒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一墙之隔,步子声又碎又闹。   吵人里头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宴厌小声道,“要不我们先偷偷……”   辰虚将人按了回去,“你伤未好痊,躺着。”   “……师父……李青燃……我再躺都要长出蘑菇了。”   宴厌就着辰虚的手想起身,一下没有适应好堕魔之后的手劲,直接撞进了辰虚怀中,反倒将人抵在了床沿上。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   问题就出在了堕魔时,无端火海里纠缠不清的妄念被全数吸纳进了凤凰灵相中。   让宴厌无师自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样的姿势。   这样看着辰虚银发缠绕在被褥之上,衣襟稍微散开一点点。   这样呼吸可闻的距离,辰虚因吃惊而微微抬起的眼眸和唇线。   就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太正经,难以诉之于口的事情。   而又因刚刚苏醒的缘故,宴厌对凤息掌控得并不太好。   心念一动,纠缠着欲念的凤息便纷纷窜了出来,缭绕一身。   辰虚镇压鬼界如此之久,对着些气息并不陌生。   可他偏偏没有点破,而是垂眸看着小凤凰,换了个懒散舒服的姿势,正正经经的问,“在想什么?”   刚醒的小凤凰没能察觉出来其中的故意,而是顺着个问题将脑子里那些旖旎的梦境又过了一遍,慢慢从脖颈上漫出了一层红晕。   小凤凰埋在辰虚颈窝,神色明明十分害羞,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师父,我现在是魔头了。”   “嗯,然后呢?”   “邪魔重欲。”   三天里,王城里的那间屋子封冻了极厚一层冰雪,人声不进。   但北域街上的邪祟们纷纷察觉,似乎寒气散了许多。   大约是凡间隆冬已过,又到了春季。   又或者是王城里那位贵客心情好了些。   *   后来天阙的十大传闻里又挤进了一个。   说是辰虚上神有失天责,没能镇压住鬼界出世的大魔,自贬下界。   大约是辰虚帝君当真如同传闻般的冷清又难以亲近。   这一道自贬的神令一出,薄光殿里非但没死气沉沉,反倒莫名有些欢喜。   司命星君又从天府宫搬回了披香殿,领着那群因帝君不在而到处晃悠的小童子,一行人张罗着把檐角都挂着灯笼红绸。   解语花们被教了好些吉祥话,有人经过便叽叽咕咕说上一堆。   就连后院的海棠林都开得分外盛了些。   而在传闻中心的两人,此时正走在长陵城中。   太湖新来了一位阔绰的水君大人,重新将天灯浮云的风气拾了起来。   有人担着莲蓬荷花和一盏灯走经近处,看着宴厌面生便搭话道:“这位姑娘,要不要放盏花灯。”   宴厌接了一盏,在灯面上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锣鼓长鸣,百姓手中的灯一齐松手,万灯扶摇而上在高处连成煌煌一片。   宴厌拉着辰虚,抬手去指哪一盏是自己的,还顺便飞了一道符给司命,让他在南天门处捡着,将灯挂在书房里。   那些年,凡间年号为朝,清平昌盛少有邪祟。   没有人关心天道,也没有人谈论邪魔。   万般热闹,只相逢于人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啦~   圆满撒花~谢谢各位宝贝们的陪伴呀!!   下一本可能开《魔头》《海棠》也可能开《佛修》   (哈哈哈哈哈我在说什么)   希望宝贝们可以点点预收哟~   大约还有一到两篇番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